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得生疼。
“走走走,上你书田大哥家去住。”贸易货线里的几个老娘们上前一把拽住谢
平,往那头拉。分场部下令,不让动那五百块钱。咋个分。分不分。等决定。到手
的钱,又叫封了。人心惶惶。谢平是从口里来的。大家都想听听口里关于这一类事
是咋个处理的。口里的领导也封人家正经靠承包得来的钱?拽得最狠的是二贵媳妇。
新老师来了后,她就不教学了,也去了贸易货栈。渭贞收留了她。
“喂喂,你苍蝇跟在马腿后边瞎嗡嗡啥!”撅里乔在娘儿们堆里乱扭动,拨开
二贵媳妇的手,趁机还在她粉嘟嘟的腕子上好捏了一把:“谢平老弟那头有桂荣在
哩,你来什么劲!”
“你妹子才跟人来劲呢!”二贵媳妇狠啐了她一口。这时于书田也跑来了,连
连催着渭贞:“还愣着干啥?快回去给谢平蒸米饭!”说着,从谢平肩上接过旅行
袋和挎包。谢平从挎包里掏出糖果分给女人和娃娃,掏出“前门”烟,散给老伙计
们。偌大个人圈就在嗡嗡的说笑声中,慢慢向高坡上挪动。漫到坡脚跟前。淡见三
带着桂荣跑来了。老爷子也听到了钟声。他想不到。也想不出什么缘故,谢平偏要
在这节骨眼上又踏了回来。预感使他不安。这段日子,分场里麻烦事成堆。那个鸟
货栈先不去说它,上边又来了个精神,各畜群也要往下承包。但总场把承包指标定
恁高,上交恁多,一般的劳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满打满干,也很难拿回原先那点工
资。总场到底是真心在搞承包吗?老爷子实在捉摸不透,不敢轻举妄动。分场里人
心已然惶惶。他怕谢平不探深浅,不识好歹,瞎说一气,再给火上添油,又给上边
落下什么话把。所以,就赶紧让淡见三去叫住谢平,哪怕先吩咐他几句,打一针预
防针,也是好的。这时老瘸却凑到谢平耳朵根前,斜起眼瞟住桂荣,咬着牙悄悄对
谢平说道:“别理那小X货!臭婊子听说在福海又跟个小当官的干上了!”于书田
反手一掌推开老瘸,熊他:“你见她跟人干了?瞎掺和个啥呀!惟恐天下不乱!”
于书田话声不高。但桂荣这件事,近些天来,是全分场的热门话题,谁对此都敏感
着哩。今天赶巧谢平回来,大伙预感准要闹点事出来。于书田那两句话,不胚而走,
早让大伙收到耳朵里去了。但等桂荣跟在淡见三身后气喘吁吁地跑近,人圈里便出
现了一种异样的沉默和轻蔑,但他们还是乖乖地往后捎了捎,习惯地给淡见三、桂
荣让出条道。
桂荣感知这异样的沉默和冷蔑是冲着她来的。她结巴着对谢平说:“舅爹和舅
妈都在家门口等着你呢……”
“那……你先去见见分场长。我们等你回家吃饭。”于书田迟疑了一下,不好
意思当场去驳桂荣的面子,便这么关照谢平。
“谢平的家在哪达?不在桂荣身边咋会到你地窝子里去了?书田,你也太那个
了……”淡见三说着便去于书田手里抓谢平的行李。
于书田劈手逮住淡见三伸来的腕子,出劲一拧,压根儿就没让他沾着谢平的东
西。
淡见三没想于书田还跟他动起真格的来了,在恁多人面前,驳了他这位新任副
场长的脸面,心里老大不痛快,窝起一脑门火。但此时此地,不便计较。他也明白
老战友为那五百块钱憋着性子呢。那天老爷子亲自找于书田谈,叫他思量思量,一
个转业战士、共产党员还是别去掺和那什么‘货栈“。于书田没听。老爷子的话他
都没肯听,况且他淡见三呢!淡见三知趣地缩回手,没露半点声色,只是笑道:”
那就看谢平自己啦,到了觉得哪个碗里的饭香!兴许你书田老哥家里的饭能做得比
桂荣的还香!“
“香不香,他也住我那儿了。定了。”老镢把似倔的于书田冷冷地丢了一句。
淡见三见他今天跟自己真较上劲了,赶紧豁达地一笑:“行行,他住哪儿都行,
只别叫咱们谢平老弟睡露天就行。”
果然的,老爷子、大婶都在木台阶下等着他呢。在一边站着的竟还有齐景芳。
‘你好……“齐景芳勉强地笑了笑。
“你好。”谢平握着她冰凉的小手,像见到了一位阔别多载而又时刻在思念的
老朋友。他甚至都不想掩饰自己的这种兴奋。齐景芳一离开启龙镇,谢平就发觉,
她的走,给他留下的空白竟是那样的广大,那样的绵连,那样的无法填补。他确实
为此困惑过,也深深地不安过。他想用对桂荣的回忆来驱散这种空白感,把自己从
难堪的困惑、不安以至内疚里解救出来。回忆过了。但那块空白却依然是那样的渺
然……甚而至于,越发广漠和强烈。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对齐景芳“突然”地产
生了这样一种思念。他无法强迫自己中断这种思念。每每走过大同街第二旅社的高
台阶门口,他都忍不住要朝里张望。他总觉得她会拖着红拖鞋走出来的。有一次,
他还上了后院的小板楼,在她住过的那间客房前不知所措地待了一会儿……幸好的
是,在这种种难以摆脱的困惑不安里,他没有像往常做的那样,简单地把自己谴责
一通。以后就关死了思绪之门。这回不,他由着自己的思绪飘浮,终于发现,自己
在“回忆”中召唤桂荣,但通向齐景芳的却是“思念”。对于桂荣,自己时时忘不
了的是‘喷任“,为了完成这应尽的责任,他会忘掉自己。但对齐景芳,却认真是
一种日渐炽烈的”向往“。这种向往……是邪念吗?他问自己。不。他明确地回答
自己。是”突然“被诱发的欲望?不。他更断然地否定这样的猜想。十五年,他和
她走着同一条路。他们之间能得到那样一种默契般的了解和理解。这恰恰是在他和
桂荣之间没有的。齐景芳不是个够标准的贞洁圣全的女人。但她在生活面前从来不
服软。她总想折腾点什么。她总在寻找,像一只小山羊,眼睛总盯着陡峭的岩壁,
盯着岩壁上那棵小酸枣树和酸枣树背后那一蓬结满凉粉果的青藤。即便生活有时浑
浊,像不可抗拒的泥石流那样涌来,她也总想找到自己应有和能有的一个位置。她
找错过许多次。她头破血流过,也’身败名裂”过。但她没有泄气。她没有被那样
一种苍白的“完美”折服。她不稀罕那种苍白的“完美”。我一直自以为比她高洁。
可实际上,我在接受身外各种各样的调教和戒度中,早失去了自己来调教和戒度自
己的信心、愿望和勇气。而她,却一直在这么做,在努力地通过自己去调教戒度自
己……不管怎么变,她还是她自己。我却什么也不是了……在一千个女人中间,她
也许只能排到九百九十九位。但她……是我熟悉的、亲近的、理解的、共通的……
她让我想她……但她今天为啥笑得那么勉强呢?她好像病了一场。鬓发和刘海J[
略有些松乱。下巴也显得格外尖小。上身穿着一件紧袖口的毛蓝布工作服,翻领里
露出的是一件很旧的花布棉袄。下身穿着一条黄军裤和一双旧的翻毛皮鞋,深陷在
眼窝里的眼光也显得那样的疲乏、谦和。她怎么了?
如果不是齐景芳及时把手抽回来,谢平还会握着不放。所有在这一刻里,在谢
平心头涌出的思绪,都化作了一种沉稳、亲切的微笑,由他唇边浮出。并用这种微
笑,在告诉齐景芳:我来看你了。她似乎是明白这个意思的。感激地红了红脸。眼
睛也明亮起来,甚至还顽皮地眨了眨。回头对老爷子说:“分场长,好好招待招待
你这位稀客吧。”但老爷子今天对她的反应却是勉强的冷淡的。
桂荣到菜窖里抱出两棵剥得只剩下嫩心的白菜,又抓了几个土豆,皮芽子,割
块咸肥肉,筛出瓶老陈酒;到子女校后身的温室里,好不容易找出两个番茄,青皮
上还刚泛出点红晕;找出的几个茄子呢,还只有鸭蛋大;又到代销店里买了两个五
香鱼和原汁猪肉罐头。到饭桌上,谢平没喝两盅,便倒扣了酒盅,让桂荣给他盛饭。
“喝好啊。你。”老爷子用筷子尖点点谢平面前的酒盅底,说道:“路上没睡好。
不行……”谢平欠欠身,婉辞。老爷于猜到谢平是为桂荣来的。但谢平不开口,他
也不想主动问。这一顿饭就是在这种多少有点尴尬但还勉强过得去的气氛中完事。
‘行。等你缓过劲来,咱们再把见三、老徐(他没提齐景芳)叫来,好好聚聚
……“他也想聚聚,从出了鸟”货栈“那档事,分场里人心再聚不拢来。他也没那
兴趣再招人上家来喝了。喝不痛快,还不胜不喝!
老爷子撕块面饼,蘸蘸原汁猪肉里的油汤吃了,又呷口酒。油汤顺着他的胡子
往下滴。这两个月,他也突然显得老多了。动作更加迟钝。谢平心里不觉一阵难过。
看到老爷子,他总要想起赵队长。想起自己刚到骆驼圈子时,老爷子对自己的种种
爱护和关照,想起他们之间确曾有过的那种父子般的谐和……
吃罢饭,撤去碗盏,老爷子还告诉谢平,桂耀回来了,外出办事会友去了,今
日没在家。随后,他打着饱嗝,大略对谢平讲了点分场里的情况:“见三现在是分
场副场长。老徐是分场副政委。还准备提一批。你不走,倒也好了……”老爷子顺
口给了这么一句。谢平对此未置可否。末了,老爷子郑重关照道:‘你刚从外头回
来,别拿外头的事跟分场里的人瞎叨叨……要说个啥,先跟我打打招呼……“
“我明白。”谢平顺口应道。
老爷子要谢平给他说点外头的事情。桂荣沏上茶来。谢平刚说了个开头,老爷
子却渐渐软耷下窄长又红的脸,靠在木圈椅宽大的靠背扶手里,呼呼打起鼾来。
谢平和桂荣便悄悄离去。
第26章
二十六
一行脚印。一声奏鸣。一条弯弯曲曲的车辙。
一次强烈的扭动。我看见红的烙铁向马臀上戳去。有人却说,这就是拂面不寒
的三春杏花雨……
……过道里恁幽暗。刚掩上大客房的房门,谢平就觉得桂荣贴紧了他。那回,
她被刘延军派回来做舅爹的工作。舅爹根本没容她开口。只问她:“那姓崔的是你
什么人?你跟我老实说!”她说:“什么人?朋友。同志。送我回来……”“恁亲!
要他送?”舅爹吼道,“他刘延军把主意打到你头上来了。还想拿你去做人情送给
他的帮手。我吕培俭还没下贱到那一步,拿外甥女换官做!”他让韩天有带三四个
壮汉把崔副校长撵走了,而且不许桂荣再回福海。桂荣哭过:“我要考大学,你不
许。我要跟谢平好,你又不许,这回你又赶走我这些新交的朋友。你要我一辈子就
老死在这幢大房子里。你忍心……”但到末了,她还是顺从了。她不能怀疑,老舅
爹一片真心为了她好。二十四年来桩桩件件她经历的事,无一不证明了这一点。她
得接受舅爹对她的这点好。习惯了……
桂荣依着谢平,轻轻地啜泣着。这时,从远处射过来一道雪白的车灯光,横过
窗媚,扫到这寂静的过道里。倏忽又灭了。这是桂耀回来了。他跳下车,用力碰上
车门,跟司机招了招手。车便猛地回挡起动,倒了十来米,呼地一下掉转头,开回
夜的深处去了。
桂耀去福海看刘延军。他们早有联系。凡是从桑那高地上考出去的大学生,刘
延军都有他们的地址。桂耀快毕业了。关于毕业以后的去向,去年刘延军给他亲笔
写过几封信,劝他回高地来效力:“没有人能比我们这一拨人在这块高地上更容易
站住脚,能更快打开局面,更早形成力量。我认为,每个人只能面对这世界的一个
部分。只能通过一个窗口、一个聚焦点把自己生命的信号和能量,反馈、传输到历
史的运算器中。高地便是你我的窗口和聚焦点。我们无法超越这个界限。因为我们
还太年轻。我们又处在一个像以前那样难以捉摸的超稳定结构中。我们充其量能做
到的,是像电磁波理论的奠基人之一、英国佬麦克斯韦那样,当举世都怀疑是否真
有电磁波那玩意儿存在的时候,当世界上只有两个学生愿意跟他学习这理论的时候,
他能坚定地说,我面对这仅有的两个学生,同时也面对整个世界……”这封信,打
动了桂耀。
“桂荣、桂荣……”他大声叫门。他从来不称她“姐姐”。上小学时就这样。
有一回还说:“你叫我哥。我比你高。比你有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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