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者约送至家而后酬之,亦不许。押者指之曰:“汝真铁豆,炒之不能爆也!”
遂拱手去。周出城,以唾湿袖,且行且拭。及河自照,墨朱未去,掬水盥之,坚
不可下,悔恨而归。
先是,赵氏妇以故至母家,日暮不归,夫往迎之,至谷口,见妇卧道周。睹
状,知其遇鬼,去其泥塞,负之而归。渐醒能言,始知阴中有物,宛转抽拔而出。
乃述其遭。赵怒,遽赴邑宰,讼李及周。牒下,李初醒;周尚沉睡,状类死。宰
以其诬控,笞赵械妇,夫妻皆无理以自申。
越日,周醒,目眶忽变一赤一黑,大呼指痛。视之,筋骨已断,惟皮连之,
数日寻堕。目上墨朱,深入肌理。见者无不掩笑。一日,见王大来索负。周厉声
但言无钱,王忿而去。家人问之,始知其故。共以神鬼无情,劝偿之。周龈龈不
可,且曰:“今日官宰皆左袒赖债者,阴阳应无二理,况赌债耶!”次日,有二
鬼来,谓黄公子具呈在邑,拘赴质审;李信亦见隶来,取作间证,二人一时并死。
至村外相见,王、冯俱在。李谓周曰:“君尚带赤墨眼,敢见官耶?”周仍以前
言告。李知其吝,乃曰:“汝既昧心,我请见黄八官人,为汝还之。”遂共诣公
子所。李入而告以故,公子不可,曰:“负欠者谁,而取偿于子?”出以告周,
因谋出资,假周进之。周益忿,语侵公子。
鬼乃拘与俱行。无何,至邑,入见城隍。城隍呵曰:“无赖贼!涂眼犹在,
又赖债耶!”周曰:“黄公子出利债,诱某博赌,遂被惩创。”城隍唤黄家仆上,
怒曰:“汝主人开场诱赌,尚讨债耶?”仆曰:“取资时,公子不知其赌。公子
家燕子谷,捉获博徒在观音庙,相去十余里。公子从无设局场之事。”城隍顾周
曰:“取资悍不还,反被捏造!人之无良,至汝而极!”欲笞之。周又诉其息重,
城隍曰:“偿几分矣?”答云:“实尚未有所偿。”城隍怒曰:“本资尚欠,而
论息耶?”笞三十,立押偿主。二鬼押至家,索贿,不令即活,缚诸厕内,令示
梦家人。家人焚楮锭二十提,火既灭,化为金二两、钱二千。周乃以金酬债,以
钱赂押者,遂释令归。
既苏,臀疮坟起,脓血崩溃,数月始痊。后赵氏妇不敢复骂;而周以四指带
赤墨眼,赌如故。此以知博徒之非人矣!
异史氏曰:“世事之不平,皆由为官者矫枉之过正也。昔日富豪以倍称之息
折夺良家子女,人无敢言者;不然,函刺一投,则官以三尺法左袒之。故昔之民
社官,皆为势家役耳。迨后贤者鉴其弊,又悉举而大反之。有举人重资作巨商者,
衣锦厌粱肉,家中起楼阁、买良沃。而竟忘所自来。一取偿,则怒目相向。质诸
官,官则曰:‘我不为人役也。’是何异懒残和尚,无工夫为俗人拭泪哉!余尝
谓昔之官谄,今之官谬;谄者固可诛,谬者亦可恨也。放资而薄其息,何尝专有
益于富人乎?
张石年宰淄川,最恶博。其涂面游城,亦如冥法,刑不至堕指,而赌以绝。
盖其为官,甚得钩距法。方簿书旁午时,每一人上堂,公偏暇,里居、年齿、家
口、生业,无不絮絮问。问已,始劝勉令去,有一人完税一缴单,自分无事,呈
单欲下。公止之。细问一过,曰:“汝何博也?”其人力辩生平不解博。公笑曰:
“腰中尚有博具。”搜之,果然。人以为神,而并不知其何术。
○乐仲
乐仲,西安人。父早丧,遗腹生仲。母好佛,不茹荤酒。仲既长,嗜饮善啖,
窃腹诽母,每以肥甘劝进,母咄之。后母病,弥留,苦思肉。仲急无所得肉,刲
左股献之。病稍瘥,悔破戒,不食而死。
仲哀悼益切,以利刃益刲右股见骨。家人共救之,裹帛敷药,寻愈。心念母
苦节,又恸母愚,遂焚所供佛像,立主祀母,醉后,辄对哀哭,年二十始娶,身
犹童子。娶三日,谓人曰:“男女居室,天下之至秽,我实不为乐!”遂去妻。
妻父顾文渊,浼戚求返,请之三四,仲必不可。迟半年,顾遂醮女。
仲鳏居二十年,行益不羁,奴隶优伶皆与饮,里党乞求,不靳与;有言嫁女
无釜者,揭灶头举赠之。自乃从邻借釜炊。诸无行者知其性,朝夕骗赚之。或以
赌博无资,对之欷殻В宰泛艏保髌渥印V俅胨敖鹑缡隳乙胖患白饫�
登门,自始典质营办。以故,家日益落。先是仲殷饶,同堂子弟,争奉事之,凡
有任其取携,亦莫之较;及仲蹇落,存问绝少,仲旷达,不为意。值母忌辰,仲
适病,不能上墓,欲遣子弟代祀,诸子弟皆谢以故,仲乃酹诸室中,对主号痛,
无嗣之戚,颇萦怀抱。因而病益剧。瞀乱中,觉有人抚摩之,目微启,则母也。
惊问:“何来?”母曰:“缘家中无人上墓,故来就享,即视汝病。”问:“母
向居何所?”母曰:“南海。”抚摩既已,遍体生凉。开目四顾,渺无一人。病
瘥。既起,思朝南海。会邻村有结香社者,即卖田十亩,挟资求偕。社人嫌其不
洁,共摈绝之。乃随从同行。途中牛酒薤蒜不戒,众更恶之,乘其醉睡,不告而
去。仲即独行。至闽,遇友人邀饮,有名妓琼华在座。适言南海之游,琼华愿附
以行。仲喜,即待趋装,遂与俱发,虽寝食与共,而毫无所私。及至南海,社中
人见其载妓而至,更非笑之,鄙不与同朝,仲与琼华知其意,乃俟其先拜而后拜
之。众拜时,恨无现示。及二人拜,方投地,忽见遍海皆莲花,花上璎珞垂珠;
琼华见为菩萨,仲见花朵上皆其母。因急呼奔母,跃入从之。众见万朵莲花,悉
变霞彩,障海如锦。少间,云静波澄,一切都杳,而仲犹身在海岸。亦不自解其
何以得出,衣履并无沾濡。望海大哭,声震岛屿。琼华挽劝之,怆然下刹,命舟
北渡。途中有豪家招琼华去,仲独憩逆旅。
有童子方八九岁,丐食肆中,貌不类乞儿。细诘之,则被逐于继母,心怜之,
儿依依左右,苦求拔拯,仲遂携与俱归。问其姓氏,则曰:“阿辛,姓雍,母顾
氏。尝闻母言:“适雍六月,遂生余。余本乐姓。”仲大惊。自疑生平一度,不
应有子。因问乐居何乡,答云:“不知。但母没时,付一函书,嘱勿遗失。”仲
急索书。视之,则当年与顾家离婚书也。惊曰:“真吾儿也!”审其年月良确,
颜慰心愿。然家计日疏,居二年,割亩渐尽,竟不能畜僮仆。
一日,父子方自炊,忽有丽人入,视之,则琼华也,惊问:“何来?”笑曰:
“业作假夫妻,何又问也?向不即从者,徒以有老妪在;今已死。顾念不从人,
无以自庇;从人,则又无以自洁。计两全者,无如从君,是以不惮千里。”遂解
装代儿炊。仲良喜。至夜,父子同寝如故,另治一室居琼华。儿母之,琼华亦善
抚儿。戚党闻之,皆稹伲饺私岳质苤?椭粒砘の尉撸僖嗖晃仕�
自来。琼华渐出金珠赎故产,广置婢仆牛马,日益繁盛。仲每谓琼华曰:“我醉
时,卿当避匿,勿使我见。”华笑诺之。一日,大醉,急唤琼华。华艳妆出;仲
睨之良久,大喜,蹈舞若狂,曰:“吾悟矣!”顿醒。觉世界光明,所居庐舍,
尽为琼楼玉宇,移时始已。从此不复饮市上,惟日对琼华饮。华茹素,以茶茗侍。
一日,微醺,命琼华按股,见股上刲痕,化为两朵赤菡萏,隐起肉际。奇之。仲
笑曰:“卿视此花放后,二十年假夫妻分手矣。”琼华信之。
既为阿辛完婚,琼华渐以家付新妇,与仲别院居。子妇三日一朝,事非疑难
不以告。役二婢:一温酒,一瀹茗而已。一日,琼华至儿所,儿媳咨白良久,共
往见父。入门,见父白足坐榻上。闻声,开眸微笑曰:“母子来大好!”即复瞑。
琼华大惊曰:“君欲何为?”视其股上,莲花大放。试之,气已绝。即以两手捻
合其花,且祝曰:“妾千里从君,大非容易。为君教子训妇,亦有微劳。即差二
三年,何不一少待也?”移时,仲忽开眸笑曰:“卿自有卿事,何必又牵一人作
伴也?无已,姑为卿留。”琼华释手,则花已复合。于是言笑如初。积三年余,
琼华年近四旬,犹如二十许人。忽谓仲曰:
“凡人死后,被人捉头舁足,殊不雅洁。”遂命工治双槥。辛骇问之,答云:
“非汝所知。”工既竣,沐浴妆竟,命子及妇曰:“我将死矣。”辛泣曰:“数
年赖母经纪,始不冻馁。母尚未得一享安逸,何遂舍儿而去?”曰:“父种福而
子享,奴婢牛马,皆骗债者填偿尔父,我无功焉。我本散花天女,偶涉凡念,遂
谪人间三十余年,今限已满。”遂登木自入。再呼之,双目已含。辛哭告父,父
不知何时已僵,衣冠俨然。号恸欲绝。入棺,并停堂中,数日未殓,冀其复返。
光明生于股际,照彻四壁。琼华棺内,则香雾喷溢,近舍皆闻。棺既合,香光遂
渐减。
既殡,乐氏诸子弟觊觎其有,共谋逐辛,讼诸官。官莫能辨,拟以田产半给
诸乐。辛不服,以词质郡,久不决。初,顾嫁女于雍,经年余,雍流寓于闽,音
耗遂绝。顾老无子,苦忆女,诣婿,则女死甥逐。告官。雍惧,赂顾,不受,必
欲得甥。穷觅不得。一日,顾偶于途中,见彩舆过,避道左。舆中一美人呼曰:
“若非顾翁耶?”顾诺。女子曰:“汝甥即吾子,现在乐家,勿讼也。甥方有难,
宜急往。”顾欲详诘,舆已去远。顾乃受赂入西安。至,则讼方沸腾。顾自投官,
言女大归日、再醮日,及生子年月,历历甚悉。诸乐皆被杖逐,案遂结。及归,
述其见美人之日,即琼华没日也。辛为顾移家,授庐赠婢。六十余生一子,辛顾
恤之。
○香玉
劳山下清宫,耐冬高二丈,大数十围,牡丹高丈余,花时璀璨似锦。
胶州黄生,舍读其中。一日,自窗中见女郎,素衣掩映花间。心疑观中焉得
此,趋出,已遁去。自此屡见之。遂隐身丛树中,以伺其至。未几,女郎又偕一
红裳者来,遥望之,艳丽双绝。行渐近,红裳者却退,曰:“此处有生人!”生
暴起。二女惊奔,袖裙飘拂,香风洋溢,追过短墙,寂然已杳,爱慕弥切,因题
句树下云:“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窗。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归斋冥思。
女郎忽入,惊喜承迎。女笑曰:“君汹汹似强寇,令人恐怖;不知君乃骚雅士,
无妨相见。”生叩生平,曰:“妾小字香玉,隶籍平康巷。被道士闭置山中,实
非所愿。”生问:“道士何名?当为卿一涤此垢。”女曰:“不必,彼亦未敢相
通。借此与风流士长作幽会,亦佳。”问:“红衣者谁?”曰:“此名绛雪,乃
妾义姊。”遂相狎。及醒,曙色已红。女急起,曰:“贪欢忘晓矣。”着衣易履,
且曰:“妾酬君作,勿笑:‘良夜更易尽,朝暾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
双。’“生握腕曰:“卿秀外惠中,令人爱而忘死。顾一日之去,如千里之别。
卿乘间当来,勿待夜也。”女诺之。由此夙夜必偕。每使邀绛雪来,辄不至,生
以为恨。女曰:“绛姐性殊落落,不似妾情痴也。当从容对驾,不必过急。”一
夕,女惨然入曰:“君陇不能守,尚望蜀耶?今长别矣。”问:“何之?”以袖
拭泪,曰:“此有定数,难为君言。昔日佳作,今成谶语矣。‘佳人已属沙吒利,
义士今无古押衙’,可为妾咏。”诘之不言,但有呜咽。竟夜不眠,早旦而去。
生怪之。
次,日有即墨蓝氏,入官游瞩,见白牡丹,悦之,掘移径去。生始悟香玉乃
花妖也,怅惋不已。过数日,闻蓝氏移花至家,日就萎悴。恨极,作哭花诗五十
首,日日临穴涕洟。
一日,凭吊方返,遥见红衣人挥涕穴侧。从容近就,女亦不避。生因把袂,
相向汍澜。已而挽请入室,女亦从之。叹曰:“童稚姊妹,一朝断绝!闻君哀伤,
弥增妾恸。泪堕九泉,或当感诚再作;然死者神气已散,仓卒何能与吾两人共谈
笑也。”生曰:“小生薄命,妨害情人,当亦无福可消双美。曩频烦香玉道达微
忱,胡再不临?”女曰:“妾以年少书生,什九薄幸;不知君固至情人也。然妾
与君交,以情不以淫。若昼夜狎昵,则妾所不能矣。”言已,告别。生曰:“香
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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