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快意恩仇录》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李敖快意恩仇录- 第3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还弄不清我的身份是耶稣而死,还是耶稣身边的两名强盗之一而死。悲哉!

彭明敏一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一日秘密写信给我,大骂他的学生蔡同荣说:“蔡此人实际乱来,应予适当教训。”当然,他口中的“教训”不是情报局局长对江南式的,只是口诛笔伐而已。当谢聪敏感到事情不妙,李敖要把隐忍了三十多年的事写出来“适当教训”的时候,遂有七月五日彭明敏要同我吃饭之举。可是,一切都太迟了,我拒绝了筷子,拿起了笔杆。想当年美国南北战争时,南方总司令李将军(Gen。RobertLee)手下有位大将杰克逊(StonewaIIJackson),受了重伤,失去左臂。当他受伤时,李将军曾写封信给他,说道:“你的情况比我还好些,你失掉了你的左臂,我却丢掉了我的右臂。”(“YouarebetteroffthanIam,forwhileyouhavelostleft,Ihavelostmyrightarm。”)杰克逊收到这封信六天以后,便死了。彭明敏当年失去了左臂,他偷渡消息传来,我顿起李将军之情。遗憾的是,二十四年后,我终于自愿有断臂之举。这是李将军浮生多变了呢?还是杰克逊老而不死了呢?多么难答的答案啊!答案难答,可是将军令下,我决定不再留一手。

也许有人奇怪,以快意恩仇为人生观的李敖,为何却能忠厚隐忍彭明敏这么多年对他的不仁不义。原因有二:第一、我痛恨国民党,彭明敏有志气不加入国民党,我认为这是很难得的。格于岛的局面,台湾人本来像样的、成材的就不多,我一直珍惜这样的台湾人朋友,我希望他变成台湾的胡适,做最有志气、最有学问、最有高度教养的伟大知识分子。第二、大家只看到我穷凶极恶一面,却忘了我豁达大度一面,政治上,我被台独分子诬陷,我不介意。另一方面我又极重感情,老同学刘显叔的太太陈烈看到我写《你不知道的彭明敏》在《商业周刊》前几期的连载,笑着点破:“我现在才知道你李敖的弱点了,原来你是温情主义者!”-我的温情,使我对患难之交有了隐忍。对彭明敏就是最鲜明的一例。

在我发表《你不知道的彭明敏》后,有一个插曲,很逗。

当时彭明敏挑选出来的副总统候选人谢长廷,忽然发表了护航式的谈话,见报以后,我老毛病发了,乃饷以挂号信:

长廷老弟:

上月十四日你当面“敬请李敖先生指正”的书——《谢长廷新文化教室》,我读过了,我特别注意到你那“动态道德观”的立论,那是你在咖啡厅里向我一再陈述的重点。今早看到《联合报》第四版,在报道李敖出版《你不知道的彭明敏》新闻后,有这样一段话:

支持彭明敏参选总统的立委谢长廷则认为,李敖陈述不足以采信,因为并没有“受害人”出面指控彭明敏。

我看了,不禁失笑。照你老弟的法律观点,则希特勒干掉三百万犹太人也自然是不足采信的,因为并没有“受害入”出面指控希特勒-事实上,这三百万犹太人也永远不能出面了,因为他们都被杀光灭口了。不过,没有“受害人”出面并不等于死了三百万犹太人的事实不足采信,事实毕竟是事实哟!

我写《你不知道的彭明敏》,陈述的全是事实,从彭先生诬陷朋友到诱奸女生、从彭先生出卖同志到不义寡情,无一不举证历历,且我自己就是“受害人”,你怎么可以在彭先生只手遮天以后,跟着双乎遮天,说出那种话?是不是你的法律观点认为“受害人”本身之言不客观?你令我回想起我被彭先生诬陷后关在军法黑狱的日子,不论多少“受害人”向军法酷吏喊冤,说被刑求逼供,但军法酷吏们千篇一律的判决总是:“空言狡展,不足采信。”长廷老弟啊,你这次不足采信的话,真使我“故“狱’梦重归”呢!

也许我老了,赶不上你们年轻人的动态,在道德上尤其赶不上,但你的老师李鸿禧跟我一样老。在台大第一宿舍,我住第四室,他注第三室。他成名后,在外张扬,说当年台大有“二李”之称,指李敖和他,是鼎鼎大名的学生。其实,我们但知当时只有李敖“一李”。”二李”之说,膨风耳、牛皮耳、自抬身价耳。如今令师己大大的有名,他为他的令师彭先生助选,撇开他自己深信的“内阁制”不谈,大力推动台湾畸形的“总统制”,其曲学阿世,已令上林惊叹。他又写《师事彭老师是毕生的光荣》一文,说“彭案”发生时,他“内心痛楚至极”(此与彭先生说李敖被捕时他彭明敏“心痛如割、急如焚”的多情不谋而合),可是当年“彭老师”受难时、在李敖冒着危险对“彭老师”“厚情和义侠”时,李鸿德又在哪儿?如今像“即溶咖啡式”冒出这么多“彭明敏之友”来,我真的不能不感“世态”一点也不“炎凉”哟!(昨天我出发去“《你不知道的彭明敏》新书发表会”前,还收到彭先生那边寄来的宣传品,提出“彭明敏参选总统之友会”的办法,指示“只要结合十五位以上志同道合的朋友,就可以成立一个分会”——原来交朋友也可以比照“老鼠会”式的蔓延的!我活了六十岁,并且曾蒙彭先生,大名名列他两名患难之交之一,如今看到这么多鼠辈横行,真不能不承认彭先生把我逐出好友名单,是爱护我的。-他怕我得鼠疫!)

你的李鸿禧老师因为明哲保身,当年不敢像李敖那样“二李”一下,援彭先生以手,我可以原谅他。我不能原谅的是,在解严以后,在李登辉公然学蒋氏父子,走党政一元、党政不分的错误时,李鸿禧竟公然护航,说出“执政党推举李登辉为党主席,正可彰显国民党是超越省籍意识、天下为公的光明磊落政党”的话!说出“以国家元首兼执政党主席,系目前不失为妥当的方式”的话!那时他眼里只有李登辉吧?那时他为何不写《师事彭老师是毕生的光荣》呢?七年前的“投桃报李”,对比起七年后的“热情澎湃(彭拜)”来,未免太不搭调了吧,我们若要求他在三十年前、二十六年前,乃至十六年前支援彭先生,也许强人所难,但是,就便是七年前,他还向李登辉表态呢!这是什么动态的道德呢?这是哪一国的“动态道德观”呢?纵使你们“台湾独立国”成立了,我看你也写不出“师事‘李’老师是毕生的光荣”那一类杰作吧?“台湾独立国”的人民道德再动态,恐怕也不屑曲学阿世的高等知识分子吧?

长廷老弟,你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台湾男人”,(为什么写出性别,因为“最聪明的台湾女人”陈文茜会抗议吧?)

可是你对《联合报》的谈话却做了一件最笨的事。我请你公开更正、澄清,这样才配得上你老弟的聪明。你的谈话,对李敖这种世界知名的作家,是刑事实体法中妨害名誉及信用罪,“受害人”还健在、还在写这封信给你,是可以“出面指控”的,你总不希望我同你法庭相见吧?但白告诉你,我真的不希望,因为跟你谈天是一种愉快,何况我们是老朋友,那次阳明山之游,你我还坐在一起合照呢;那次你到我家来,大家也坐在一起合照呢。但也别忘了,为了真理,我李敖“杀”朋友绝不手软,你的太老师彭先生为了假理,都不手软“杀”过来呢,我“强阳不倒”,又软个什么呢?

即颂

进步!

李敖一九九五年年八月十七日

谢长廷是何等聪明之人!他收信后,立刻去信报社更正,并在十八日即“长廷敬上”回信示好,当然我也不会到法院告他了,他仍是我欣赏的好朋友。我这封信,写得可是虎虎生风,借题发挥,把彭明敏及其投机徒弟李鸿禧挖苦得淋漓尽致,足见李敖骁悍那一面,不但骁悍,还以温柔敦厚、棉里藏针的趣味表达骁悍,人人以李敖为可怕之人,信夫!

我与彭明敏反目两年后,谢长廷约我上他主持的“长廷问青天”电视节目,在化妆室聊天时,好奇地问我:“彭先生在书中删去李敖的名字,这事到底是不是彭先生干的?”我说:

“不是又怎样?即使是别人干的,事后他纵容别人这样做,又有多次机会去更正、去澄清,他都高姿态不去做,他还怪谁啊?”谢长廷听了,点头一叹。

道家说人体中有“三尸虫”,上尸叫彭倨,喜欢财宝,中尸叫彭质,喜欢美食;下尸叫彭矫,喜欢色欲,道家认为这三种尸都有害人体,故合称“彭尸”。我认为“彭尸”具有“彭师”之韵,因写“彭尸”一章,重述生平。整个彭李之交,就此走向落幕。我已行年六十三岁,生平所遇朋友离合不少,但像与彭明敏这样惊心动魄又代价奇高的友情,一旦走向落幕,是解脱?是遗憾?是神伤?是梦醒?我想两人都会为之茫然。再会了,彭先生,你有德于我,我会刻骨;你失德于我,我会铭心,这就是李敖。这样的血性朋友,哪里去找啊?

12 寒武纪

刀光剑影,寒武袭人,软禁硬汉,恶客盈门。

我十四岁来台湾,台湾虽是亚热带,但对我来说,却一片寒气,像是漫漫长夜的冬天,原因是在国民党伪政府统治下,寒气袭人,活得非常不舒服。在中学的我,被寒尚轻,是“小寒纪”;大学以后,寒气渐浓,是“大寒纪”……到了文星结束,以至彭明敏偷渡,我被全天二十四小时“跟监”(跟踪监视)后,则是公然以武嘘寒了,一寒至此,我戏呼“寒武纪”,不亦宜乎?

在“寒武纪”来临之前,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就是李翰祥。对李翰祥,我本无好感,原因是他的作品,间接使我大骂他妈的。我做预官八期排长的时候,正是他《江山美人》流行的日子。部队整天播的、老兵整天哼的,都是梅龙镇那一套,播呀哼的,烦人烦得要命;后来我总算退了伍,跑到台北,又碰到《梁山伯与祝英台》流行,我躲开现代梅龙镇,却又碰到台北狂人城,和萨孟武、徐复观之流对凌波的意淫风,(徐复观写肉麻的诗,说要对凌波“诗以张之”!)乌烟瘴气,也烦人烦得要命。说李翰祥的作品间接使我大骂他妈的,因为直接永不可能,理由是:我从没看过这种他妈的国片。李翰祥后来听说我没看过他的梁祝,大吃一惊,开玩笑说:“李敖你这种朋友怎么能交!你不看朋友拍的电影!”我说:“现在你知道如何维持友谊了吧,最好你也别看我的书!”

我认识李翰祥是在他来台湾成立国联影业公司以后,时间是一九六六年四月十六日,是康白(何伟康)介绍的。一个月后(五月十七日),他约我在他的明星讲习班上讲一次演,然后请我在他家晚饭。他说他看出来李敖是最厉害的东北人认识是一个由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过程。号召全党积累经,并且像绍兴师爷。那时文星已近尾声。国民党封杀文星后,我陷入谋生的困境。当时谋生,光靠偷偷摸摸帮出版社和杂志社的忙是不能维持的,因为这些文化商人抵抗不了官方的压力,所以所谓偷偷摸摸帮忙,只是一时的、按件计酬的,并且很呕气的。例如我编了《罗素选集》,水牛出版社彭诚晃却不敢挂我的名字,而是由他们的股东刘福增坐享其成的。所以我不得不另想其他生路,其中一个,就是卖洋人旧电器。主要来源是美军顾问团用过的二手货。有的外国朋友离台后,也愿把旧电器卖给我,巴特菲尔德(FoxButierfield)也是其中之一。多年后为了《苦海余生》一书,国民党大捧特捧巴特菲尔德,国民党完全忘了:当年为了巴特菲尔德支持李敖抵抗极权与迫害人权,曾被国民党“留置”、“找麻烦”、“飞机场洗澡”,国民党对自己,可真既往不咎啊!

除了卖旧电器以外,我也不失掉靠学问一时谋生的路子。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八日,李翰祥打电话给我,说他要拍唐伯虎的戏,他知道古代有一部《唐伯虎千金花舫缘》的剧本,问我知不知道这剧本收在哪部书里?我说这剧本收在董康辑的《盛明杂剧》里。他对我的渊博大吃一惊,问我哪里有《盛明杂剧》?我说《盛明杂剧》是武进董氏诵芬室刊本,台湾很难找,我试试看。事实上,这书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就有,我故意不说。第二天,我告诉李翰祥,可以找到《唐伯虎千金花肪缘》的影印本,要一百美金。李翰祥说,只有几页,太贵了吧?我说:“翰祥啊!知识很值钱啊!你拿这知识,可以编剧本卖大钱;别人提供知识,怎可以卖小钱啊?”李翰祥认为有理,就付了我一百美金。十二月十日晚上,李翰祥和康白来我家,他说要请我在欣欣餐厅吃晚饭,他的国联公司陷入困境,现由国民党中央党部第六组总干事陈绥民负责,晚饭时候陈绥民也会来。在吃饭时候,我对陈绥民说:你们国民党的统战手法,可得改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