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匀不听,把两只嫩松松的手,去拉断那柴来,口里说道:“今日不曾带得斧头,明日待我也拿了把斧头来相帮你。”
张登又催他回去,张匀只是不听,看他时,手上苦皮已破,将次流出血来。张登不觉心伤道:“兄弟,你不回去,我就把斧头自己刎死在这里了。”张匀听说,方才住手。
张登逼他回家,送他到了半路,自己方掇转身,再入山去樵柴。到得天晚回来,便路先走去学堂里,对那先生说:“我兄弟年幼无知,要先生约束严密些。山中虎狼甚多,切不可放他走开去。”
先生道:“今日上午,不知他到那里去闲荡了好一回,已经把他打过,下去自当分外管得他严些就是了。”
张登别了先生,归家。对张匀道:“你不依我言语,今日被先生打了,记苦么?”张匀嘻嘻地笑道:“何曾打着。”
过了一夜,明日张登才到山里,只见张匀拿了一把斧头也赶将来,吃了一惊道:“叫你不要来,你如何今日又来,快些回去,迟了先生要打的。”
张匀并不答应,只顾把柴乱砍,砍得吃力了,汗如雨一般流下来。张登几次止住他,却只不理,看看有了大大的一捆,方才住手,叫道:“哥哥,兄弟先回去了。”便一径归家,走到学堂内。
先生见了怒道:“你天天只在外面游荡是何道理?”抡起戒尺要打。又问道:“你半日在那里?”
张匀备述哥哥在山樵柴,前因遇雨,樵的柴少,归家没得饭吃,心中不忍,去帮他砍柴的意思。先生道:“你不要扯谎。”张匀道:“学生自来不会说假话。先生可见学生一向何曾偷闲的。”
先生听说,放下戒尺道:“却是难得,我昨日倒错打了你了。”自此张匀每日饭后,把斧头藏在衣裳底下,只说到学堂里去,却来山中帮哥哥打柴。张登几番阻他,他只是不睬。
一日,弟兄二人,正和几个樵夫,同在那里砍柴,忽然一阵风起,林里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众人见了,连忙奔窜。那虎扑将过来,衔了张匀,回身就走。
张登见衔了他兄弟去,也不顾自家性命,拿了斧头,向前来夺。那虎口内拖了个人,走得不十分快,被张登赶去,在它屁股上猛力砍下一斧,思量要砍倒了那虎,救他兄弟。奈他是个瘦弱后生,没有什么气力,这一下斧,砍虎不倒,那虎负痛,倒如飞也似跑了去。张登不舍,只顾上前去赶,抹过前面那只山嘴,那虎见都不见了。
张登当下放声大哭,晕了去有半个时辰,方才醒转。众樵夫都走来劝他,张登道:“我这兄弟不比别人家的兄弟,况他今日这般惨死,都为我这哥哥。”说到伤心处道:“我还要活这性命做什么!”便把樵柴的斧头,向自己项上一勒。众人急救,已割有一寸来深,那血好像泉水一般乱涌,登时晕倒在地。
众人急扯他的衣服来裏好了,众人你扛头,我扛脚,把他抬回家里。
张恒若夫妻听众人说了缘由,一齐大哭。牛氏指着张登骂道:“你杀了我儿子,假装自刎来骗我,希图免罪。难道我饶得你过么?”便拿了条板凳,照张登头上劈来。却得张恒若和众人挡住。
张登带着呻吟道:“母亲不用烦恼,兄弟为我而死,我也断不独生的。”众人扶他到房中去,睡在床上了,各人自散。
张登项上疼痛,睡不起,一日到夜,只是靠着墙壁坐了,哭那兄弟。
张恒若见他伤重,防他也死了,时刻要拿口汤水去与他将养,却都被牛氏阻住道:“他害了我匀儿,是我仇人,只因他伤也重了,等他自死。你若还要想他活时,我就活活把他打死。”
张恒若是几及七旬的人,气力又敌这牛氏不过,把道理和他讲,又是讲不通的。只得含着眼泪,由他做主。
过了三日,张登果然死了,张恒若哭了一场,便要去买棺木来盛殓。牛氏又阻住道:“我匀儿被他陷害得苦,他这样人,只消买个蒲包包了,抛在水里了就是,要什么棺木!”
张恒若道:“亏你说这话。兄弟又不是他弄死的,他如今也为了兄弟死了,你还要结这死冤家。”牛氏总是不听,口里还喃喃的骂这死人。张恒若欲待拗了他,竟自走出去买棺木,见牛氏这般样子,又怕他在家中去伤残那死尸;要与牛氏说妥了去买,却说上天,说下地,他只许得一只蒲包。弄得没了主意,一日到夜,只是坐在死人床边,叹气不题。
却说北路上有一种叫走无常,原是个活人,或五日或十日,忽然死去,冥冥中走些差使,或一日或二日,活转来,仍然是好好的一人,那走无常的到处都有。
张登当日死去,这魂儿觉得飘飘忽忽,没有撞处。忽然遇着平日认得的个走无常,见了张登,倒吓一跳道:“这里是阴间,你为何也在此?”张登方晓得自己身死,便对他诉说死的缘由道:“你可知道我兄弟的阴魂,如今在那里?”
走无常道倒不晓得,便挽了张登的手道:“我和你一同寻去。”两个约行有十多里路,见一座城,十分高大。
来到城门口,见个穿黑衫子的,在城里走出来。走无常便去拦住了他道:“我问你,新死的张匀在那里?”穿黑衫子的去身边招文袋内,摸出一个折儿看时,男男女女共有几百名在上,却并没有姓张的。
走无常道:“不要在你同伴中折儿上。”穿黑衫子的笑道:“这一路属我管,如何在别个的折儿上起来。你不必多疑心,是不错的。”走无常对张登道:“看来你兄弟竟未曾死,不要寻了。”张登不信道:“你再同我进城去寻寻看。”走无常道:“没有的了,我送你回去罢。”
张登不听,一把扯住了不放。走无常没奈何,只得同他入城,见那城中新鬼旧鬼,往来不断,但有生前认得的,便去问他兄弟下落,却都不知道。正访问间,忽听见众鬼齐嚷将起来道:“菩萨来了。”
张登抬起头来,只见半空中一朵祥云上,露出法身,毫光四射,走无常贺喜道:“张大哥,你有福。菩萨歇了几千年,却才一到阴司,救拔枉死鬼魂,被你恰恰撞着了。”便扯了张登齐跪在地。耳朵里只听得众鬼纷纷的都合着掌,念那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咒。
只见菩萨把杨枝蘸着那瓶内法水,轻轻洒下,细如尘埃一般。张登项上斧伤处,着了一些儿,便顿然不痛。不多时,空中云收光敛,已不见了菩萨。
走无常便扯了张登道:“我送你回去罢,”两个仍从旧路回来,到了张家门首,走无常道:“我去了,你自己进去。”
张登走到自己房中,便如梦醒,看床前时,正是五更时分,停着一盏半明半灭的灯,他老子守在床边叹气。便叫声:“父亲!”吓得张恒若连忙走避道:“登儿,我原是要买棺木殓你的,都是你继母不肯,你不要来吓我。”张登叫道:“父亲不要怕,是孩儿活转来了。”
便扒起来,坐在床上,把死去遇见走无常,同他去寻兄弟,却寻不着,得见菩萨,洒那法水。走无常领他回来的事,细述一遍。说罢把手去摸项上时,那伤痕果然平愈了。
张恒若当下心中大喜,道:“你已死了三日,我要买棺木殓你,你那继母只许用只蒲包,我又不肯依他,因此未曾收殓你。想起来,倒亏不容买棺木,倘已收殓,怕难再活了。”又说道:“你此刻还魂,幸喜你继母不知道,他若知道,定然又有毒手放出来。天色将明,却送你去安顿在那里方好?”
张登道:“父亲不必多忧,据阴司那穿黑衫子的说话,兄弟还在世上,并未曾死。孩儿天明就去寻访,拼着走遍天涯,好歹要寻了他同回。母亲自然不恨孩儿了。”
父子二人说说话话,只见窗上已亮,张登道:“孩儿只今就去,望父亲只算孩不曾活转来,不要挂念。”
张恒若见他死去三日,才得还魂,清晨就要出门,又是不知何年何月才得回来的,心中好不凄惨。却又不敢留他。欲要付他些盘费,奈自从娶牛氏来,一文钱也没得张恒若放在手头,只得由儿子空身去了,十分不忍,只索自己宽解道:“罢了,他说的譬如不还魂转来,也无可如何。如今到底还有回来指望的。”
张登去了好一回,那轮红日已是高高的。牛氏睡起了,走出房门来,张恒若迎着道:“报你个喜信,我那匀儿竟未曾死。”牛氏忙问道:“这话那里来的?”张恒若备述夜间张登还魂,并如今去寻兄弟的事。牛氏听了,气得目睁口呆了半晌,指着丈夫哭骂道:“都是你这老狗欺我,他害了我匀儿,我原要把那板凳劈死他来偿命的,是你和众人挡住。他何曾肯自己勒死,不过怕我淘气,割破了一些儿苦皮来捣鬼,后来又假装死了,你却暗地把他将养得老赤,放他逃走,却造这话来哄我,我如今也不要活了。”
便一个头拳望丈夫身上撞去。张恒若把身一闪,那牛氏撞空了,跌倒在地。张恒若怕他起来,又把自己当了那寺里的钟,急走出门,向朋友家里去躲他的锋头。过了一夜,张恒若要归,那朋友人家,都晓得牛氏的凶名,怕张恒若年老,吃苦不起,弄出事来,再也不放。
牛氏在家,想了张匀被虎衔去,心中又苦;想了张登逃走,心中又气;要等丈夫回来出他的毒,却又再不见归。哭一阵,骂一阵,日里粒米也不下肚,夜来瞌睡也不打一个,看看病起来了,起先两日,还挣起来,要守丈夫回家淘气,后来竟走不起身,睡在床上,也没半个人影儿到他面前。又过了两日,病势越发沉重,常有人来招呼他去。心知是鬼,好不害怕,却那得人来作伴。
左右乡邻见他家好几日不开门,都道诧异,有知道张恒若躲处的,便去通信。张恒若心中忖道:“不要这泼妇在家,寻了什么短见,这却要回去的。”
便别了那朋友,走到自家门户首,去敲那门时,里面声息俱无,越发疑心,向邻家借条梯子,央个后生,逾墙而入,拔下门闩,方才自己进去,到房内看时,见牛氏卧病在床,话都说不出的了。
张恒若念十多年夫妇之情,去请一位医家看他。医家说系七情所伤,受得病深,没救的了。张恒若也无可奈何。挨到明日,牛氏果然命绝。张恒若买副棺木,盛殓停当,即便拿了出去。
这牛氏平日,虽是凶悍,和丈夫吵闹,到得死了,张恒若七十来岁的人,独自一个在家,又凄凉不过。想起先前娶马氏时,图个老来有靠。谁知仍弄得这般光景,张匀不知是死是活,张登回来,不知自己还在世不在世,心中时时悲感不题。
且说张登,那日清晨出门,一头走一头想道:却叫我那里去寻好。见路旁有个关帝庙,道:“不如去求一签,看关帝叫我那里去寻,便那里寻便了。”
走到庙中,通诚已毕,求得一签,去问庙中道士,央他一详。说是上南去好。便走出庙门,一经向南而行。身边苦没一些盘费,日里向人家求讨口吃,夜来缩在古庙里,或是人家房檐下住宿。
非止一日,来到南京地方。时值秋末冬初,天气骤冷,受了些寒,觉得头重脚轻,害起病来,睡在街坊土人家檐下,不住的呻吟。
只见街上一位官长过去,那官长坐在轿内,约有三十六七岁。轿后一位小官人,坐在匹小川马上,活像是兄弟张匀,因他十分体面,不敢厮认。不多时来到近身,仔细一看,果是张匀,快活得就如拾着一件至宝,连病都觉得好了。跳起来叫道:“兄弟,你如何在这里?”
张匀回头一看,认得是哥哥,慌忙跳下马来相见。张登一把抱住,放声大痛,张匀也哭。张登便把他被虎衔去以后的事,诉说一遍。张匀听了,愈觉悲伤。
当下跟随人役,问知就里,去禀白那官长,那官长叫把一匹马命张登坐了,回府相见。没多时已到了家。张登便问张匀怎样到此。
原来张匀那日被虎衔去,心已错迷,不知衔往何地。衔了好些路,渡那大江,直到南京,放在这位官长姓张,做千户家的门首。回去不得了,在门外啼哭,那千户知道了,走出来看,见他相貌文秀,语言伶俐,又也姓张,千户未有子嗣,便认他做了儿子。这日正随了千户,游玩回来,张匀一一对哥哥说知。
说话之间,千户从外入来,张登连忙拜谢,张匀便去捧出一套绢衣来,与哥哥换了。当夜千户备一席酒,与他兄弟作贺。千户自己也出来陪。
饮酒中间,千户问张登:“贵族在河南,有多少丁口”张登道:“家父原系山东东昌府棠邑县人,迁来河南住的,只家父和我弟兄二人。”
千户称奇道:“我原籍也是山东东昌府棠邑县,这等说,是同乡井人了。”便又问:“既住山东,原何迁到了河南?”张登备言燕兵南下,父和前母失散,家产一空,在先曾在河南生意,人头熟些,因此迁往之意,千户听了,忙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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