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声,籍籍而上。假寐睨之,见一青衣人,挑莲灯,猝见公,惊而却退。语后人
曰:“有生人在。”下问:“谁何?”答云:“不识。”俄一老翁上,就公谛视,
曰:“此殷尚书,其睡已酣。但办吾事,相公倜傥,或不叱怪。”乃相率入楼,
楼门尽辟。移时,往来者益众。楼上灯辉如昼。公稍稍转侧,作嚏咳。翁闻公醒,
乃出,跪而言曰:“小人有箕帚女,今夜于归。不意有触贵人,望勿深罪。”公
起,曳之曰:“不知今夕嘉礼,惭无以贺。”翁曰:“贵人光临,压除凶煞,幸
矣。即烦陪坐,倍益光宠。”公喜,应之。入视楼中,陈设绮丽。遂有妇人出拜,
年可四十余。翁曰:“此拙荆。”公揖之。俄闻笙乐聒耳,有奔而上者,曰:
“至矣!”翁趋迎,公亦立俟。少间,笼纱一簇,导新郎入。年可十七八,丰采
韶秀。翁命先与贵客为礼。少年目公。公若为傧,执半主礼。次翁婿交拜,已,
乃即席。少间,粉黛云从,酒胾雾霈,玉碗金瓯,光映几案。酒数行,翁唤女奴
请小姐来。女奴诺而入,良久不出。翁自起,搴帏促之。俄婢媪辈拥新人出,环
佩璆然,麝兰散馥。翁命向上拜。起,即坐母侧。微目之,翠凤明珰,容华绝
世。既而酌以金爵,大容数斗。公思此物可以持验同人,阴内袖中。伪醉隐几,
颓然而寝。皆曰:“相公醉矣。”居无何,新郎告行,笙乐暴作,纷纷下楼而去。
已而主人敛酒具,小一爵,冥搜不得。或窃议卧客。翁急戒勿语,惟恐公闻。
移时,内外俱寂。公始起。暗无灯火,惟脂香酒气,充溢四堵。视东方既白,
乃从容出。探袖中,金爵犹在。及门,则诸生先候,疑其夜出而早入者。公出爵
示之。众骇问,公以状告。共思此物非寒士所有,乃信之。
后公举进士,任肥丘。有世家朱姓宴公,命取巨觥,久之不至。有细奴掩口
与主人语,主人有怒色。俄奉金爵劝客饮。谛视之,款式雕文,与狐物更无殊别。
大疑,问所从制。答云:“爵凡八只,大人为京卿时,觅良工监制。此世传物,
什袭已久。缘明府辱临,适取诸箱簏,仅存其七,疑家人所窃取;而十年尘封如
故,殊不可解。”公笑曰:“金杯羽化矣。然世守之珍不可失。仆有一具,颇近
似之,当以奉赠。”终筵归署,拣爵持送之。主人审视,骇绝。亲诣谢公,诘所
自来,公为历陈颠末。始知千里之物,狐能摄致,而不敢终留也。
○娇娜
孔生雪笠,圣裔也。为人蕴藉,工诗。有执友令天台,寄函招之。生往,令
适卒,落拓不得归,寓菩陀寺,佣为寺僧抄录。寺西百余步,有单先生第,先生
故公子,以大讼萧条,眷口寡,移而乡居,宅遂旷焉。
一日,大雪崩腾,寂无行旅。偶过其门,一少年出,丰采甚都。见生,趋与
为礼,略致慰问,即屈降临。生爱悦之,慨然从入。屋宇都不甚广,处处悉悬锦
幕,壁上多古人书画。案头书一册,签曰“琅环琐记。”翻阅一过,皆目所未睹。
生以居单第,以为第主,即亦不审官阀。少年细诘行踪,意怜之,劝设帐授徒。
生叹曰:“羁旅之人,谁作曹丘者?”少年曰:“倘不以驽骀见斥,愿拜门墙。”
生喜,不敢当师,请为友。便问:“宅何久锢?”答曰:“此为单府,曩以公子
乡居,是以久旷。仆皇甫氏,祖居陕。以家宅焚于野火,暂借安顿。”生始知非
单。当晚,谈笑甚欢,即留共榻。
昧爽,即有僮子炽炭火于室。少年先起入内,生尚拥被坐。僮入,白:“太
翁来。”生惊起。一叟入,鬓发皤然,向生殷谢曰:“先生不弃顽儿,遂肯赐教。
小子初学涂鸦,勿以友故,行辈视之也。”已而进锦衣一袭,貂帽、袜、履各一
事。视生盥栉已,乃呼酒荐馔。几、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酒数行,
叟兴辞,曳杖而去。餐讫,公子呈课业,类皆古文词,并无时艺。问之,笑云:
“仆不求进取也。”抵暮,更酌曰:“今夕尽欢,明日便不许矣。”呼僮曰:
“视太公寝未;已寝,可暗唤香奴来。”僮去,先以绣囊将琵琶至。少顷,一婢
入,红妆艳艳。公子命弹湘妃,婢以牙拨勾动,激扬哀烈,节拍不类夙闻。又命
以巨觞行酒,三更始罢。次日,早起共读。公子最慧,过目成咏,二三月后,命
笔警绝。相约五日一饮,每饮必招香奴。一夕,酒酣气热,目注之。公子已会其
意,曰:“此婢乃为老父所豢养。兄旷邈无家,我夙夜代筹久矣,行当为君谋一
佳耦。”生曰:“如果惠好,必如香奴者。”公子笑曰:“君诚‘少所见而多所
怪’者矣。以此为佳,君愿亦易足也。”居半载,生欲翱翔郊郭,至门,则双扉
外扃,问之,公子曰:“家君恐交游纷意念,故谢客耳。”生亦安之。
时盛暑溽热,移斋园亭。生胸间瘇起如桃,一夜如碗,痛楚呻吟。公子朝夕
省视,眠食俱废。又数日,创剧,益绝食饮。太公亦至,相对太息。公子曰:
“儿前夜思先生清恙,娇娜妹子能疗之,遣人于外祖处呼令归。何久不至?”俄
僮入白:“娜姑至,姨与松姑同来。”父子即趋入内。少间,引妹来视生。年约
十三四,娇波流慧,细柳生姿。生望见艳色,嚬呻顿忘,精神为之一爽。公子便
言:“此兄良友,不啻同胞也,妹子好医之。”女乃敛羞容,揄长袖,就榻诊视。
把握之间,觉芳气胜兰。女笑曰:“宜有是疾,心脉动矣。然症虽危,可治;但
肤块已凝,非伐皮削肉不可。”乃脱臂上金钏安患处,徐徐按下之。创突起寸许,
高出钏外,而根际余肿,尽束在内,不似前如碗阔矣。乃一手启罗衿,解佩刀,
刃薄于纸,把钏握刃,轻轻附根而割,紫血流溢,沾染床席。生贪近娇姿,不惟
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未几,割断腐肉,团团然如树上削下之啊�
又呼水来,为洗割处。口吐红丸,如弹大,着肉上,按令旋转;才一周,觉热火
蒸腾;再一周,习习作痒;三周已,遍体清凉,沁入骨髓。女收丸入咽,曰:
“愈矣!”趋步出。
生跃起走谢,沉痼若失。而悬想容辉,苦不自已。自是废卷痴坐,无复聊赖。
公子已窥之,曰:“弟为物色,得一佳耦。”问:“何人?”曰:“亦弟眷属。”
生凝思良久,但云:“勿须也!”面壁吟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
云。”公子会其旨,曰:“家君仰慕鸿才,常欲附为婚姻。但止一少妹,齿太稚。
有姨女阿松,年十八矣,颇不粗陋。如不见信,松姊日涉园亭,伺前厢,可望见
之。”生如其教,果见娇娜偕丽人来,画黛弯蛾,莲钩蹴凤,与娇娜相伯仲也。
生大悦,求公子作伐。公子异日自内出,贺曰:“谐矣。”乃除别院,为生成礼。
是夕,鼓吹阗咽,尘落漫飞,以望中仙人,忽同衾幄,遂疑广寒宫殿,未必在云
霄矣。合卺之后,甚惬心怀。
一夕,公子谓生曰:“切磋之惠,无日可以忘之。近单公子解讼归,索宅甚
急,意将弃此而西。势难复聚,因而离绪萦怀。”生愿从去。公子劝还乡闾,生
难之。公子曰:“勿虑,可即送君行。”无何,太翁引松娘至,以黄金百两赠生。
公子以左右手与生夫妇相把握,嘱闭目勿视。飘然履空,但觉耳际风鸣,久之曰:
“至矣。”启目,果见故里。始知公子非人。喜叩家门,母出非望,又睹美妇,
方共忻慰。及回顾,则公子逝矣。松娘事姑孝;艳色贤名,声闻遐迩。
后生举进士,授延安司李,携家之任。母以道远不行。松娘生一男,名小宦,
生以忤直指,罢官,罣碍不得归。偶猎郊野,逢一美少年,跨骊驹,频频瞻视。
细看,则皇甫公子也。揽辔停骖,悲喜交至。邀生去,至一村,树木浓昏,荫翳
天日。入其家,则金沤浮钉,宛然世家。问妹子已嫁;岳母已亡,深相感悼。经
宿别去,偕妻同返。娇娜亦至,抱生子掇提而弄曰:“姊姊乱吾种矣。”生拜谢
曩德。笑曰:“姊夫贵矣。创口已合,未忘痛耶?”妹夫吴郎,亦来谒拜。信宿
乃去。
一日,公子有忧色,谓生曰:“天降凶殃,能相救否?”生不知何事,但锐
自任。公子趋出,招一家入,罗拜堂上。生大骇,亟问。公子曰:“余非人类,
狐也。今有雷霆之劫。君肯以身赴难,一门可望生全;不然,请抱子而行,无相
累。”生矢共生死。乃使仗剑于门,嘱曰:“雷霆轰击,勿动也!”生如所教。
果见阴云昼暝,昏黑如{殹石}。回视旧居,无复赉龋┘呲?唬扪ㄎ薜住�
方错愕间,霹雳一声,摆簸山岳,急雨狂风,老树为拔。生目眩耳聋,屹不少动。
忽于繁烟黑絮之中,见一鬼物,利喙长爪,自穴攫一人出,随烟直上。瞥睹衣履,
念似娇娜。乃急跃离地,以剑击之,随手堕落。忽而崩雷暴裂,生仆,遂毙。
少间,晴霁,娇娜已能自苏。见生死于旁,大哭曰:“孔郎为我而死,我何
生矣!”松娘亦出,共舁生归。娇娜使松娘捧其首;兄以金簪拨其齿;自乃撮其
颐,以舌度红丸入,又接吻而呵之。红丸随气入喉,格格作响,移时,豁然而苏。
见眷口,恍如梦悟。于是一门团圆,惊定而喜。生以幽旷不可久居,议同旋里。
满堂交赞,惟娇娜不乐。生请与吴郎俱,又虑翁媪不肯离幼子,终日议不果。忽
吴家一小奴,汗流气促而至。惊致研诘,则吴郎家亦同日遭劫,一门俱没。娇娜
顿足悲伤,涕不可止。共慰劝之。而同归之计遂决。
生入城,勾当数日,遂连夜趣装。既归,以闲园寓公子,恒返关之;生及松
娘至,始发扃。生与公子兄妹,棋酒谈宴,若一家然。小宦长成,貌韶秀,有狐
意。出游都市,共知为狐儿也。
异史氏曰:“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疗饥;
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
矣。”
○僧孽
张某暴卒,随鬼使去,见冥王。王稽簿,怒鬼使误捉,责令送归。张下,私
浼鬼使,求观冥狱。鬼导历九幽,刀山、剑树,一一指点。末至一处,有一僧紥
股穿绳而倒悬之,号痛欲绝。近视,则其兄也。张见之惊哀,问:“何罪至此?”
鬼曰:“是为僧,广募金钱,悉供饮博行淫,故罚之。欲脱此厄,须其自忏。”
张既苏,疑兄已死。
时其兄居兴福寺,因往探之。入门,便闻其号痛声。入室,见疮生股间,脓
血崩溃,挂足壁上,宛然冥司倒悬状。骇问其故。曰:“挂之稍可,不则痛彻心
腑。”张因告以所见。僧大骇,乃戒荤酒,虔诵经咒。半月寻愈。遂为戒僧。
异史氏曰:“鬼狱茫茫,恶人每以自解;而不知昭昭之祸,即冥冥之罚也。
可勿惧哉!”
○妖术
于公者,少任侠,喜拳勇,力能持高壶,作旋风舞。崇祯间,殿试在都,仆
疫不起,患之。会市上有善卜者,能决人生死,将代问之。
既至,未言。卜者曰:“君莫欲问仆病乎?”公骇应之。曰:“病者无害,
君可危。”公乃自卜。卜者起卦,愕然曰:“君三日当死!”公惊诧良久。卜者
从容曰:“鄙人有小术,报我十金,当代禳之。”公自念,生死已定,术岂能解;
不应而起,欲出。卜者曰:“惜此小费,勿悔勿悔!”爱公者皆为公惧,劝罄橐
以哀之。公不听。
倏忽至三日,公端坐旅舍,静以觇之,终日无恙。至夜,阖户挑灯,倚剑危
坐。一漏向尽,更无死法。意欲就枕,忽闻窗隙窣窣有声。急视之,一小人荷戈
入;及地,则高如人。公捉剑起,急击之,飘忽未中。遂遽小,复寻窗隙,意欲
遁去。公疾斫之,应手而倒。烛之,则纸人,已腰断矣。公不敢卧,又坐待之。
逾时,一物穿窗入,怪狞如鬼。才及地,急击之,断而为两,皆蠕动。恐其复起,
又连击之,剑剑皆中,其声不软。审视,则土偶,片片已碎。
于是移坐窗下,目注隙中。久之,闻窗外如牛喘,有物推窗棂,房壁震摇,
其势欲倾。公惧覆压,计不如出而斗,遂划然脱扃,奔而出。见一巨鬼,高与檐
齐;昏月中,见其面黑如煤,眼闪烁有黄光;上无衣,下无履,手弓而腰矢。公
方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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