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梦骈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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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梦骈言-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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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曾在河南生意,人头熟些,因此迁往之意,千户听了,忙又问:“令尊名号什么?”张登便说:“父亲名德,号恒若。”

只见千户对他仔细看看,侧了头,像有什么疑心。立起身,往内乱走,张登、张匀都不解。少顷,千户扶了那太夫人出来,约有六十一二年纪,张匀便呼哥哥上前拜见。

太夫人扯住了张登看道:“你可是张焕之孙子,祖居棠邑县周家集的么?”张登连连点头:“正是。却缘何晓得来?”太夫人号啕大哭,回头对千户道:“不错,是你兄弟。”

张登、张匀不知就里,正待要问,太夫人道:“我就是你父亲结发羊氏。我到你家三年,适值燕兵来打山东,我和你父亲一同逃难,不料被马兵冲散,我被一个唐指挥虏去,在北地半年。”指着千户道:“生你哥哥。又半年,唐指挥身死,你哥哥便阴袭了千户,拨来这里南京,我几次遣人到山东,打听你父亲消息,并无下落,只道你父亲死了,道他可怜。见止有你哥哥这点骨血,因此你哥哥复了本性,改名齐源,情愿丢了这官诰。感蒙皇恩,道你哥哥袭职以来,所有功劳,是他自己立的,准了复姓,却仍授千户之职。今因我年老,告了养亲,就寻房子在这里。谁料你父亲却还在世上,这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张登、张匀听了,犹如梦醒。太夫人又对千户道:“你把兄弟当儿子,折尽福了。”千户道:“儿先前也曾把问登弟的话,问匀弟来,却回答不得明白,是他年幼的原故。”

当下母子兄弟四人,骨肉相逢,不胜之喜。

到了次日,千户便商量挈家前往河南。太夫人心内怕牛氏不能相容,千户道:“他能容我,和他同住;不能容我,与他各居,何难处置。既是父亲在彼,那有不去的理。”便有家中一应什物,尽行装束,那房子也卖了。拣个日子,和妻陈氏,并两个兄弟,奉太夫人同往河南。

在路行程,非止一日,将近洛阳,令两个兄弟先回家去通信,自己和母亲并陈氏,随后进发。

却就张恒若独自在家,想起两个儿子,正在那里叹气,忽然见一个人走进屋来,叫声:“爹爹!”张恒若举目一看,见是张登,又惊又喜道:“你回来了么?”刚才说得一句,正要问他兄弟消息,却见张匀早到面前。当下张恒若喜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拖住了两个衣襟,抛珠般滚下泪来。

张登、张匀拜过父亲,张登便禀道:“好教爹爹欢喜,孩儿在南京,寻见了兄弟,不意又遇着羊氏母亲,并当年生下的位哥哥,一同来河南,即刻就到也。”

张恒若突然听了,不知头路,道:“你说什么来?”张登又把说过的话,复述一番。

张恒若半信半疑,正要再问备细,早见无数轿马到门,太夫人从轿子里抢将出来,拖住张恒若,抱头大哭。千户夫妻拜倒在膝前。一众家人,男男女女,塞满内外。张恒若此刻倒弄得呆了,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来,单说得一句道:“莫不是我在这里做梦么?”性定了好一回,方才逐个个和他们叙些分离的话。真个是一言难尽。

张匀不见自己母亲,问父亲时,却是死了,登时哭晕在地,众人连忙救醒。大家把些话来劝慰了一番。

千户见屋宇窄狭,容不得许多人住,便即日去寻所宽大房子,奉父母和两个兄弟同搬过去。

有张恒若平日的朋友,并那新旧乡邻,晓得了这异事,都来作贺。张家父子开宴款待,一连忙了好几日。

千户又延请一位名师,课了两个兄弟读书。不上几年,同入泮宫,后来又同榜中了举人。陈氏见自己不能生育,替丈夫纳个偏房,生下一子,十六岁就成了进士。张恒若夫妻还都看见。

后来张恒若活到九十八岁,羊氏那年九十,同日无疾而死,三个儿子和许多孙子、曾孙,一个个都在面前送终。追想从前那段分离乖隔,再不料有这日的,这就唤做: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第三回 呆秀才志诚求偶 俏佳人感激许身

浮慕空随人转,诚求可挽天回。但教不把此心灰,终得名成实遂。未必他心是我,总凭方寸为媒。精忱感侍石人来,难道玉人不改。

这首词唤作《西江月》,是劝为人在世,须要一副真实心肠,方才做得成事。那真实心肠,不要说做忠臣义士,就是男女之情,也须得这点意思,方能两下交结。

前朝嘉靖年间,苏州吴县学里,有个秀才,姓孙名寅,号志唐。你道他为什么取这个名号?只因他生来右手有六个指头,像当年唐伯虎一般,众人要取笑他,替他取这个名号。

他从幼没了父母,未曾命名,自己想道:“唐伯虎是本处有名的才子,如得他来,有何不美。因此依了众人所取,却不道被他们作弄,特特把这六个指头,自己献出来,那也就见他做人的真率。”

他性情迂阔,动不动引出前贤古圣来,那孔夫子的头皮,也不知道被他牵了多少。他的老实,有人骗他说:“明日太阳从西边起来。”他就认真向着西方,守日头出。因此众人又起他个丑名,叫做孙呆。

那孙呆也有时知道被人愚弄,却不计较。众人中有老成的,原也怜他。那轻薄的,见他这般,倒越要把他玩耍。

他凡到朋友人家,遥望见有歌姬在坐,便掇转身子,往外乱跑。那些朋友惯晓得他有些迂雾腾腾的,便有时藏过了妓女,诱他到家,把外面的门层层闭上了,才放出妓女来,唱曲侑酒。在他面前做这些勾肩、搭背、捏臂、扪胸的丑态,还要故意推去,令和孙相公并肩坐,指使妓女,双手掰住了他,嘴里灌了那酒,把去过与他饮,弄得他两颧红起,连脖子都变了赤。那冷汗如抛散珠一般滚下来,众人却拍手大笑。如此之类,非上一端,不在话下。

却说城中有个富翁,叫刘大全。家中真乃财高北斗,米烂陈仓。他的亲戚,一个个不是做高官,就是拥厚赀。生下一个女儿,小名唤做阿珠。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

刘翁夫妇爱惜无比,日日为他择配。那些富贵之家,你也托媒去求亲,我也央人来请帖。刘老儿不是嫌他富而欠贵,便是憎他贵而少富。就是富贵两全的,不道新郎才学平常,就说新郎相貌不好。因此珠姐年已十八,尚未受聘。

有那孙寅的朋友,叫做魏用情,见孙寅年方弱冠,未偕伉俪,便又想戏弄他,到他家里说道:“志唐兄,你是读圣贤书,做圣贤事的人。圣人说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兄今年纪已大,别无弟兄,这婚姻之事,迟不去了。”

孙寅道:“用情兄所见极是。但恨没有门当户对人家,因此蹉跎了。”

魏用情笑道:“人家说兄呆,真个呆了,天底下人家,那里有一般的事体,总要人去做。如今城内刘大全家有个女儿,人人说是绝色。我想兄这般才子,须得此佳人为配,方称两全其美。何不到他家去求亲。”

孙寅被他说得高兴,便道:“既如此,就烦用情兄代为作伐,今日便走一遭何如?”魏用情摇手道:“去不得。这媒人的事,全亏口舌利便,方撮合得来,像小弟这般不会说话的,如何效劳。兄若真有此心,还是央个惯做媒人的去为妙。”

看官,这孙寅虽是个有名的秀才,争奈家道单薄,亦且未见得举人进土,是他毕竟做一番的,却要想刘家女儿为妻,可不是想天鹅肉吃。替他去说,在受刘老儿一顿抢白,究属无成。魏用情是乖人,要做弄孙寅,难道倒作弄起自己来?所以回绝了他。好笑孙呆,当日听了那话,全不揣度自家力量,便一·心要成功这事,他家住在虎邱山塘上,邻近有个张婆子,是走百家惯做媒中的。他便踱将过去寻他。

恰好婆子在家,接着问道:“相公来此,有何贵于?”孙寅道:“有门亲事,要来相烦妈妈。”婆子道:“既如此,请里面来坐了说。”

婆子脸上堆着笑容道:“相公年已长大了,虽是穷读书人,这婚姻大事,确也难迟。但不晓得属意谁家?”

孙寅道:“是城中刘大全家有个女儿,相烦妈妈与我作伐。”婆子听说,问道:“那刘大全住在城中何处,望相公指点明白,老身就去便了。”

你想刘大全是苏州城内数一数二的富翁,这张婆又是走街坊到了老的,难道倒要问这孙寅?只因门户大来得相悬,不料孙呆便呆到这田地,倒疑心是另有个刘大全了。

孙寅却还说道:“妈妈你怎不知,他家在侍其巷里,有敌国之富,那小姐生得天姿国色,绝世无双。烦妈妈就走一遭。”

张婆当下哈哈大笑,合嘴不住起来。孙寅道:“妈妈为何这般好笑?”张婆不好当面取笑他,却答道:“老身想孙相公这般一个才子,再得刘小姐那般一个美人,真真一对好夫妻,因此替两边快活了好笑。”孙寅道:“既如此,敢烦就去。”

张婆子想道:这件事百无一成,掮那木梢儿去,却不要被刘家啐杀。倒不如先生发这书呆几两银子,待到那边,我却自有说法。便对孙寅道:“这段姻事,实在寻不出的,成就得来,连老身也快活不过。但老身今日自家有事,要用四五两银子,还毫没抵桩,那有心绪进城。不如迟一日替相公去罢。”

孙寅呆虽呆,却也理会得是生发他银子的意思。想道要他做事,那里惜得小费。如今交春和暖,何不收拾几件寒衣,去当铺里抵几两银子与他,好令他去办事。便道:“银子我去弄来与你,你自快与我刘家去说罢。”

连忙回家取了寒衣,走到当铺中,交掌柜的道:“抵五两银子与我。”那掌柜的接来一看,见不过是几件粗布衣服,笑道:“那里抵得许多,抵与你一两罢。”孙寅道:“虽是布的,有许多件数,怎抵得一两?”掌柜的说不过,添了一两,道:“再要多时,收回抵当罢。”

孙寅没奈何,只得收了这二两头。心内踌躇道:“这还不足我用怎处?”在街坊上一头想。一头走。

却好撞见一个要寻他的朋友。那朋友叫钱琢成,小有家财。因要到个亲眷家去吊丧,来央孙寅撰那祭文。当下一把扯住了,直道其故。孙寅道:“不瞒兄弟,小弟今日有件事,还欠少三两银子,要去借办。兄另央别人做了罢。”

看官,不要道是孙寅呆,倒狠会抄文章,才受过张婆作难得,就把那调儿去生发别人哩。

钱琢成笑道:“兄又呆起来了,做了这祭文,那书撰封儿,至少也有十两八两,为了三两头,倒让多的与别人么?既是兄有急用,小弟处先应付三两如何?”孙寅听说大喜,到钱琢成家取那银子,和先前二两头,都去交付了张婆,催他进城干事。一面自去做祭文,不题。

那张婆接了银子,心中想道:难得他这般志诚。我也还骨突说四五两,他倒竟把我五两。虽是他妄想,我却如何不就去,与他走遭。便把门锁好,一径进城,投侍其巷来。

却说刘大全有两个儿子,俱已毕姻。只女儿珠姐,年当二九,尚未曾受茶。老夫妻两个,正在那里商议,忽见张婆来家。

刘安人问道:“妈妈多时不见,今日甚风吹得到此?”张婆哈哈地笑道:“有件极可笑的事,要来对员外、安人说。”刘翁道:“有甚好笑的事,说与我听。”张婆道:“说出来只怕员外、安人见怪。”刘老夫人道:“不怪你的,且说来看。”

张婆做势要说,却又缩住道:“不好,是讨没趣的。”刘翁道:“你也忒小心。对你说不怪你的了,还要做作。”张婆方说道:“先动问宅上小姐,近日可有人来作伐?”刘翁道:“媒人是常有得来,但再没合意的。”张婆又哈哈地笑道:“好笑山塘上有个秀才,叫孙志唐,众人都推他第一个才子,说将来是必然发达的。但可惜现在家什窘些,谁晓他也不想想自己的光景,和宅上那地位,竟火逼催符般,追老身来求亲。员外、安人道是好笑不好笑?”

刘翁听了,因有言在前,不好埋怨,只说道:“张妈你还不知,好些富贵人家,我都不肯允他。如今却许个孙志唐,可不被人笑话。你决决烈烈回绝了他罢。”

张婆应道:“晓得。”心中却想:我原知是难的,但这五两头还他,又不舍得;受他,又不好意思。却怎么处!又想道:老夫妻意思是这般了,不知珠姐心下如何。当下说了些闲话,便抽身到珠姐房中。

那张婆一向在刘家出入,和珠姐说说笑笑惯的,对珠姐笑道:“老身此到,是为小姐姻事。不料员外、安人都不允,只得要来求小姐了。”

珠姐笑骂道:“痴婆子又来痴病发了。”便又低声问道:“说的谁家?”张婆道:“是本地一个秀才,姓孙名寅,年约二十光景,真乃潘安再出,宋玉重生。可惜员外、安人嫌他家贫,竟不中选。”珠姐道:“莫不就是六个指头的孙志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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