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旧脑筋也许要说:“这是争权夺利,算不得宗教与道德。”这里又正是
东西文化的一个根本不同之点。一边是安分,安命,安贫,乐天,不争,认吃亏;
一边是不安分,不安贫,不肯吃亏,努力奋斗,继续改善现成的境地。东方人见人
富贵,说他是“前世修来的”;自己贫,也说是“前世不曾修”,说是“命该如此”。
西方人便不然,他说,“贫富的不平等,痛苦的待遇,都是制度的不良的结果,制
度是可以改良的。”他们不是争权夺利,他们是争自由,争平等,争公道,他们争
的不仅仅是个人的私利,他们奋斗的结果是人类绝大多数人的福利。最大多数人的
最大幸福,不是袖手念佛号可以得来的,是必须奋斗力争的。
朋友们,究竟是那一种文化能满足你们的心灵上的要求呢?
我们现在可综合评判西洋近代的文明了,这一系的文明建筑在“求人生幸福”
的基础之上,确然替人类增进了不少的物质上的享受;然而他也确然很能满足人类
的精神上的要求。他在理智的方面,用精密的方法,继续不绝地寻求真理,探索自
然界无穷的秘密。他在宗教道德的方面,推翻了迷信的宗教,建立合理的信仰;打
倒了神权,建立人化的宗教;抛弃了那不可知的天堂净土,努力建设“人的乐国”
“人世的天堂”;丢开了那自称的个人灵魂的超拔,尽量用人的新想象力和新智力
去推行那充分社会化了的新宗教与新道德,努力谋人类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
东方的文明的最大特色是知足。西洋的近代文明的最大特色是不知足。
知足的东方人自安于简陋的生活,故不求物质享受的提高;自安于愚昧,自安
于“不识不知”,故不注意真理的发现与技艺器械的发明;自安于现成的环境与命
运,故不想征服自然,只求乐天安命,不想改革制度,只图安分守己,不想革命,
只做顺民。
这样受物质环境的拘束与支配,不能跳出来,不能运用人的心思智力来改造环
境改良现状的文明,是懒惰不长进的民族的文明,是真正唯物的文明。这种文明只
可以遏抑而决不能满足人类精神上的要求。
西方人大不然。他们说“不知足是神圣的”。(ovineoscontent)物质上的不
知足产生了今日钢铁世界,蒸汽机世界,电力世界。理智上的不知足产生了今日的
科学世界。社会政治制度上的不知足产生了今日的民权世界,自由政体,男女平权
的社会,劳工神圣的喊声,社会主义的运动。神圣的不知足是一切革新一切进化的
动力。
这样充分运用人的聪明智慧来寻求真理以解放人的心灵,来制服天行以供人用,
来改造物质的环境,来改革社会政治的制度,来谋人类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
这样的文明应该能满足人类精神上的要求,这样的文明是精神的文明,是真正理想
主义的(IdealistiC)文明,决不是唯物的文明。
固然,真理是无穷的,物质上的享受是无穷的,新器械的发明是无穷的,社会
制度的改善是无穷的。但格一物有一物的愉快,革新一器有一器的满足,改良一种
制度有一种制度的满意。今日不能成功的,明日明年可以成功;前人失败的,后人
可以继续助成。尽一分力便有一分的满意;无穷的进境上,步步都可以给努力的人
充分的愉快。所以大诗人邓内孙(TennySOll)借古英雄的Ulysses的口气歌唱道
:然而人的阅历就像一座穹门,从那里露出那不曾走过的世界。
越走越远,永永望不到他的尽头。
半路上不干了,多么沉闷呵!
明晃晃的快刀为什么甘心上锈?
难道留得一口气就算得生活了?
朋友们,来罢!
去寻一个更新的世界是不会太晚的。
用掉的精力固然不回来了,剩下的还不少呢。
现在虽然不是从前那样掀天动地的身手了,然而我们毕竟还是我们,——光阴
与命运颓唐了几分壮志!
终止不住那不老的雄心,去努力,去探寻,去发现,永不退让,不屈伏。
一九二六年六月六日
四 交响乐 儿子一定要孝顺父母吗
一、江长禄先生来信
昨天上午我同太虚和尚访问先生,谈起许多佛教历史和宗派的话,耽搁了一点
多钟的工夫,几乎超过先生平日见客时间的规则五倍以上,实在抱歉的很。后来我
和太虚匆匆出门,各自分途去了。晚边回寓,我在桌子上偶然翻到最近《每周评论
》的文艺那一栏,上面题目是“我的儿子”四个字,下面署了一个“适”字,大约
是先生做的。这种议论我从前在《新潮》《新青年》各报上面已经领教多次,不过
昨日因为见了先生,加上“叔度汪汪”的印象,应该格外注意一番。我就不免有些
意见,提起笔来写成一封白话信,送给先生,还求指教指教。
大作说,“树本无心结子,我也无患于你。”这和孔融所说的“父之于子当有
何亲……”“子之于母亦复奚为……”差不多同一样的口气。我且不去管他。下文
说的,“但是你既来了,我不能不养你教你,那是我对人道的义务,并不是待你的
恩谊。”这就是做父母一方面的说法。换一方面说,做儿子的也可模仿同样口气说
道:“但是我既来了,你不能不养我教我,那是你对人道的义务,并不是待我的恩
谊。”那么两方面凑泊起来,简直是亲子的关系,一方面变成了破形的义务者,他
一方面变成了跛形的权利者,实在未免太不平等了。平心而论,旧时代的见解,好
端端生在社会一个人,前途何等遥远,责任何等重大,为父母的单希望他做他俩的
儿子,固然不对。但是照先生的主张,竟把一般做儿子的抬举起来,看做一个“白
吃不回账”的主顾,那又未免太“矫枉过正”罢。
现在我且丢却亲子的关系不谈,先设一个譬喻来说。假如有位朋友留我在他家
里住上若干年,并且供给我的衣食,后来又帮助我的学费,一直到我能够独立生活,
他才放手。虽然这位朋友发了一个大愿,立心做个大施主,并不希望我些许报答,
难道我自问良心能够就是这么拱拱手同他离开便算了吗?我以为亲子的关系,无论
怎样改革,总比朋友较深一层。就是同朋友一样平等看待,果然有个鲍叔再世,把
我看做管仲一般,也不能够说“不是待我的恩谊”罢。
大作结尾说道:“我要你做一个堂堂的人,不要你做我的孝顺儿子。”这话我
倒并不十分反对。但是我以为应该加上一个字,可以这么说:“我要你做一个堂堂
的人,不单要你做我的孝顺儿子。”为甚么要加上这一个字呢?因为儿子孝顺父母,
也是做人的一种信条,和那“梯弟”“信友”“爱群”等等是同样重要的。旧时代
学说把一切善行都归纳在“孝”字里面,诚然流弊百出。但一定要把“孝”字“驱
逐出境”,划在做人事业范围以外,好像人做了孝子,便不能够做一个堂堂的人。
换一句话,就是人若要做一个堂堂的人,便非打定主意做一个不孝之子不可。总而
言之,先生把“孝”字看得与做人的信条立在相反的地位。我以为“孝”字虽然没
有“万能”的本领,但总还够得上和那做人的信条凑在一起,何必如此“雷厉风行”
硬要把他“驱逐出境”呢?
前月我在一个地方谈起北京的新思潮,便联想到先生个人身上。有一位是先生
的贵同乡,当时插嘴说道:“现在一般人都把胡适之看做洪水猛兽一样,其实适之
这个人旧道德并不坏。”说罢,并且引起事实为证。我自然是很相信的。照这位贵
同乡的说话推测起来,先生平日对于父母当然不肯做那“孝”字反面的行为,是决
无疑义了。我怕的是一般根底浅薄的青年,动辄抄袭名人一两句话,敢于扯起幌子,
便“肆无忌惮”起来。打个比方,有人昨天看见《每周评论》上先生的大作,也便
可以说道:“胡先生教我做一个堂堂的人,万不可做父母的孝顺儿子。”久而久之,
社会上布满了这种议论,那么任凭父母老病冻饿以至于死,却可以不去管他了。我
也知道先生的本意无非看见旧式家庭过于“束缚驰骤”,急急地要替他调换空气,
不知不觉言之太过,那也难怪。从前朱晦庵说得好,“教学者如扶醉人”,现在的
中国人真算是大多数醉倒了。先生可怜他们,当下告奋勇,使一股大劲,把他从东
边扶起。我怕是用力太猛,保不住又要跌向西边去。那不是和没有扶起一样吗?万
一不幸,连性命都要送掉,那又向谁叫冤呢?
我很盼望先生有空闲的时候,再把那“我的父母”四个字做个题目,细细的想
一番。把做儿子的对于父母应该怎样报答的话(我以为一方面做父母的儿子,同时
在他方面仍不妨做社会上一个人),也得咏叹几句,“恰如分际”,“彼此兼顾”,
那才免得发生许多流弊。
二、我答汪先生的信
前天同太虚和尚谈论,我得益不少。别后又承先生给我这封很诚恳的信,感谢
之至。
“父母于子无思”的话,从王充、孔融以来,也很久了。从前有人说我曾提倡
这话,我实在不能承认。直到今年我自己生了一个儿子,我才想到这个问题上去。
我想这个孩子自己并不曾自由主张要生在我家,我们做父母的不曾得他的同意,就
糊里糊涂的给了他一条生命。况且我们也并不曾有意送给他这条生命。我们既无意,
如何能居功?如何能自以为有思于他?他既无意求生,我们生了他,我们对他只有
抱歉,更不能“市恩”了。我们糊里糊涂的替社会上添了一个人,这个人将来一生
的苦乐祸福,这个人将来在社会上的功罪,我们应该负一部分的责任。说得偏激一
点,我们生一个儿子,就好比替他种下了祸根,又替社会种下了祸根。他也许养成
坏习惯,做一个短命浪子;他也许更堕落下去,做一个军阀派的走狗。所以我们
“教他养他”,只是我们自己减轻罪过的法子,只是我们种下祸根之后自己补过弥
缝的法子。这可以说是思典吗?
我所说的,是从做父母的一方面设想的,是从我个人对于我自己的儿子设想的,
所以我的题目是“我的儿子”。我的意思是要我这个儿子晓得我对他只有抱歉,决
不居功,决不市恩。至于我的儿子将来怎样待我,那是他自己的事。我决不期望他
报答我的思,因为我已宣言无患于他。
先生说我把一般做儿子的抬举起来,看做一个“白吃不还账”的主顾。这是先
生误会我的地方。我的意思恰同这个相反。我想把一般做父母的抬高起来,叫他们
不要把自己看做一种“放高利贷”的债主。
先生又怪我把“孝”字驱逐出境。我要问先生,现在“孝子”两个字究竟还有
什么意义?现在的人死了父母都称“孝子”。孝子就是居父母丧的儿子(古书称为
“主人”),无论怎样忤逆不孝的人,一穿上麻衣,戴上高梁冠,拿着哭丧棒,人
家就称他做“孝子”。
我的意思以为古人把一切做人的道理都包在孝字里,故战阵无勇,莅官不敬,
等等,都是不孝。这种学说,先生也承认他流弊百出。所以我要我的儿子做一个堂
堂的人,不要他做我的孝顺儿子。我的意想以为“一个堂堂的人”决不致于做打爹
骂娘的事,决不致于对他的父母毫无感情。
但是我不赞成把“儿子孝顺父母”列为一种“信条”。易卜生的“群鬼”里有
一段话很可研究:(《新潮》第五号页八五一)
(孟代牧师)你忘了没有,一个孩子应该爱敬他的父母?
(阿尔文夫人)我们不要讲得这样宽泛。应该说:“欧士华应该爱敬阿尔文先
生(欧士华之父)吗?”
这是说,“一个孩子应该爱敬他的父母”是耶教一种信条,但是有时未必适用。
即如阿尔文一生纵淫,死于花柳毒,还把遗毒传给他的儿子欧士华,后来欧士华毒
发而死。请问欧士华应该孝顺阿尔文吗?若照中国古代的伦理观念自然不成问题。
但是在今日可不能不成问题了。假如我染着花柳毒,生下儿子又聋又瞎,终身残废,
他应该爱敬我吗?又假如我把我的儿子应得的遗产都拿去赌输了,使他衣食不能完
全,教育不能得着,他应该爱敬我吗?又假如我卖国卖主义,做了一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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