毫无预兆地偏头抬眼,视线凝固在那一刹。
黛色天幕上,是皎然如玉的一轮月。
澹澹月光中,一人独坐屋顶。
茭白衣衫云水般逶迤,拂动间漏出清冷的幽光,如墨青丝缱绻,说不出的飘逸洒然。从这个角度,我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俊朗弧线散着浅浅的辉泽,素净无尘。
他在饮酒,手执青壶,姿势孤凉落寞,而这落寞,让我觉得心口莫名一痛。
隐隐约约,有许多缥缈的画面掠过,仿佛前世未曾忘尽的往事微尘。
蓦地,壶倾。
墨瓦沿间慢慢滴落晶莹酒液。
一滴一滴。
带着璟光玉泽,仿若落在心尖上。
失了魂魄一般怔怔起身,走过去伸出手。
酒滴落手心,肌肤上泛开微微的凉。
风大了一瞬,墨发随意翻飞,熟悉的气息乍然涌来。下意识地抬头,对上一双幽澈明净的眸子,朗月清风般的脸,是似曾相识的模样。
我怔然良久,不由自主地开口:“我是不是见过你?”
他牵了牵嘴角,似笑非笑:“好像是见过。”
我仍有些愣怔,他径直拉过我的手,修长手指蘸起冰凉的酒,眉毛轻轻一动,眸光斜过来:“舍不得这酒洒掉?可惜接住也不能喝了。”
手心一阵酥麻,我蓦然惊醒,缩回手,退后一步,微红了脸:“你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半夜在这里?”
“在下自然是对月饮酒人。”他掠了一眼不远处幽幽绽放的优昙花,笑得有些轻薄:“没想到遇上姑娘这般踏月赏花人,果真缘分不浅。”
我羞恼道:“你你不要胡说,我我是秋家公子的夫人。”
他脸上笑意更浓:“哦?秋家公子又是谁?”
我有些语噎,嗫嚅道:“秋家公子就是就是”都怪柳儿,连我那个夫君的名字都没有告诉我!看见面前这人极不正经的笑,我不由恼道:“你连秋家公子都不知道,跑到秋府来干什么?”
他仍是微微笑着:“你不想看见我?”不等我回答,他就丢下一句“那我走了”,然后转身,点过远处的院墙,风一般消失在夜色中。
瓦沿上不再有酒滴落,风似乎轻了许多,优昙花依旧悄悄地开着,幽香渺渺,我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一场朦胧迷离的梦。
许久,我抬起手,将掌心贴在鼻下,闻到绵长的酒香,才找到了一丝真实的痕迹,才敢确定,那惊鸿一瞥看见的不是虚幻。
这个朗月清风般的翩翩男子,究竟是谁呢?
混混沌沌地回了房,脑中始终缭绕着这个问题,第二天还时不时盯着手心失神,却不敢跟柳儿透露一句。
当皎皎明月再次升起,我按捺不住,又偷偷溜出了房。
雪色优昙花旁,立着一个颀长身影,他背对着我,却很快察觉到我的出现,说道:“姑娘今夜比昨夜早来了半柱香。”
我迟疑道:“你、是在等我?”
他转过身,浅笑:“你若希望我是在等你,那我便是在等你。”
我垂下眼不去看他,低声问:“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问完又小心翼翼地抬眼补充道:“我、我大病了一场,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你如果认识我的话,能不能、能不能告诉我,我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他似是怔了怔,许久,才说:“你真的想知道?”
我心下一喜:“你真的认识我?知道我以前的事?”
他走近一步,微微笑道:“知道一些。”
我激动道:“那你快告诉我好不好?”
“好。”嗓音蓦地响在耳边,一只手揽上腰间。未等我反应过来,人已到了屋顶上。
我扶着他的胳膊,勉强站稳,看见他带笑的眼,心下漏了一拍,急忙缩手。
他也没有强求,兀自坐下,我只得随他小心坐下。他动了动胳膊,将衣袖展到我手边,温声道:“害怕的话,就抓着我的袖子。”
我犹疑了半天,挪动着手指,慢慢地握住了那片轻软衣袖,脸上一阵火燎般的灼热。
他望着我,眼中闪过复杂神色,自言自语般喃喃道:“你跟她,真的很不像。”
我愣了愣:“什么?”
他回过神,笑了笑:“我说,你比以前胆小多了。”
我忐忑道:“我以前胆子很大吗?”
他含了笑意道:“一般时候都比较大。”
我咬了咬唇,装出很大胆的样子:“那我家在哪里?我爹娘呢?”
他别开脸,想了想,道:“前不久,我替你看过病,你说你叫阿萱,你的父母已经故去,也没有兄弟姐妹。”
闻言,我黯然垂眼,半天,才继续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嫁入秋家的呢?”
他慢慢道:“这件事你可以去问你的夫君。”他顿了顿,又道:“你为什么这么想知道以前的事呢?万一那些回忆很不好,只会让你痛苦悲伤,你难道还要抓住不放吗?既然都忘掉了,那就让一切重新开始,不必被前尘困扰牵绊,岂不是更好?”
“可是,我会害怕呀!”我轻轻道,“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谁也不认识,不知道该去倚靠谁,心里空荡荡的,那种滋味是很难受的。而且,再不好的回忆,也该会有一些快乐在里面吧,说不定还有让我恋恋不舍的人或事,前尘里充满喜怒哀乐,总胜过一片空白。”
他忽然抬手抚上我的眉,眼中浮起伤痛神色:“忘记一切,就真的让你这么难受吗?究竟要怎样,你才能好过一点?”
我有些心慌,偏了偏头,避开他的手,低低道:“你、你不用这么在意,我也就随口说说,反正忘都忘了,顺其自然就好,没什么可难过的。”忽又抬眼问道:“对了,你说你替我看过病,是怎么回事?”
“那时候你还没有失去记忆,掉进湖里着了凉,高烧昏迷”他放下手,凝神望着远处,神情落寞哀伤。
“原来你是替我治病的大夫。”我低声说了一句,抬眼看他这副模样,竟也莫名难过起来,忍不住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昨晚我看见你一个人喝酒的时候,就觉得你好像很伤心。如果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说给我听,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他转眼望着我,有些失神:“你觉得,我很不开心?”
我诚实地点点头。
他慢慢笑了:“你终于也能”他没有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忽然又伸手抱着我跃回了地面。
我不可避免地靠在了他的胸膛上,淡淡的清香混着男子气息逸入鼻间,心底仿佛有细微的歌声幽幽响起。他放开我,勾出半真半假的笑:“你明晚再到这里,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不开心。”
☆、梦里不知身是客(二)
我猜,失忆之前,我的好奇心肯定就很重,所以现在才鬼使神差地第三次踩着月色出现在优昙似雪的药圃中。
清风徐徐的屋顶上,我听完了他的故事。一个有些悲伤的故事。
那一年,青涩少年偶遇率真少女,嬉笑打闹间情愫暗生。那个女孩子千里寻药,一寻就是三年,他为了帮她,费尽心思一路相护。三年里,那女孩只知道经常能“巧遇”上他,却不知其实他从来不曾离开过,所有的分分合合都握在他的手中。历经艰辛终于寻到了传说中的神药,女孩也回到了生长的地方。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追了过去,可是那女孩却告诉他,自己已有夫君,所以才会跋涉千里为夫寻药。他大醉了一场,本想就此离开,却又在无意中得知那个女孩的夫君早已离开人世。于是他继续守在她身边,希望有一天她可以忘掉前尘重新开始。然而,这世上最不能强求的,大概便是感情,那个女孩子终究还是没能喜欢上他,宁愿守着故人尸骨寂寂终老,也不愿随他离开。
看着身旁意态落寞的男子,忽然觉得很心疼。我想,那个错过他的女孩子,真的好傻好傻。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男子,竟没有一点点的惧怕感,甚至连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没有理由地愿意相信。
从月盈转到月亏,不知不觉已是我遇见他的第七个夜。黛空上浮月皎皎,星辰如花,清光□影游移过草木,好一幕提裙蹑步的幽会场景。
他打量着我,唇角微微勾出莫测笑意。
我稳下气息,掩住心底的欣喜,讷讷问道:“你笑什么?”
他抬手取下我头上一片碎枯叶,笑得揶揄:“走这么急干什么?我又没说不等你。”
我脸上一热,垂眼盯着地:“我怕怕你等得太久。”
他突然递过一个白色丝绢包裹的东西:“给你的。”
我疑惑道:“这是什么?”
他淡淡道:“芙蓉糕,味道还不错,带来给你尝尝。”
“谢谢。”我笑着接过,小心翼翼揭开,却舍不得放入口中。
“阿萱,”他忽然轻声道,“我以后可能不会再来了。”
我一愣,抬眼怔怔地望着他,手中糕点滑落一块。
他继续道:“优昙花期早已过去,天冷夜寒,你也别再来了,小心着凉。”
风起,我忽然打了个寒噤,心中一阵酸涩,眼角湿湿的。
他褪下外衫,替我披上,温柔地抚了抚我的头:“回去吧,不出意外的话,你明日就能见到你那位夫君了。”
我仍旧怔怔地望着他:“那我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凑到我面前,不怀好意地笑道:“如果你以后再也见不到我,会不会想我呢?”
漆黑的眸子闪着狡黠的光芒,温热气息撩过面颊,很快远离散去。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突然很想扑过去抱住他,醒来后第一次这样想哭,在理清思绪之前,话已脱口而出:“等等!”
他停下,回头看我。
我缓缓道:“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他微微一笑,笑颜明朗如三月春光:“风莫醉。”
这一夜,我抱着那件带着他清浅味道的外衫倚在床头,呆呆坐了一晚,纱幔外烛火早熄,湛湛月光漫过来,胧明得如同初见之时。
一滴冰凉的泪自眼角滑落,我终于明白,不过短短七个夜晚,自己已经喜欢上了那个月下落寞独饮笑得有些狡黠又风姿洒然的男子,喜欢和他呆在一起的安稳感觉。屋顶上递出的那片衣袖,有意无意间倚靠的温厚胸膛,还有那些半真半假的调笑,牵动了初醒的心绪。可现实这样无情,我早已糊里糊涂嫁做人妇,连一丝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次日,我刚将衣衫偷偷藏起,柳儿就兴冲冲地进来说:“夫人夫人公子回来了!”
我不知所措地立着,整个人慌到极点。柳儿急道:“夫人,你怎么还站在这里啊?公子已经到苑门口了!”
我捏了捏衣袖,慢慢坐到床边,低下头不肯言语。
“哎呀,夫人!”柳儿跺了跺脚,转身奔了出去。
许久,一个人影慢慢踱进来,静静立在房中。
我知他在看我,将头偏得更低,鸳鸯戏水的锦缎被手指抓出凌乱的褶皱。
“夫人就这么不愿意见到我?”熟悉的嗓音打破沉闷。
我猛地抬头,看见昨夜脑中挥散不去的那个人——风莫醉。他玉树般站在那儿,一袭雪青色衣衫衬出翩翩风姿,眉目间笑意浓浓。
如果你以后再也见不到我,会不会想我呢?我想起他说的话,慢慢红了眼,两颊一片湿热。
他缓步过来,修长手指轻轻抚过我的眼角,唇畔噙着笑意:“好端端的,哭什么呢?”
我一把搂住他,捶着他的后肩,哭道:“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骗我?”
“好了好了,别哭了”他轻抚着我的背,温声道。
许久,我起身,哽咽道:“你为什么骗我?”
他摩挲着我的额角,笑道:“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你、你明明明明是秋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叫风莫醉?”
“这可不算骗你,我确实叫风莫醉,因为——”他顿了顿,笑意更甚:“我娘姓风。”
我恼恨地瞪了他一眼:“那你还故意不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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