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寻到他父亲住的所在,月明中见曹全士的尸首在门外地上,却未晓得他母亲是死是活。天色也渐明了,见母亲吊死在屋内梁上,那得人放下来。
珍姑当下哭晕了几次,便和王子函移两个死尸做一处,寻些柴来焚化了,拣出那骨殖来,包做两包,两个分背在肩上,仍骑纸鹤回青州。
心中只还放不下哥哥永福,不知死活存亡。离了蒲台,见王子函在鹤背上,十分害怕,想起前番取笑他的话,不觉把满肚子悲伤暂时放开,略笑了一笑,便呼他歇下地,去换了驴子走。
到得地上,只见永福也就杀死在那路旁。珍姑又哭了几声,和王子函扒拢些泥来,将就与他掩埋了,方才坐上牲口再行。
到了青州,珍姑拣块高燥的土,把父母骨殖安葬停当。
那时王子函母亲的服,恰好已满,便求珍姑成亲。珍姑道:“先前你有母服,不好成亲;如今是我有父母之丧,且待服满,行起这礼来,何必那般性急。”
王子函气苦道:“那一歇三年,这一停三年,可不耽搁人老了哩。”
珍姑道:“我是两重大丧,还该六年。你倒不要忒打料得近了。”王子函见他说越发不是头,吃也不要吃,睡也不要睡,只是愁眉苦脸地求珍姑。珍姑拗他不过,倒好笑起来道:“我想和你住在一处,就是成亲了,却不道又有什么成亲,这般性急。”
王子函也笑道:“就是那个成亲,也算不得。没有同床,不算成亲哩。”珍姑见说,红了脸。便由王子函去择了个日子,交拜成亲。王子函那年二十岁,珍姑却才得十七。美少夫妻。说不尽那些情态。
一日,珍姑记起初来时路上的话,问丈夫道:“你在曹州,到底有甚作用,得出重围?”
王子函笑道:“你聪明了一世,怎前番那般说了,还不领略。方才成亲第一夜,就传授你,是那红衣大炮了。”珍姑不觉忍笑不住。
王子函又戏道:“官军着了炮,今日还在那里神号鬼哭;你着了炮,倒快活好笑哩。”
珍姑见说,拿了扇子打来。王子函连忙走过些,站住了,只是笑。他夫妻两个,又在青州买下些田产,日逐督领雇工人等耕种。
那些邻舍见两个初来时,饭米都要告借,不知怎地发了财,却便这般兴头,心中忌刻。适值那时亢旱,青州地面,虫蝗为害起来。珍姑便剪一对纸鹊儿,放入自己田中,变成真的,把那蝗虫赶吃。
邻舍见了,便去报官,道:“他家有妖法,定是蒲台一党。”官府闻说王子函有些家计,作想起来,立刻出签拘人。王子函着急,与珍姑商量,送些银子入衙门,才得把这事捺起。
珍姑对丈夫道:“我们这家业,来路太易了,自该有这飞来横祸。”王子函道:“只这恶狗村里,也真住不得,我们却向那里去好?”珍姑道:“我和你原是河南人,不如重回故土去。”随又道:“只是那里的人,晓得我家曾经从贼,越发要来寻事的了。”
王子函道:“我们自到归德府去,有我母舅在那里,有些照应。可不胜似这里和考城县旧居几分么。”
当下便把田产卖了,将银子带在身边,跟了几个婢仆,投归德府来。不一日到了那边,沈子成一见,心中甚喜。便问外甥:“向在那里?好叫我放心不下。”
王子函只说原要到怀庆府,路上被贼人捉住,在山东耽搁了这两年。指着珍姑道:“他也是考城人,陷在贼中,做了夫妇。如今却得同来。”
当下沈子成替他寻所小小房子,就在自己间壁。两家内眷,也时常往来,十分亲热。
珍姑又拿出宿本来,在归德府开下个琉璃厂。珍姑性最灵巧,指点匠人,造出新奇款式的灯儿,才做下来,就有人买,又且得价。不上几年,做了大富之家。家中婢仆共有几百,却人人有业,都不是吃死饭的。
珍姑调理的井井,每隔五日,把底下人做的生活,考较一番,勤谨的,赏他银钱酒肉;懒惰的,不是受杖,就是罚跪。
到了那晚,给他们假,不作夜课。备些佳肴美馔,夫妻对饮个尽醉。叫丫鬟们在旁唱曲儿侑酒,好不欢乐。
每年清明时节,把家务托付给沈大成,夫妻两个同到考城县上了王家的坟,又且去青州曹全士夫妻墓上拜奠。
一年在青州祭扫毕了回来,从向日住的地方经过。那时晴得久了,干燥异常击只见那些妒忌他家的旧邻,恰正遇着火灾。男啼女哭,乱个不了。
珍姑看了道:“他们心地好些,也不逢这天火;就逢了火,我也该出一臂之力相救。如今且自由他。”
王子函道:“你有甚法能救得这火么?”珍姑道:“怎么没有,只是不值得救。那班人面兽心的。”王子函笑道:“这是他们自己作弄自己,老天又恰恰今日烧他们,叫你我见了爽快哩。”
夫妻两个,一路说说笑笑,回到河南。后来生下三个儿子,都能守家业。王子函夫妻俱各寿终。当年从贼巢中逃走一事,也颇有人知道,虽是嫌他舍得抛却父母,却也亏这一走,留得身体来收葬他父母。诗曰:
军旅摧残子死兵,还因有女葬而身。
尚员异事原同道,何用时人漫拟论。
第十一回 联新句山盟海誓 咏旧词璧合珠还
锦衾绣幕缔鸥盟,恩爱海般深。但愿百年常没事,夫和妇共乐晨昏。谁料渔阳鼙鼓,害他凤拆鸾分。一时兵乱共狂奔,已自苦零丁。更有奸宄萌恶念,弄得人九死一生。不是老天默佑,怎能缺月重盈。
乱离时世,弄得人家七颠八倒,这原是一个大劫数。但其间也看人的是非邪正。
奸恶之徒,天才降他灾祸,在那劫内勾决了;若是善良的,不过受些磨折,却还不到厉害。
明朝崇祯年间,河南开封府仪封县地方,有一个人,姓宋名大中。父亲宋倬喈,母亲翁氏。只生下他一个。祖上也是读书的,传下家业,虽不厚,也还将就过活得。
宋大中到了二十岁,宋倬喈与他娶一房媳妇,是同县史秀才的女儿,小名唤做辛娘。辛娘生得如花朵一般,十分娇美,小夫妻两个,恩爱异常。
那宋大中的学问,颇算通透,却年当弱冠,还未能拾取一领青衿,心中气闷。辛娘劝慰道:“如今世道不好,仕宦的也可怕,若不过要做个把秀才。你正在青年,何必这般性急。”宋大中听说,稍稍开怀。
那时外面流贼正盛,每到一处,不知杀害多少性命,拆散多少至亲骨肉。辛娘在闺中晓得了,偶然对丈夫道:“我和你十分过得好,倘然流贼杀来,把你我分散,你却怎样?”
宋大中正拿了一管笔,在张废纸上随意挥洒,便写下七个字道:
男儿志节惟思义
辛娘看了这几字,他是从小儿史秀才教他读书,有些文理的,便也取枝笔来,去那纸上写一句道:
女子功名只守贞
宋大中见了喜道:“这两句却是绝对。我和你都要做义夫节妇哩。”这也不过闲暇时节作要的话。不道竟成谶语。那骈对句,又做了夫妇重圆的照会。
一日,夫妻两个正在说闲话,听得街坊上沸反的道:“流贼来了。”两个着了急,去唤底下人时,没一个答应,已都逃散。幸得自家一乘四轮车,因这日有事,要出远,预先把四头牲口驾好了的,连忙收拾些细软,扶了父母和妻子上车,出门逃难。
只见那些人,就像打下了窠的蜂儿一般,向着东边乱走,只恨少生了两只脚。看后面时,远远地听得炮声不绝,想是和官军在那里厮杀。父母子媳四人,走到天晚,思量寻个地方歇息,却听见后边逃上来的道:“流贼打败了官军,又杀来了。”便只得再连夜奔逃。
看看将近徐州地面,方才略放了心。四人在车上商量道:“如今中州地面,都做了贼人出没去处,有些住不得。不如到徐州,搭了船,往南直去,寻些活计罢。”
正在车上赶路,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和一个少年妇人,也坐着乘车子,杂在人丛里逃。两乘车子同下了个坡,便一字般并着走。
那后生先开口问宋大中姓名籍贯,宋大中一一回答了,并又告他要往南直意思。只见那后生满面笑容道:“这般甚妙,正好路上作伴。在下是扬州人,姓李,排行十三,同房下来毫州生理。如今遇了流贼,也正要回去。我们到徐州,同写一只船,价钱也两省些,又不寂寞,可不是好?”宋大中听了大喜,便对他父母道:“恰好有个同路去的伴,倒也凑巧。”
辛娘却扯着丈夫衣袖,轻轻的道:“我看这人生下一双贼眼,又只管来瞧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心理,不要和他们同船的好。”
宋大中想了想,道:“不妨。他自己现带着少年妻子,未必是歹人。想也怕路上难走,约我们作伴。我们到那地脉生疏去处,也少不得他们哩。”辛娘见说,也便不再去阻丈夫。
看官,这宋大中一家逃出门时,心慌意乱,未曾走下主意,就要南直去的,因此投徐州那条路上来。这李十三既在毫州生理,要回扬州,自有径路,缘何也走起徐州来?不知他原是江湖上做那徐太爷没本钱生意的,家里倒真在南京,常来徐州近侧,探看有些油水的客商,要走水路时,诱去装了他伙伴的船行事。也怕人家要疑心,新近带了老婆同走。
这番却不看想什么财物,只因见了辛娘美貌,便起谋心,诈称是扬州人,借口绕道毫州回去。宋家父子一时那里识得出他破绽来,当下同到徐州,李十三便去埠上,看了一只大些的船,帮宋家父子搬运行李。又把车子、牲口去倒换些钱交他们。劳碌得汗流如雨,看他连饭都没工夫吃。
下了船让前中两仓与他们,自己和那妇人缩在后仓。宋家父子要让他们前面来,李十三只是不肯,宋家父子倒好生过意不去。
那李十三老婆是王氏,也略有些姿色,性格又柔顺的,与辛娘极说得来。
宋家父子见李十三在船上与那舵公水手,说说笑笑,好似一向熟识的亲眷,也只道是他惯走江湖的那笼络人头套子。
不一日过了黄河,来到清江浦地方,把船停泊在一个僻静去处,天色已晚,那轮明月升起来,四望都是芦滩,不见一些人家。
李十三在船头上,招他父子出舱玩月。两个才出得舱门,李十三乘宋大中不备,先推落水。那里的水,是从黄河中灌进来,十分湍急,早已随波逐浪去了。宋倬喈正要叫喊,一个水手提起篙子,把他一点,又早落水。那翁氏在舱里听见了些声息,走出舱来探看,也被李十三推落了水。李十三方才发起喊来要放筏子过去捞救,却并不着紧,眼见得不济事的了。
原来翁氏出舱时,辛娘在后面,亲看见是李十三推落水,害却三命,单留下他一个,早猜到奸人肺腑,却假认做真个自己溺死,但哭道:“我一家都死尽了,却叫我怎地独活。”
李十三劝道:“娘子不必再哭,这是大数,哭也无益。我一时间同你公婆、丈夫南来,就像至戚一般,难道看你无依无靠不成。我家里新迁在南京,不瞒你说,倒也广有田园,尽可过活得。你同我那里去,我供养你到老,还你足衣足食便了。”
辛娘收泪谢道:“若得这般,倒极承美意了。”
李十三见他不甚悲伤,肯从自己南去,心中好不快活。又安慰了几句,夜已深了,合船俱各安睡。李十三却又撬开前仓门来,走进去勾住了辛娘肩头求欢。
辛娘连忙推开,只说道:“我既肯从你过活,这身体怕不凭你作主。但是现在怀孕,你且饶我,自去别处睡罢。”
李十三不好便去逼他,只得由他自睡,自己仍去和王氏同宿。
辛娘这夜那曾合眼,但听得芦滩上风声,船底下水声,心中悲切,又不敢哭。那夜泪足足下了几万滴。
约到半夜,听见后舱里夫妻两个闹起来,不晓得是什么缘故。但闻王氏骂道:“你这般昧良心的作为,只怕官府被你瞒过,天却容你不得。即刻雷公电母来打死你了。”
又听见像李十三打王氏,王氏越骂道:“你索性打死了我。我情愿死,不情愿做你那杀人贼的老婆。”
又听见李十三恨恨之声,像拖了王氏,走出舱去。又听得“骨董”的一声,便满船嚷起来道:“那个落水了?”又听见李十三和船上水手人等,假意打捞,鬼混了一回,方才都歇息了。
原来那王氏,倒是个好女子,李十三新娶在家,便带他出门,还不曾晓得丈夫是惯做这般贪财好色、放火杀人的行业。这夜李十三去夸张谋占辛娘的手段与他听,王氏方晓得嫁了匪人,十分懊恨。因此闹起来,也被李十三推落了水。
次早开船南去,于路无话。不一日到了南京。李十三来在城中钞库街上,便雇只小船,载辛娘进了水西门,来到家中,引去见他母亲杨氏。
杨氏只道儿子同媳妇回来,看见另又是一人,便问李十三:“我那媳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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