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非以眼神制止,方菱菱遂缓缓退下。
“去传惠妃过来,以后,朕身前只让她一人侍候。”
姜娆收拾妥当,聘婷站于龙榻前。
卫齐面容平静,棱角分明的五官,依稀能看得出,年轻时定也是龙姿凤颜。
“你坐过来。”
姜娆挨着榻边坐下,卫齐看她的眼神,仿佛透过自己,在看着另一个人。
目光温柔,安和,绵绵不尽。
若不是亲眼所见,姜娆绝不会相信,战功赫赫、戎马半生的太祖皇帝,会有如此温柔的一面。
卫齐在枕下摸索着,将一本翻得老旧的泛黄书册递给姜娆,“教他们都别进来,你给朕念念,朕想听。”
她不敢违背,接过来,是一本《金刚经》三十二品卷。
殿外李非、王尚仪等人,只听殿内隐隐传出女子温软的诵经声来,皇上素以武力征服天下,竟不知他还是信佛理经之人。
想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不禁悲从中来。
姜娆端着书卷,微微垂头,朱唇轻启,声音清甜。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读完最后一卷,姜娆阖上,便在尾页处,瞧见两枚娟秀的字迹,伊姒。
她忽然想起昨晚靖贵妃那惊恐的话语。
好像也是提到了这个名字。
卫齐听得出神,心生一计,姜娆好奇地问,“皇上,这伊姒是何人?”
呼吸有淡淡的凝滞,“太久太久以前的事了。”
姜娆似想了许久,才眉眼低垂,轻声又问,“可是臣妾和她,有几分相似?”
卫齐闻言,神情变幻了几次,才终是叹道,“你很聪明,也像她。”
言罢,却见面前女子突然退身,跪下。
“这又是作何?”卫齐往前探了探身,姜娆便提高了声线,“陛下乃开国太祖、一代明君,身后流芳百世,且您听读礼佛,一心向善。可为何,会学华族人野蛮残酷的传统,凭白夺走八条无辜性命呢?”
她拿准时机,语速极快,面容坚定,丝毫没有退却之意。
卫齐已然龙颜含怒,“你好大的胆子。”
“忠言逆耳,请陛下三思。”姜娆又将腰身低了低。
殿内气氛骤降,如坠冰窟。
姜娆反复在心中提醒自己,历史上无载,她必会有回转的余地。
“你难道就不怕朕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怕,姜娆很害怕。
“如果奴婢左右逃不过一死,那么损害的,更将会是您维护了一生的英名。”
卫齐握拳,重重放下,却没有听到声响。
姜娆跪在榻前,冷汗如流,湿了内衫。
良久,卫齐的声音传来,“朕没有看错人,你”
他想了想,想不出该如何称呼。
姜娆撑着身子站起,自报家门,“妾名姜娆。”
“很好,姜娆你过来。”
靖贵妃亲自端了药膳到含元殿,罗成王、景安王随从而来。
而谢盈柔身着花蒂烟罗裙,亦步亦趋。
还未进内室,便听得有女子软语传出。
皇上封了八位妃嫔侍疾,靖贵妃自是无甚惊讶,款步径直走向床帏。
靖贵妃谢莲儿乃卫齐的妾室,在他举兵起义之前,就已经嫁与他,而她生养的两位皇子皆是在家乡和征战途中诞下。
中宫皇后虽为皇上原配妻子,但她膝下无子,唯有文徽大帝姬一位女儿。
谢莲儿生的美貌又聪慧,即便如今年近五十,也能看得出年轻时定是个美人胚子。恩宠数十年来不曾淡过,而卫齐醉心政史,除却偶有宠幸些宫女,但都未给名分。
是以,靖贵妃不是皇后,胜似皇后,地位尊崇。
靖贵妃紧走几步,撩开珠帘,但见榻尾坐了名年轻女子。
那些妃嫔,皆是身份低微的女官,在她心中,无甚分量,不过是当宫女来差使的角色。
所以,她几乎没有兴趣瞧一瞧那女子的样貌,便端了药膳往近前坐下。
“听闻陛下病情好转,臣妾便亲自做了羹汤,您尝一尝,看合不合口味。”
卫齐白日里的精神,渐渐有些耗尽,此时便靠在靖贵妃身上,吃了几口,“贵妃的手艺,越发的好了,朕忽然想吃你在家乡时,做的莲心酥。”
靖贵妃慢条斯理地替他拭了嘴角,笑答,“妾明日早晨便给您做好了送来。”
卫齐点点头,两位皇子便上前,围在他身边,若非身在皇室,眼下倒真是一脉温馨的场面。
“柔儿,快过来见过陛下。”
在靖贵妃的提点下,姜娆微微抬了头,正看见好一副春柳扶风的美景。
女子容颜姣美,莲步轻移,发髻上只插了支水头极好的玉簪,虽简单,却能体现出身份的不同寻常。
可不正是那晚抱着白猫的女子么?
“柔儿参见陛下。”
同样的福身的姿势,她做出来,就比旁人好看些。
卫齐温和地比划,“上回见她时,还是个小丫头,一晃就竟出落地如此标致了,朕怎么能不老呢?”
谢盈柔温婉地立在景安王身侧,“皇上瞧臣女长大了,可臣女倒觉得您还和从前一样。”
卫齐笑呵呵,靖贵妃也陪着笑,“这孩子,臣妾是舍不得将她嫁给别人,怕委屈了她。”
“那朕就做个主,卫瑾只有两位妾室,不如就将柔儿赐给你为正妃如何?”
靖贵妃连连点头应和,卫瑾亦不推辞,两人的婚事,经君王一言,就定了下来,这也是靖贵妃此行的目的。
谢盈柔目光款款,投向景安王,心花怒放。
卫瑾目光淡淡,却忽然瞥见那被遗忘、而坐在角落里的人儿。
姜娆本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虚虚实实,你来我往,冷不防与突然看过来的卫瑾目光对上。
她便出于礼貌,挂上了客气而尊敬的笑容,回应他,然后垂眸,眼观鼻,鼻观心。
此时,一门心思放在表哥身上的谢盈柔,敏锐地察觉了异样。
但见站在床尾的女子,着一身做工简陋的暗花宫装,发饰配饰全无,比起妃嫔,更像是宫女。
可就是这张脂粉气的脸庞,竟能吸引表哥的注意力。
这让谢盈柔心中闷闷,不自主地又将她多瞧了几眼。
自己妆容精致,她却几乎素面,自己衣冠华服,她却潦草匆忙。
无论如何比较,都是自己更胜一筹。
但为何,明明是如此微贱的身份,她眼里却尽是神采坦然,丝毫没有畏惧之意。
这两人的举动,继而引起了靖贵妃的注意,她一眼看过去,登时花容失色。
世间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若非年龄不对,她几乎要以为眼前人,就是伊姒!
再一转念,看见姜娆手中捧得书卷,靖贵妃心下凉透大半。
皇上始终忘不了她!
当真是可笑又可悲,她们几人争了数十年,到最后还是输给了一个死人!
姜娆一时接到三方神态各异的目光,真个是受宠若惊,难以消受。
靖贵妃心里想着,尽是些陈年往事,明知她不是伊姒,却打心眼里厌弃,遂冷冷收回目光。
谢盈柔心里想着,尽是他表哥的一举一动,自然也瞧她不顺意。
“这位是?”靖贵妃再惊讶,也没有失了风度。
卫瑾语气微妙地回道,“她是惠妃。”
姜娆随着他们的话,不停地福身儿拜见,只觉得腰背酸痛的紧。
谢盈柔顿了顿,“表哥认识她?”
“前几日来父皇这里,见过一面。”他一语带过。
姜娆抬头撩了他一眼,似乎还有很多面,被他忽略了去。
既然他不愿提起,自己也绝无自讨没趣的道理。
姜娆仍是循规蹈矩,以无声抵有声。
这厢靖贵妃、卫成等正同皇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叙话。
谢盈柔却静静走过去,“惠妃娘娘出身六尚,竟能识文断字,教臣女佩服。”
她一说话,似春风拂过湖面,声音是极舒服的,但话中的意思,却怎么听都有些别样的讽刺意味。
姜娆也不甘示弱,“臣妾不同文墨,略识得几个大字罢了,比不得谢小姐腹中锦绣。”
卫瑾虽是坐在远处,可却仍是隐约的,就将她们的对话听在耳中。
姜娆能通读金刚经,自然是有墨水在胸中,却仍是虚与委蛇,满口谎言。
这样的女子,着实惹人厌弃。
谢盈柔微微挺直腰板,似有淡淡的优越感,“这书卷可否借臣女一观?”
姜娆弯眉,径直收回手去,客气地回应,“此乃陛下之物,谢小姐若是要看,还是去问陛下罢。”
谢盈柔凭白撞了一鼻子灰,姜娆已经看向别处,丝毫不理会她的窘态。
但在皇上御前,她并不能表现,只是贝齿轻咬住下唇,旋即眼波一扫,带了点轻蔑,“惠妃娘娘好大的架子,臣女受不起。”
姜娆又是媚生生一弯眉,“承姑娘谬赞。”
“你”谢盈柔的话,终究是忍下,想自己名门闺秀,不能同这样卑贱的女官计较,否则只会自降身份。
她在心中暗自提醒,既是将要嫁与表哥,就要有容人的气度,眼前不过是个没有任何竞争力的女子罢了,何况,从姑母处知晓,这惠妃也没有几日好活的了。
清淡而不失丽色的笑意重回面容上,谢盈柔温婉如初地站到卫瑾身旁。
卫齐身虚疲累,没多久,靖贵妃等人便告辞退下。
经了上回下毒一事,姜娆对卫瑾如今是能避则避,此人谋策城府太深,不可忖度。
与虎谋皮,自损三千。
卫瑾大步在前,谢盈柔一路上紧跟在侧。
回到羽合宫,靖贵妃拉着两人的手交待一番,卫瑾虽然脸色柔和,却并无任何欣喜,浅浅应下。
皇上虽应允了婚事,但时日不久,目前决不可操办婚礼。
靖贵妃对自己儿子的能力十分放心,且唯一有竞争权的卫璃,生母却是地位不如自己的慕妃,加之皇上病中多次召见卫瑾,想来登基大统,指日可待。
这日后的皇后之位决不能落入他人之手,后宫大权必要紧紧握在她谢氏一族手中。
且谢盈柔天姿过人,美貌才华无双,与卫瑾又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当真可谓天赐机缘。
一时,靖贵妃在盘算如何掌控后位,谢盈柔在思量如何栓住表哥的人、表哥的心。
而卫瑾此时,完全没有应付女人的心思。
出了羽合宫,眼看人群渐远,他却突然转步,往东城门方向而去。
黑暗中,高言现身,景安王放慢了步子,将符信递给他。
“连夜调度,兵分两路,今夜子时入城。”
是夜,卫齐果然发起了高烧,药石不进。
姜娆看着太医们手忙脚乱地行针、煎药,默默退到一旁。
世间,唯有生死,不可逆转。
皇上殡天就在这两日。
作者有话要说: 欢天喜地来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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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很多生面孔冒泡,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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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留
“朕遗诏已立,就在龙图阁东墙牌匾后面,待终时,交予李非。”
卫齐的话,历历在耳。
姜娆步步欲往龙图阁而去,却在门口被王尚仪拦下,“陛下正在垂危之际,惠妃娘娘当尽本分,不得擅自离开。”
事关重大,姜娆重托在身,必要守口如瓶。
她只好暂时退回,入眼,是龙床上卫齐生气全无的脸。
卫齐承诺,只要能保遗诏顺利公诸于世,李非到时,便会宣布密谕,赦免她们八人死罪。
若但凡有失,那么她就再无生机
太医的脸色愈加阴沉,一如这冬日的夜,沉沉。
皇上已经再没有动静,气若游丝。
天际喀拉拉滚过一道冬雷,骤起的白光一霎将昏黄的含元殿映地透亮。
姜娆接过煎好的药,不停地尝试,然后灌进卫齐牙关紧闭的嘴。
药汁流出来,再接着喂入。
所有人都知道,不过是徒劳,渐渐流逝的生息,无可挽回。
李非面色凝重地守在殿门口,不许任何人探视,尽管皇后和几位娘娘次第闻讯赶来,但皆被卫尉拦在殿外。
好似绷到极致的弦,随时都可能断裂。
月上中天,乌云蔽月。
几乎是同时,含元殿外,霎时铁蹄铮鸣,火光映天。
李非推开门,满目铠甲铁卫,千人百骑,整个世界,皆化作万丈修罗场。
就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浓重的硝烟。
“父皇病重,本王特来护驾,已保皇权不落奸人之手。”说话之人,站于兵列前头,正是凌平王。
“陛下还未殡天,二殿下如此阵仗,莫不是意图逼宫!”李非声音浑重有力,那孤零零的一条腿立在殿前,丝毫没有退却。
凌平王没有进一步,而是抬手示意,再看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