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远充军,克期在番禺县内起解。
曹氏和巧娘都来衙门前分别,个个哭得喉咙都哑了。次心见妻子正在青年,自己此去,量来不能再归,便讨笔砚写纸离书,劝他另择良姻。
巧娘接来,扯得粉碎,道:“郎君若疑妾有二心,今日先死在郎君面前,郎君可放心前往。”便望侧首一个井内,涌身就跳。幸得众妇女手快,上前扯住,先劝了他回家去。尤次心哭拜了母亲,又谢别那送的亲友,即便登程。
原来他充发的地方,也正是山西。行了好些日子,来到河南界上,在饭店内打尖,见门首走过一个叫化子,面貌有些像他哥哥。走近去仔细一看,果然不错。
上心也认得是次心,弟兄两个叙起别后事事,大家饮泣不止。
次心对哥哥道:“兄弟这一去,今生未必能回。可怜母亲在家孤栖,哥哥须作速回去,好令老人家略开怀抱。”便在自己包裹内,分出几两银子,递与他做盘费,洒泪而别。不表次心山西充军。
且说上心上路回家,不一日到了广州。走进门去,拜倒在母亲面前。曹氏垂下泪来,问他:“一向在那里?”
上心未及回言,英姑走过来道:“母亲怎还和他这般说话。”便扶曹氏去中间朝南坐了,自己拿一根大毛竹板子在手内,厉声喝道:“你受得起我一百重板子,便留你在这里。若受不起时,你的田产,一些也没的了。那里有饭吃,快与我去罢。”
上心眼泪纷纷,拜伏在地道:“做兄弟的不肖,甘受姊姊痛打,收留兄弟在家,奉事母亲了罢。”
英姑便抡起板子,望着他屁股上直劈下去。上心在地下,吓得眼睛乱闭,两只腿上的肉,抖个不住,已打料那一顿的了。
英姑忽又缩住手,把板子撇在地下道:“这样卖老婆的人,打来也中什么用。你只与我别处去罢。”
上心哭道:“兄弟已经知罪,姊姊打了我,收了我罢。”
英姑不就应许,等他又求打不已,才道:“我也没得手来打你那不成器的。且留在这里,再犯出一些毛病来时,你的旧案还未曾销,捆你去当官究治便了。”上心连声声道:“不敢。”
英姑收留了上心,使差个家人,去江秋岩家报知江氏。江氏骂道:“我如今还是你尤家什么人,却也来告诉!”家人见他动气,便将这话来回复曹氏和英姑。英姑就把江氏的说话,述与上心听,来羞他。上心气也不敢出。
住了五六个月,英姑吃也没得好的与他吃,穿也没得好的与他穿,夜间叫他就在厨下开个铺,和那些底下人一处睡。日里不是烧火就是挑水,不是打柴就是扫地,也像小厮般做,看上心时,却没一些儿怨恨意思。
英姑心中暗喜,又几次把银钱出入的事试他,竟一毫也没有苟且。英姐见他果然改变了,方才和继母商议,要去求请江氏弟妇回来。
曹氏道:“我也日日在这里想他,但是他十分气苦,恐怕挽回不来的了。这却怎么处?”英姑道:“他若忘我家时,不等到今日,早已另嫁他人。只是害得他太毒了,因此有前番气愤说话,却也怪他不得,如何割舍得来。”
当下英姑便自己率领了上心,到江秋岩门上去负荆请罪。江秋岩夫妇出来见了,冷笑着对英姑道:“小女前日既嫁了令弟,从来嫁则从夫。有意要卖,自然就卖了,什么罪来。”
英姑见他夫妻满脸的气,便喝令上心,长跪在阶前,才又对江母说,要请弟妇出来,江母道:“小女不幸前番受那大辱,已不是令弟家的人了,叫他还有什么面目出来。”
英站只得自己也跪下去告罪。江母慌忙扶住了,便叫家人去请女儿。去了一回,不见出来。江母撇不下英姑情面,又自己去唤,却仍不肯出来。英姑竟自走入去,亏得他气力大,竟将江氏抱了出来,坐在中间一把椅子内。江氏立起身又要走,却被英姑两手按住,便喝上心来跪在面前叩头。
江氏骂道:“我与你已是恩断义绝,却还到我这里来做什么?”上心羞惭满面,只是跪在地下,不敢开口。直等江氏骂得畅了,江母方才扯了他起来。
英姑从容对江母说,备述他婆婆十分想念,问何时可以归去。
江氏道:“一向承姊姊垂爱,今日来到这里,那敢不依尊命。但是保不定有被这黑心人再卖,望姊姊回去,另收拾一间房子,容做媳妇的来奉事婆婆,譬如削去头发,做尼姑就是了。”
英姑道:“弟妇你也不必认性。”指着上心道:“他若不改前非,我做姊姊的也饶他不过,还要赶逐他出去,怎肯同了他来。有得容他请罪,实因他今非昔比,还是几次试过来的,你们两个到底是夫妻。从来说船头上相骂,船艄上讲话,是拆不开的。那里记得许多恨。我今日同他回去了,你这里收拾收拾,明日打发轿子来接你罢。”
当下英姑别了江家夫妻母女,自和上心归家。次日,遣几个家人,同着轿子到江家去接取江氏回家。曹氏和英姑、上心,到门首相迎。
江氏下轿来,向着婆婆,拜伏在地下,哭个不住。曹氏也对他哭。英姑早已叫人安排下酒肴,便请继母朝南坐下,上心夫妻东西对坐,自己却坐在朝北。
饮过了几杯酒,英姑去捧出许多簿籍来,放在桌上,对曹氏和上心夫妻道:“我来这里忽已多年。一向把住这些田产,并不是有什么私心,只因父亲的遗业,不忍他人谋占。今幸得大弟回心,弟妇复还,我仍将产业簿子交还你夫妇。我前日一个空身子来,明日仍当一个空身子回去。”
当下,上心夫妻都立起来,改容拜谢,又恳留他在家,再住几时,英姑便住下不表。
再说次心解到山西,拨在大同总兵摩下做兵。总兵见他文秀,叫他掌管文书,十分中意。
次心偶然在同伴中,说起自己姓名籍贯,内中一个年老的,跳将起来道:“这般说,你就是我孩儿么?”
原来这年老的是尤牧仲,便从头至尾,诉说他到江西,遇那藩王造反,发配山西的事。次心方晓得他父亲竟未曾死。当下父子两人,抱头大哭。
尤牧仲问起来家中情形,说上几日几夜也说不了。那同伴中都来与他父子作贺,连那总兵知道了,也都不住的称奇。
看官,你道尤牧仲在山西多年,怎便像真个死了的,没封信儿回家,直等儿子也配到那里,才知道他不死?原来他信虽寄过好几封,却一封也不到。以后见没回书,只道曹氏率领儿子改嫁去了,也便不再发信。
当下他父子相依,乐不可言。过了几日,那总兵拿住一伙强盗,审究起来,都是广东人,就是在番禺县打劫,发觉了逃走的。
尤次心便和父亲,到总兵面前泣诉冤枉,总兵与他上闻了。
朝廷知有这事,就部议,立刻把次心出罪,复了前程,广东督抚司道,尽行降级罚俸。番禺知县削秩为民。又命地方官给还尤次心田产、房子。
尤次心得信,便别了父亲,赶回家去,要弄银子来与父亲赎罪。不一日,到了广东,其时部文先已到粤,尤次心田产屋宇,早以给还,家中正日日望他回来,次心又说起父亲不死,现在山西,合家大喜。
再说巧娘。自从丈夫发配山西,万公子不舍得女儿,接回家去住,又因女婿曾为离书,便去探女儿意思,见他立志不从,也不相强。当日次心回来,知道巧娘守他,心中甚喜,即日去拜岳父母,就接妻子来家。
那韦耻之见尤次心出罪还乡,又复了田产房子,倒白白把个番禺县革职,绝了他招摇撞骗的路,好生气愤。适值那夜风大,便悄悄去尤次心屋后,放起把火来。一霎时红光烛天,照得街上如同白日,他便溜了回去。比及从邻舍晓得,走过来救,已把那官府给还的房子,烧做白地。幸喜尤次心还在外家,未和巧娘回来,那房子是空的,不曾伤什么人。尤上心房子虽与兄弟并排造的,却未曾被火。
次日,上心让人去万家通知,万公子见女婿没了房子,便留他夫妇在家。巧娘寻出些私蓄来,交丈夫拿去,把烧不尽的将就修葺。
次心便雇两个人,先把倒塌下来的砖瓦搬运开去,自己在家督工。无意中提起把锄头,在地上作耍。夯一下,“铛”的一响,竟把锄头卷了口。打一看时,却原来夯在块石板上。心中动疑道:“这里为什么有起这石板来?”便叫人畚开些泥,揭起来看,只见底下贮着一缸金子,两缸银子。
当下次心大喜,献了藏神,取将出来,便把房子重新建造,倒比前更加体面。接了巧娘回家,整备下二千银子,便要去山西赎父亲。
却是上心对他道:“你才到得家,如何就出门,不如等我去走道罢。”
次心依言,拣两个能干家人,同哥哥前往。不一日,上心跟了尤牧仲到来,这番合家团聚,笑也有,哭也有,好不热闹。
一日,英姑辞别父母兄弟,要回潮州。合家苦留住了,那里肯放。
尤牧仲又分付两个儿子,将田产三股均分,让一股与姐姐。英姑那里肯受。却因老人和两个兄弟定要与他,只得收了。
次心又取出掘的金银来,也作三股化开。英姑便差人往潮州,叫他儿子搬了家,来广州住,竟也做了广州人。
却说韦耻之,自己寻思,十多年中,几次设计要害尤家,却倒都成就了他一门,没得计策再使出来,心中纳闷。他家中穷得一贫如洗,妻子死了继不起,也没一男半女,连那顶天的也弄干净,终年寄居在和尚寺里。那些和尚没一个不厌他。
他见尤家十分兴旺,又思量去趋奉牧仲父子,希望他些周济。
一日是尤牧仲生辰,两子一女,与父庆寿。尤牧仲想起在山西时,到了生日,举目无亲,何等孤惜,如今一门聚会,又且家道大充,好不快活。亲友都牵羊担酒来贺。
那韦耻之也去强买了一只鸡,到来祝寿。
尤家父子虽晓得历年这些事故,都是他作祟,却因那祸都化了福,倒也不去恨他。受了他送的礼,仍又请他吃酒。
却是那江、万两亲家,想着他险些害两家女儿性命,气愤不过,又见他在尤家谈天说地,像人一般吃酒,两个越发不平。
江秋岩便和万福同商量,假意都走过去,与他说说笑笑。
到了明日,两个又同到和尚寺中去访他,恰好无人在旁,两个便招他去游山。
那日,是韦耻之的恶时辰到了,这般奸险小人,也会得落圈套,欣然同了二人就走。
出得城来,到一座山里,却是荒山,四下无人。那江秋岩原是武秀才,去武就文的,脱不去那纠纠气习;万公子又是任侠的主顾,便四只手一齐上,把韦耻之按倒。韦耻之口里叫道:“为什么这般起来?”
江秋岩去腰间,抽出一口雪亮的刀来,架在他项上道:“你再做声,这就杀死你这狗才!我要问你,你与尤家有甚大冤,只管设计去陷害他?你且说来!若果系不共天日的,我便饶你。”
韦耻之告道:“不瞒二位说,只因那年宗师岁考,我考了四等,他却考个一等第一,为此气不过,要害他家。”
万公子道:“他那时可曾来取笑你?”
韦耻之道:“他是不曾来取笑我,我却只是恨他。”
江秋岩对万公子冷笑道:“依他这般说,年常考试,不知害人家结多少死冤家哩。”指着韦耻之道:“我且看你心肝怎样的!”便隔着他衣服,把刀从他胸前直破到小肚下,挖出那五脏六腑来挂在树上了,两个自取路回家。
过两日,有人入山,见一个没头剖腹死尸,原来那头又不知被什么野兽咬了去,这是恶人的结局。
后来尤牧仲和曹氏寿终在家,上心弟兄都能保守家业。次心又发了一榜,一门之内,富贵两全。
英姑得了那股家事,也便做了财主。这可不是吉人天相么。后人有诗单笑韦耻之道:
灾祸由来降自天,几曾付与世人权。
堪怜枉使千般计,身死空山徒自歼。
第九回 倩明媒但求一美 央冥判竟得双姝
梦锁重楼春信杳,诗词会把春心钓。这是爹娘没见识,延师教,几把闺门玷辱了。为着情诗和闷倒,上裙喜子惊人跳。作怪丫头扯谎报,才郎到,愁眉错对菱花笑。
世间为父母的,生下个女孩儿,就要叫他读书,也只消闺门女训,和那千字文、百家姓,令他认几个字罢了。可笑有那没见识的,竟像儿子一样,教他许多诗词歌赋,好似朝廷又开什么女翰林科一般。那质地纯些的,做了学剑不成,倒还没事。有那聪俊女娘,及笄之年,情窦正开,理会了些艳词丽句,再遇邪缘,可有不弄出丑事来么。在下这首《渔家傲》词,专指那种情弊。
如今说件幽婚故事,也是没见识父母做出来,虽然成了一段佳话,却是不可为训的。
明朝永乐年间,四川成都府有个秀才,姓姚名大年,号唤寿之。父母具亡,又无弟兄伯叔,只是独自一个人,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