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心无钱赌了,没处生发,思量把江氏去抵押钱钞,逐处打合。众人因他只写一纸抵契,妻子却仍在家,怕他要赖,竟没受主。韦耻之便替他去打合一个姓宋的,绰号叫做阳世阎罗。那阳世阎罗原是个漏网的大盗,逞着强梁,众人尽都怕他,他却不怕上心赖他债,便收了文契,抵与上心三十千文。
上心拿去,几掷骰子,早又干净。那纸契上原只写得暂抵五日,就加利奉还。五日没得还,送妻子过去的。
到了第五日,上心那里有钱,心中果然想赖。那阳世阎罗见上心不去还,便自己来讨,抡拳勒臂,只从打起。
上心十分害怕,便去骗妻子说,是他父亲在家,患个急症,寄信来追做女儿的。
江氏见说,心内慌张,那里去辨真假,连忙奔出门外。上心早雇定一肩轿子,私下嘱咐他,抬到宋家。江氏上了轿子便行。韦耻之晓得江氏到阳世阎罗家去了,便走往江秋岩家报信,要弄他来和上心闹。
江秋岩知道这事,勃然大怒,立刻写一纸状,去县里告。
县尹和江家是有世宜的,便火速出差追尤上心,却早已逃得不知去向。差人去禀白了,县里便又差人拿阳世阎罗与江氏到官。
却说江氏,被轿夫抬到宋家,方才晓得被丈夫卖了,号啕大哭,要寻死路,被宋家众人守住。
阳世阎罗先把些软话劝他,江氏那里肯听。阳世阎罗见他不从,便行出凶势来,道:“你丈夫把你卖在这里,钱已到手,怕你生个翅儿飞了去不成!”
江氏见他们做出凶来,也便大骂。阳世阎罗大怒,正要叫人取竹片来打,只见江氏就头上拔下簪子来,颈边乱刺。众人急救,早已透了食管,那血似杀猪般涌出来。阳世阎罗叫人把绢帛与他束了,待将息好时,却再慢慢地劝他。
里边正在那里闹,只见官差拿了签来叫人。阳世阎罗欲待不去,差人道:“江家是太爷的世弟兄,太爷火急在那里替他追人,你如何怠慢得。”
阳世阎罗只得同了差人便去见阳世的城隍。差人又叫备乘暖轿,抬江氏到官。
太爷见江氏伤得重了,骂那阳世阎罗威逼,抛下签去叫打。那些鬼役,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动手。
官府素风闻这阳世阎罗作威作福,众人都怕他的。见了这般光景,越发大怒,便唤出自己家丁来动手打。众家人不晓得打板子法道,只是用力蛮打,打上几十板,早已做阴间的阎罗去了。
当下太爷吩咐江秋岩,自抬女儿回家调治,叫宋家自来扛尸首去收殓不表。
却说曹氏卧病在床,那上心的狂赌,众人都不敢对他说。直到江家兴讼,官差来家拘人,方始晓得儿子的诸般罪状,气得手脚冰冷,死去了几回。那病越发沉重起来。
先前江氏在家时,虽是分了家,却亏他孝顺,仍旧日日来替婆婆料理家务。曹氏病体十分拿仗着他。如今去了,病重起来,还有何人靠托得。那次心还只十五岁,日夜坐在母亲床前啼哭,说不尽那伶仃孤苦。
却说尤牧仲那个女儿,嫁在潮州的,性情极是刚强。因他夫家穷苦,每到归宁时节,向父亲需索,一应家常要用什物,件件都是好的。尤牧仲与他些儿,他总嫌少,和父亲吵闹。尤牧仲不喜欢他,怕去接他回来。他也斗那口气,自从尤牧仲在家,便绝足不回广州。
这情节韦耻之却也晓得。当下见曹氏母子那般景况,他又想去弄这英姑回来,好看他们淘气。适值有个潮州人,在广州城里做生意,问他时,却正是那里的邻人。韦耻之便托他寄个信去,叫英姑即日就来。
过不多时,英姑果然领了十五岁一个小儿子到来。进了门,见他继母病得九死一生,只有十几岁的小兄弟在床前,一种凄凉景况。
英姑看了,心酸起来,便问:“上心在那里?”次心把上面的事,细细说与做姊姊的听。
英姑听了,怒气填胸道:“父亲死得几时,这班贼就敢来欺侮我家,赚骗我家的田产么?”便问次心那同了上心赌的这些人姓名。次心说了好些,却只不说出韦耻之来。
你道这是为何?原来韦耻之赌的手法平常,和上心赌起来,倒要输于上心,因此只是诱他去与别人赌,破他的家产,自己却一百回里不过同上心赌一两回。人家都不晓得。
当下英姑便同了儿子出门,一径到县前去寻官代书,要写状子,告那同赌的人。那同赌的人着了急,央人出来调停,敛些银子送英姑买果子吃。英姑受了银子,却仍旧把状子去告。县太爷便出签拘捉那些人来,每人重责四十头号,才放回家。英姑又求知县,要他追那些田产出来。
县太爷听了,眉头一皱,说:“这却太过了。况你兄弟又不在面前,知道他是怎样把田产推与人家的。本县今日只好重治这些人的赌,来消你那口气罢了。”
英姑听知县这话,确也公平,只嫌断得太宽些,不好再求,便出县来,又到府里去告。
恰好那知府是最恨赌博的,英姑跪在案下,把那班赌贼怎样设骗,怎样弄得上心逃走无影无踪,如今他继母病上加病,和那小兄弟在家,怎样孤苦,条条款款,哭诉一番。
激得知府心头火发,立刻判下来:“仰番禺县追田产给还原主,仍将上心惩治。”
当下县里不好从宽,即便严刑追逼。不上几日,那些田产依旧姓了尤。
其实英姑的丈夫,死已多年,便打发那小儿子自回去,叮嘱他同着哥哥在家务业,不必再来。自己却便在母家住下,上养继母,下养幼弟。内外事宜,都是英姑一人主持,整理得十分清楚。
曹氏心中快活,病也渐渐复原了,便把家来托付英姑,凭他处分。
过了一年,便增了些田产。乡邻里头有几个强横的,欺侮了他家,他便提刀上门争论,众人都怕了他,再没人敢来寻事。他又时常备些佳肴美馔,遣人到江家送与江氏,又见次心已长大了,央媒与他说亲,却被韦耻之各处对人说:“尤家的田产,尽是英姑掌管,将来没得归还兄弟的了。”众人信了这话,都不肯出庚帖到尤家来,这且不表。
却说广州城内,有个万公子,号万福同。父亲曾任山西布政,家中富有金银。造一个园来,真乃四时有不绝之花,八节有长春之草。广州城中,推为第一。那园直通万公子的内室,不是内亲,也便难得到他园中,曾经有一个人,不晓得撞入去,公子见了大怒,把他算做闯手,捉到县里,几乎打死。这些事韦耻之平日也曾听在肚里。
一日,正当清明时节,次心从外归家,路遇韦耻之,招他同去游春玩景,不觉走到万公子家园门首。那园丁却是韦耻之认得的,便放他两个入去游玩。
两个一路观看园中景致,真乃比别不同。看看来到一个池边,池上架座小石桥,桥那边雕栏画槛,通着两扇朱门。遥望去,那门内的花像锦绣一般。这就是万公子内室。
韦耻之哄次心道:“你先过桥到那门里去,我去解了个手就来。”次心不晓得他使计,便过了桥,望着那门里去,果然那花比外面的更自不同。只见:
桃李成行,杏梅列队。香魂叠叠,芳影重重。芍药栏中,描不尽丰姿绰约;牡丹墩上,说不了气象豪华。一二流莺鸣叶底,(目见)睆疑歌。百千粉蝶乱花间,蹁跹似舞。
尤次心观之不尽,玩之有余。正一步步向前走,忽听见女眷声音,便站住了脚看时,走出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来。见了次心掇转身就走。次心方晓得是内室,连忙回出来。
只见万公子也早出来,喝家人快些拿住。次心着了急,奔到桥边,望那池里一跳,早已下去。
忽见万公子回嗔作喜,忙叫人搭救起来,见他衣裳都已湿透了,便叫将干衣服来与他换了。挽了次心手,同到个亭子内去坐。和颜悦色问了姓名,便请次心宽坐,自己走到里面去,转了一转,却又出来,携了次心的手,延他入内。
次心不晓得是什么意思,不敢进去,欲要告别,公子不肯放,只得便同走过了小桥,又到方才那朱门内去。只见花篱里面,隐隐像有美人来窥看。
公子延次心到一所小小书厅内,摆设得十分精雅。坐定了,献过了茶,又搬出酒肴来。
次心立起身辞道:“年幼无知,误入内室,得蒙赦宥,已属万幸。但愿放令早归,感激非浅。”
公子那里肯听,扯次心去客位里坐下了,公子对面相陪。几个俊俏丫头,捧了酒壶,与他斟酒。
次心是个不出书房的后生,到此地位,面嫩起来,红了又白,白了又红,那些丫鬟都在背后嘻嘻的笑。次心略饮两杯,又要起身告别。
万公子拖住道:“小弟有一个对,小哥若对得好,便放小哥回府如何?”次心道:“既如此,请教。”万公子劝次心坐定了,才吟出那句来,道是:
半夜二更半
只见次心好似平常日子预先对就了的一般,绝不思索,接口便对道:
中秋八月中
万公子拍手大笑道:“真乃解学士再生了。”次心连称“惭愧”。原来万公子有个女儿,小名唤做巧娘。因是七月七日生的,取这个名。年方二八,生得如西子一般,又且精通书史,父母日日思量拣个快婿,却都不中得意来。
上一夜,巧娘做一个梦,梦见一个人对他道:“解学士是你丈夫。”巧娘梦中寻思:解缙是国初人,怎地做起我丈夫来!便又问那人道:“如今在那里?”那人道:“明日落水的就是。”巧娘早晨起来,把这梦说与爹娘听了,都道稀奇。这日次心跳在池里,正应了那梦兆,因此万公子倒欢喜起来。又见次心神气清秀,语言明朗,越发中意,便招接到里面,原是要妻女都来看看,再自己考考他内才的意思。
当下,万公子对次心道:“这个对,是小女平日间拟下的,却再想不出那对句来。今日小哥对得真乃绝对,这个也未必不是天缘。贱意欲将小女仰偕秦晋,未知尊意若何?”尤次心推辞道:“晚生门户衰微,怎敢攀援花胄,府中玉女,自当另觅良缘的是。”万公子道:“小哥不必太谦,你也是积祖书香,难道和舍下对不来。小弟主意已定,只要小哥不弃就是了。”
尤次心道:“极承雅爱,但不知家慈意下如何,未敢擅自主张。”
万公子道:“这也不错。小哥回府去,且禀知尊堂太太了来。”
当下尤次心谢别了万公子,万公子叫打轿来抬了他,又着人背了湿衣服,送他归家。次心回到家里说起,被韦耻之作弄,闯入万公子内室,害得受吓跳池,方才大家都晓得韦耻之是个歹人。曹氏嘱咐儿子:“今后只不要去睬他就是了。”
次心又说起万公子见他,对了那对,要把女儿与他联姻。曹氏心里却怕门户不当,结交他家不起,十分踌躇。
过了两日,万公子托人来致意曹氏,并说是自己家内屋宇颇多,可以去成亲。曹氏只是狐疑不决。
英姑却便自己走出去,应许了那人。即日央媒人行起纳彩的礼来。择个吉期,便送次心入赘到彼。成婚后,夫妇和谐,自不必说。
过不多时,学院来考,次心便入了泮,名噪一时。万公子倍加爱敬。住了年余,次心道是母亲在堂,应得归家侍奉,禀白丈人丈母,要同巧娘回门。那时次心的妻弟渐长成了,万公子夫妇也便不十分固留,备了绝盛妆奁,便送他们回去。
那时曹氏在家,亏得英姑替他整理得家务好,日日招财,时时进宝,心中快活。英姑又延请名医,与继母调治,那旧病好了大半,竟走得下床来。英姑又把房子收拾得十分齐整,次心夫妇回来,再带得许多底下人,竟宛然是富贵人家局面了。
那韦耻之见尤次心与他断绝往来,已自气忿不过。又见尤家这般兴大,更加仇恨,日夜要想个法儿来,倾害他家。
其时番禺县尹换过了,不是前日那江秋岩的世弟兄,却倒是韦耻之老婆的母舅,姓胡,名从。
番禺县内有一群强盗,打劫了人家,发觉出来,尽行脱逃,一个也拿不着。官府十分心焦。韦耻之却去见那知县,说:“尤次心是与这群强人做窝家的。”
胡知县信以为然,也不另行察访,竟捉尤次心到官勘问。尤次心那里肯认,却被胡知县严刑拷掠,受不得痛苦,勉强招了。
那胡知县又来尤家起赃,却一件起不出。胡知县就算他变了赃,把他家产尽行抄没入官。还亏英姑拿着分家簿子去争辩,更兼新增的田产,都挂在上心名下,因此倒止抄没得一半少些。曹氏和英姑在家,还尽好度日。
当下万公子替女婿去上司衙门申理,怎奈判还尤上心田产的这样好知府,又调任别处去了。那些上台都要保全胡知县,不肯把他做承审不实,只是将尤次心的罪改轻些,革去前程,问个边远充军,克期在番禺县内起解。
曹氏和巧娘都来衙门前分别,个个哭得喉咙都哑了。次心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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