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子和徐会计,谁经手过恁一堆花花绿绿的票子?这些放过羊、喂过马、打过土坯、
盖过房,生过娃娃做了娘的女人最后决定,先把钱封存起来,生意也先别做了,赶
紧把她们的“军师”小得子叫来商讨个决策……
这可真把齐景芳气炸了:“就你们这号原包货,害我赶这一路!我还真当是出
了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叫我这‘中人’没法给苍天交账。就为这五百块呀!不要,
都给我!天底下有你们这么贱的吗?”骂完,鼻子酸了;鼻子酸过;想想又要笑。
末了,十几个人滚到一块,笑着哭着,拼命捋鼻涕往墙上擦,嘴里呜呜哇哇还叨叨
个不清,直把她们自己的那些孩子都吓傻了……
淡见三进屋时,又来议事的女人们刚散去。只剩齐景芳帮渭贞烧锅做饭。这回
齐景芳来骆驼圈子,为了商量个事方便,把于书田赶到淡见三屋里住去,自己带着
宏宏住渭贞嫂屋里了。一老天,不是一天两天。八天了!这叫于书田、淡见三急上
了火。渭贞有时还准许老于关起门来,单独跟她“说个事儿”。齐景芳真不让淡见
三沾她。从启龙镇回来,一来身上老有病,倦倦地,心里也真有些讨厌这种事;又
想到自己现在正经是这帮女人的头儿。干啥,都更得讲究些那个了。自己还没跟老
淡登记,不能平白无故让人抓话把;臭了她尚可,臭了新起的货栈,臭了那十几个
好不容易才干起点事儿来的女伴,良心上怎么得过!?于是,她任凭淡见三跟发了
情红了眼的公狼似的,早晚来这达门前屋后转悠,“扒墙根”,她也不肯跟他单独
照面。连渭贞都看不过去了,笑她:“你干吗呀,这么罚他!男人总归是男人,反
正是自己的人了,你就别叫他遭那罪了。”
‘你可怜他,你跟他搭伙睡去!“齐景芳笑着啐她。所以,淡见三这两天,见
她时,可说是恨得直磨牙槽,又无可奈何她。
这时,淡见三挨挨擦擦进得屋来笑着去揭锅盖:“做什么好吃的。我瞧瞧,”
齐景芳给了他一记,笑嗔道:“贱!滚一边去。这是你这爪子碰得的吗?”
“副场长,坐。”渭贞忙端来板凳,又给沏了碗焦米粒茶,底下还给卧了两个
鸡子。
“嘿!到底是发了。也喝炒米茶了,还给鸡子。”淡见三话里捎带上了意思,
稀溜溜喝了一口,嚼起那半烂不烂带着黏性的米粒。
“没瞧她们发得有多难受吗?十来个人分那几百,还不敢伸手。”齐景芳替她
们打着掩护。
“你两口子说话。我去拌个凉粉。待会儿,副场长您就别走了,一块儿在这儿
凑合一顿。”渭贞说着,就想腾个地方给他俩。
齐景芳一把拽住了她,笑道:“你也不老实!给我坐哈!”然后回过头来问淡
见三:“喂,老爷子叫老于,啥事?”
“谁知道呢?大概总是上头来了什么新精神!要向他传达传达。现在骆驼圈子
是两大摊。一摊是国营的畜牧分场,一摊么书田渭贞你们这个体货栈……”
“副场长,我们可‘一摊’不起。十来个臭女人,不就混几个零钱花花,哪有
心跟分场分摊儿干呢?再说,我们也是‘集体’……”渭贞忙解释。
“又来啥新精神?”齐景芳敏感地追问。
“你们拿那五百块,交税了?”
“交了!”渭贞脸色变了,忙掏税单。
“恐怕还得多交一些……”
“那精神具体咋说?”齐景芳问。
“我哪记恁多。有文件。”
“走,瞧瞧文件去。”齐景芳说道。
淡见三说,文件就那一份,放在办公室里了。齐景芳犹豫了一下,解下围腰,
拍打拍打身上和脚面上的灰土,跟着淡见三上办公室去了。
淡见三说的“办公室”,是老分场部的办公室。在高包脚下北壁角一趟平房里。
早不用了,一直空关着。也是最近新任命了一批分场级干部,才又启用。重新粉刷。
到老乡公社苗圃买来几百棵响叶杨,在屋前栽一圈,围出个一崭交的长方形大院。
这会儿,几个窗户都黑着。淡见三掏钥匙,进了屋,点上油灯,从抽屉里把文件拿
给了齐景芳。
齐景芳随手翻了翻,对淡见三说:“恁多新规定!你拣几条主要精神给我讲讲
嘛。”齐景芳最没那耐心看条条。
淡见三点着烟,眯起眼,瞅着齐景芳:“什么精神?就是要你们别搞什么乌货
栈那些邪门。”
“什么邪门?也是大集体。上边有政策……”
“政策!”淡见三笑笑。“北京好倒是好。太远了……”
‘你这话咋说?“
“咋说!”淡见三冷笑笑。
“这新精神到底是啥嘛?”
“要重新规定上交、留成比例。不能太肥了你们。”
齐景芳迅速地翻开那文件,找到淡见三早已用红笔勾出的那几条主要规定,看
了数字。“上交比例恁大!”她惊呼道,“人家老乡公社搞承包,一亩地才交六七
块,七八块……”
“咱们是农场。咱们上上下下恁大个机关,恁些干部,恁些脱产人员……光说
恁些吉姆、皇冠、上海、华沙、伏尔加、吉普……烧的汽油钱谁给出?国家不负担,
羊毛不还得出在羊身上?你搞承包,总场部机关的就喝西北风?想得倒美!”
“上交比例定得恁狠,还包个屁!”
“不能包就别包嘛!……”
“可承包是中央的政策!”
‘行了。小乖乖,恁认真干啥呢?没承包不也过了几十年嘛!“淡见三说着反
手去把门上的暗锁放开了。听到暗锁声响,齐景芳震抖了一下。她拾起文件,忙说
:”我带去细瞧瞧,再跟你们论说。“
“上哪?”淡见三拦住了她的手。
齐景芳挣扎:“别讨厌。人家没心思跟你干那事。说正经的……”
“我说小得子,你也太狠心了,也太不把我放眼里了……”淡见三一头说着,
一头挪开油灯盏,站起来,朝齐景芳走了拢去。
“老淡,窗外边有人……”齐景芳向后退去。
“对。外边有人。我叫来的。他们早就在挖苦我,说你那口子来,怎么就光待
在别人家,不上你床上去……你淡见三是属那一号剡了的,还是咋的。我叫他们来
看看,我淡见三到底是属啥的……”
“毛驴子!”
“对。我是属毛驴的。我得毛驴你看看……”
“老淡……老淡……”
“再叫响点……叫呀……”
‘你让我把灯吹了……畜生……“
“这还算句人话……”淡见三喘着气,稍稍松开手,侧转身。齐景芳从他身下
跳起,掩住被他扯开的衣襟,一掌把油灯打翻在地,趁窗外那几个起哄的人失望地
叫喊的当儿,朝门口扑去。却又被淡见三一把拽住。
“老淡,让我把文件给渭贞她们送去……”齐景芳只得哀求。
“文件……我这儿有的是……仔细看吧……好好看吧……”他把她紧贴住,压
倒在办公桌上,手从她捂住的上衣里死劲探了进去。他那刮得光光净净的、喷射着
滚烫气息的嘴,迫不及待地在她扭动的脖颈里和脸盘上乱拱。齐景芳一阵阵痉挛,
缩到办公桌后边,瘫软到地上。她不敢出声挣扎,不敢出声呻吟,不敢再出声抱怨、
哀求、署骂……这时她发出的每一点声响和反应,让窗外那几个听去了,隔天就都
会成为全分场的趣谈。这种趣闻,会十年八年地谈下去,传下去。带着经久不衰的
兴奋。骆驼圈子的许多人都叫别人这么谈过,尔后,又来谈别人。在那样漫长的冬
夜里,这是最能解闷的……
坍了吧,平房。坍了吧,高包。坍了吧,你熟视天睹的星空……坍了吧,悠远
而古老的桑那高地。你生生息息而又莽莽苍苍……我在这里给你叩头、给你下跪了
……
班车只到桑那镇。从桑那镇到骆驼圈子这六七公里,谢平只有步行。这段路,
他曾经无数次地步行过。那时日,披着棉袄,卷着莫合烟,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
什么,一会)[就到了。哪当回子事?今天却恁难。当地平线上刚刚显出扎扎木台
那浑圆得跟女人乳房一般的穹隆时,离分场部足还有三公里多路,谢平已然觉得腿
软了。他靠在半道上的一个破羊圈土墙拐角上,歇了会子。四五月间下午的阳光把
灰黄的戈壁映照得那般宽广、苍凉。蓝玻璃似的天空贴着地平线,突然又弯下去。
干燥的热空气使远处低洼地里的草木看起来好似在扭动。阿尔津山体上棕红、黑褐
的岩层褶皱曲线,绵亘数公里,显示四百万年前这一带造地运动发生时曾有过的一
场剧痛和伟烈的震荡。现在它们凝固了。强风不时从它庞大的躯体上吹落下风化的
石片和石块,引出一阵阵空旷的隆隆震响。
谢平是回来接桂荣的。那天,齐景芳走后,他极不安宁。桂荣又让人在背后说
啥了?对羊马河的了解,使他立即想到准是那种事。如果由于自己的无能和疏忽,
桂荣也被一个“黄之源”糟蹋,那么自己下半辈子就再别想安生。他挂了长途电话
到秦嘉家里。秦嘉开始不肯说。只是劝他别听那些货瞎叨叨。他说:他们叨些啥,
你跟我说说么。你不说,我不撂听筒,我每天都给你挂。你就忍心让我花这电话钱!
后来秦嘉就说了……谢平出了邮政局,在那狭窄的青石板老街上,来回倘祥。他拿
不定主意。他不相信桂荣会那样。但听秦嘉说,这事有小刘掺和,那姓崔的又是小
刘的老同学,他开始相信事情确在逆转。现在他只有一条路,尽快把桂荣也接到自
己身边。他再不能像当年失去小得子那样,再失去个小桂荣。如果说当年的谢平,
事发前还不明白自己对小得子的责任,那么今天的谢平,是十分清楚地意识到了这
一点。他找老校长谈了,把事情整个摊在老校长面前,请老校长允许他把桂荣接来。
老校长当天没给答复。第二天也没给答复。两天里,老校长撂下饭碗,就扛起抄网,
穿着一条连胸的黑胶皮裤子,上河边捉鱼去了。但两天里,他没捉到过一条鱼。这
两天里,也只有在饭桌上才能见到小英。她文静而并不好看的圆脸,老也低着,不
出声地用筷尖挑着那用上好的粳米熬的青亮的稠粥。脸格外虚黄,好似一夜一夜都
没睡踏实过。她的目光总在回避谢平,说不出的失望和哀怨使她那平日常见的温和
和微笑都消失了。以前,谢平总不相信,恁腼腆的她会有三十岁,但这几天里,她
却简直像个四十岁的妇人了。老宅里整日没有声响,死静得像傍黑时分河滩里的水
曲柳丛。又过了两天,吃罢早饭,谢平帮小英收拾碗盏。小英说:“谢平阿哥,你
去把桂荣小妹接来吧。”后来,老校长扛着沾上不少水草、碎蚌片的抄网从河边回
来,也叹着气说道:“小英跟你说过了吧?那你就快动身吧……”
现在,骆驼圈子又将出现在自己面前了、但越接近骆驼圈子,谢平却越发无法
掩饰自己的一种惶惑,一种自责。从离开启龙镇那日起,他就发觉自己一路上,除
了急于见到桂荣,还不时地甚至是更为强烈、更为急迫地在牵挂着另一个人。那样
地渴望见到她。他不时想象再度走上老爷子家木台阶,桂荣激动又多少带些内疚
(?)地扑向他的场面。他为之感奋。但这场面却一次次被另一个身影、另一个声
音所扰乱。起初,他以为这是偶发的。没加在意。但随着火车过了尾坯车站,他就
不能再认为这种对另一个人的渴念是偶发的了。特别是昨天,他去了福海,见到了
那个姓崔的小伙子。初初地交谈和了解告诉他,这小伙子完全能像大哥哥那样爱护
桂荣,为人实诚,绝不是黄之源式的人以后,他对桂荣的焦虑和渴念不知为什么明
显地减弱了。相比之下,他更想知道,那一个,跟淡见三到底咋样了……淡见三待
她好吗…··他们真的已经登记了?
谢平走到干河滩里,就被子女校的孩子们发现了。他们吼叫着冲出教室,嚷着
:“谢校长回来了——”新来的女教师才十七岁,慌得不知咋办,却去敲钟。她原
来想用钟声命令学生回教室。事与愿违。钟声把孩子们的爹、孩子们的妈都惊动起
了,一起涌到了干河滩里。
“哎呀,谢平兄弟,你咋又回来了呢?”几个老伙计跑着叫着,还把他的胳膊
捏得生疼。
“走走走,上你书田大哥家去住。”贸易货线里的几个老娘们上前一把拽住谢
平,往那头拉。分场部下令,不让动那五百块钱。咋个分。分不分。等决定。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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