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样,每次他都会故意岔开话题。我心中突然变得烦躁不安,我推开些他说:“你不想说我一样不会再多问,但是你可知道厄吉娅已经被豪格囚禁了五天五夜了?而且无水无粮!再如此下去她就活不了了!”
他眼中刹那闪过些许了悟,有些惋惜地说:“我虽无意取她性命,但是这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她无可避免受到牵连。”
“她的牺牲对你有意义吗?”我困难地问道。
“没有,但是豪格不会留一个祸根在自己身边的。”皇太极一针见血地说出主因。
他的话像是强力的麻醉剂注射入我体内,我顿时感觉头脑发昏,全身麻木。
“今晚的酒席也是刻意安排好的吧?你的目的就是要囚禁哈达公主吧?”我注视着他的双眼又问。
“她咎由自取。”皇太极有些冷酷的答道。
“也许是有人故意抓住她性格的弱点,逼她就范。难道不是吗?”我猜不透他背后的用意。
“是。”他毫不掩饰地答道。
“为了什么?”
“为了豪格彻底收归正蓝旗的势力,也为了杀鸡畏猴。”他平静地答道。
我现在终于明白那天萨哈廉的话了。叶布舒也曾经说过正蓝旗以前一直是哈达公主兄长莽古尔泰的势力。皇太极处置了莽古尔泰之后,正蓝旗内部一直存在强大的反动势力。皇太极是要开始动手换血了。
“还会有很多人要踏上黄泉路吧?”这句话我更像是要告诉自己结局。
他并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看着我。在昏暗的烛光下,他的双眼显得那么深邃,深不见底。
我轻轻吸入一口气,然后重重地吐出。已经可以预见,接下来要被他送上断头台的绝对不止是一个两个了。
我突然感觉他好可怕,不仅因为他操控生杀大权,而且因为他面对权益太过冷静。他要置于死地的是自己的亲姐姐,已经要死的那个是他的亲甥女。就算感情不深,血缘关系总是剪不断的。但是他却出奇的冷静,他眼中看不到感情,看到的只有他要达到的目的。我第一次真正认识到他原来是个冷酷的帝王。
他过来一把抓住我的双肩,粗重地说:“我不愿告诉你,就是知道你不够坚强,分享不了我心中残酷的世界。”
我知道他说得没错。作为一个帝王他要做得也没错,‘一将功成万骨枯’!慈悲为怀的人终是难成大器。为了江山手足相残的帝王,他不是第一个,也永不是最后一个。
但是当血淋淋的事实摆在面前的时候,我一下子还是接受不了。这个世界最不同的一面终于露出水面了,在这里只要操纵生杀大权,要一个人死实在太容易了,甚至都不需要理由。
皇太极猛地拉我入怀,动情地说:“不要对我显露这种惧怕的神情,你这样让我感觉自己会立刻失去你。”
我的眼泪终是落了下来,他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但是我却感觉侵入骨髓的寒冷。我对他说:“这样的你真得很可怕,很陌生。如果有一天是我给你带来困境,你也会像处理掉污渍一样把我打扫干净吧?”
“傻瓜!”他用手扶上我的头,沉声地说道:“如果我能轻易清除掉你,就不用这么狼狈地向你解释什么,更不用费尽心神地看护着你了。你真得很不会保全自己。“
暗夜伤
初十八,也就是哈达公主被囚禁的第四天,另一个噩耗传进了皇宫。皇太极的十弟德格类贝勒突然逝世。传入宫的消息是德格类身染暴疾而走,辞世前口不能语,双目怒瞪,面色苍白,手抓胸口,身体抽颤。死状与三年前莽古尔泰暴卒时完全一模一样。
德格类突然死亡的消息,使得整个皇宫陷入一种诡异的气氛中,阴风一阵阵地刮遍了每一个角落。‘空穴不起风’,哈达公主刚被囚禁宫中,与她同胞的弟弟德格类三天后竟暴毙,而且死因居然与其兄莽古尔泰及其的相似。
有人有嘴的地方就有谣言,更何况是这么大的一件事情。虽然没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议论,但是皇宫中黑暗处开始盛传,三年前的莽古尔泰与现在的德格类一样是被人投毒谋害致死,幕后必有主使者之类的谣言。首当其冲被怀疑的幕后黑手便是皇太极,毕竟他是死亡带来的最大受益者。无论是莽古尔泰,哈达公主,还有德格类相传都是皇太极的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自从哈达公主被囚禁那晚起,我就开始故意将自己与外界隔离起来,不仅是身体的隔离,还有心灵的隔离。我拒绝去想一切即将发生的血腥屠杀。我刻意装病不见布木布泰,也不去哲哲宫里请安,甚至连邬聿敏送进宫来的信件也根本拆都不拆开。即使如此,皇宫里的流言蜚语还是被塞进了我的耳朵里,我也只能尽量对其置若罔闻。
可是不管我怎么藏,却总是避不了他,他还是几乎每晚都会出现。并不是我不想见到他,只是我面对他真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以前他一来,我就会耍赖的让他陪我聊天;可是现在我们之间居然会频繁出现冷场,彼此对着沉默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感情是很微妙的事情,尽管我刻意不让自己表现异常,但是我就是无法像以前一样在他身边那么放松。他虽然什么都不说,可是我知道他感觉得到我的变化。
厄吉娅死亡的消息从未传入宫中,但是我清楚她早已不属于这个残酷的世界了;挨渴挨饥的苦难日子终于结束了,也许这样对她来说未尝不是种解脱吧。其实消息不传出来也好,否则命运堪忧的哈达公主在得知亲兄弟暴亡的消息之后,不知还能不能承受失去女儿的打击。
皇太极的生辰就要到了,与囊囊太后大婚的日子也就要到了。即使德格类就在几天前去世,即将来临的婚礼却依然要办的盛大铺张。
皇太极也变得越来越沉默了,有时即使我刻意找出话题来,他却根本不接话。我们彼此之间藏的心事几乎多的要泛滥成灾了,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彼此在身边,却谁都走不近谁。
明天就是大婚与寿辰了,素玛几天前就准备好了一对蟠龙璧,算是献给皇太极的生日礼物。那蟠龙璧虽然通体晶莹,价值连城,但是我却感觉它一点儿都没有礼物的感觉。
晚膳前突然想到了《枉凝眉》,那是《红楼梦》里我最喜欢得一首词,也让我感受到现在我和他之间的感情,很像词里说的:“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
我拿起毛笔小心地写下了《枉凝眉》,然后等纸片晾干后,轻轻地压到了蟠龙璧的下面。我知道他会发现的。
刚刚扣上盒子,他居然就出现了。我走过去为他行礼,他却紧紧地盯着放在书桌上的礼物盒子。
“这是什么?”他回头问我道。
“送给国汗的寿礼。”我恭敬地回道。
“哦?”他似乎突然有了几分兴致,接着问我说:“是什么?”
“国汗打开一看便知。”我说。
他打开了盒盖,看到了蟠龙璧,轻扯嘴角问我道:“这蟠龙璧是你准备的礼物?”
“不是。”我坦白地说,“是素玛替海兰珠准备的。”
他面色突然变得十分平静,盖上了盒子,说了句:“难为你有心了。”
我接着说道:“海兰珠的礼物确实也在盒子里,只是国汗没有看到。”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复又打开了盒子,拿起了蟠龙璧,看到了我压在下面的纸片。他好奇地打开来默读了起来。
当他再次注视着我的时候,眼里藏了好多我读不懂得情绪。他问道:“《枉凝眉》——这是你写的?”
我摇了摇头说:“写这首词的人是个家道中落的书生。在他最落破的时候,却用文字堆砌了一个世间最迷人的王国。这首词是用来形容那个王国里两个情不由己伤心人的爱情。”
他看看我,复又注视着那首诗。半天他才收了纸片,走近我身边,伸手轻扶我头饰的坠绥说:“今晚陪我可好?”
“海兰珠不是一直都陪着国汗吗?”我说。
“我要你的心,而不仅仅是你的人。”他用手指着我的心口,深沉地说。
我突然不知道该回他什么了,只能默默地点点头。
他与我一起用了晚膳,一起喂了戈砾。再回到卧室的时候,外面的天早已经黑透了。
他坐在书桌前望着我,我坐在床沿低头玩弄着手里的丝帕。虽然没人说话,却感觉我们一直在用心交谈,彼此似乎很多话想说,却都无从开口。
终是他先打破沉默问我道:“你现在是在惧怕我吗?”
我抬起头望着他,我想要他问出这句话应该很难吧。我摇了摇头道:“不是惧怕,是无所适从。我脑袋中有很多乱七八糟的坚持,这些坚持的存在一直在不停地制造麻烦;但是我却又无法一把抹掉它们。”
“你认为我残酷吗?”他沉默了半天,又开口极其严肃地看着我问。
“是。”我回答得很干脆,在他眼中看到了一抹转瞬即逝的心伤。我继续说道:“但是我知道你在对别人残酷的时候,也在对自己残酷,甚至对自己你会更残酷。你为了国家民族的责任,深藏了自己所有的脆弱。有些生杀决断恐怕你也是身不由己的吧。”
“难道连你也认为德格类与莽古尔泰是我杀的?”他眼中此时的酸涩揪痛了我的心。
我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去平视着他说:“你会这么问就已经说明一切了,不是吗?”
“在这种时刻,发生这种事情,真不知老天究竟是助我皇太极还是罚我皇太极。”他低沉的声音倾吐着无奈。我从没见到过他这么伤心的表情。
“生死有命。其实单看德格类贝勒死前的症状也知道应该不是中毒了。他面色苍白,呼吸困难,不能言语,手护心口,这更像是心脏衰竭所致。”
其实刚开始宫内人在谣传德格类死因的时候,通过那些症状,我就判断德格类与莽古尔泰有可能都是因为突发性心肌梗塞而逝世的。刚才又听他这么问,便已经百分之百肯定与他无关了。
他伸出手臂,一把揽我入怀,艰涩地说道:“我原以为你会因此而更惧怕我,没想到最终你却是唯一了解我的人。有些人我确实不在乎他们的牺牲,他们不死,也许死得就会是我。可是我在乎的人,却为何总会一个一个离我而去。”
我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他,好希望此刻自己能有特异功能,可以平复他心中堆积这些年的伤痕。从刚才看到他第一个错乱的眼神起,我心底所有的防固瞬间便瓦解了。他并不是那种冷血的君王,他只是比别人更无可奈何罢了。杀了亲人他也不见得好过,但是有些决断却又不得不作。
他问我道:“你可愿陪我做件事?”
“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回道。
他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沉默着很用心地拥着我。
外面小太监打了子时的更之后,皇太极牵起我的手走出屋子。
迈出屋子的瞬间,我整个人都傻了。
安静的夜空中挂着光洁的月亮,照的院子里摆放的白色祭奠台泛着一层淡淡的银色光芒。祭奠台上两只白色的蜡烛散发着微弱的光圈,细小的焰火在夜风中来回晃动。
宫院门紧闭,院子里只有素玛与颉德禄两个人身着素装,一左一右地立在祭奠台两边。
皇太极松开我的手,脚步沉重地走到祭奠台前,点燃三支香,双手将其插入香炉。然后举起酒壶斟满一杯酒,端起酒杯望着天空说道:“十月初二十五,今日是皇太极亲弟德格类辞世第七日。德格类,你回来饮下兄长为你斟的最后一杯酒吧!这是你最爱喝的清河酒。”
他翻手拖着杯将酒在地上洒出“一”字型。
他又揭下祭奠台上一个托盘上覆盖的白丝帛,那白丝帛上用珠笔写满了满文。皇太极将白丝帛放进祭奠台下的熊熊燃烧的火盆中。火焰瞬间侵吞了白色的丝帛,发出“霹雳扒拉”的声响。
皇太极伸手又举起酒壶,将托盘上十四个酒杯都倒满了酒。
皇太极拿起第一支酒杯,说道:“德格类,天命六年与岳讬一起带兵攻打大明奉集堡,行至海州城,命令军队趁夜入城,严禁士卒扰民,立大金旗威。”
说完他仰头吞下第一杯酒,又从托盘中取了另一支酒杯,洒酒入土。
他又端起另一支满杯说:“德格类,天命八年随阿巴泰征伐蒙古喀尔喀扎鲁特部,大胜而归。”
“德格类,天命十一年随代善征扎鲁特部,立头功,被父汗太祖皇帝封为多罗贝勒。”
“德格类,天聪五年,随阿巴泰夜袭锦州,收降大明总兵祖大寿。”
“德格类,天聪六年,与济尔哈朗攻打归化城。掠地百里,收降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