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沿着水流缓缓向前,这时候对面已然隐隐透出些光亮来,隔河相看,便是人间。天青向那光亮望了片刻,道:“都说过了,哥哥我死了十多年了,还追求什么?”回眼见我那徒弟正因为家里爹妈的事情神色失落,他家儿子磕磕巴巴的凑过去想搭话,只叫了句“紫英”便不会说了,抓耳挠腮的孩子模样可怜可爱,便又是一笑,道:“我送你们一程,待会儿韩家老兄把你们送到人间,我再搭他的船回去。这辈子老子放不下的就两个人,野小子过得还好,你又是这么个身份的,也就没什么牵挂了。”
老子心里热乎乎的,想了想,又道:“我就不信你放得下玄霄。”
天青摇了摇头,笑道:“他被封在冰里,这么多年就算不老,迟早也是该死了。他死了我自然堵得着他,放不下放得下也不算什么。哪怕他当真修成了仙,仙不也得入轮回么,大不了多等些时候。”
他这话说得不是一般落寞,倒像是南天门边提起重楼的飞蓬,很有些孤注一掷悉听尊便的情怀在里头。老子死盯着船舷外黑沉沉听不见声响的水流发呆,片刻终于没忍住,低声道:“你等不着。六界之中只有魔,哪怕寂灭了也还是魔,不管多少年都不入轮回的。”
天青身子一震,道:“什么?”
我不知道他是没听清我说的话还是没听明白我的意思,组织了一下语言,又道:“就是说玄霄将来入不了轮回,他要成魔,你在这儿等没用。”
忽听天河问道:“大哥是要修仙的,他怎么会成魔?”
他这句插得很是突兀,老子一怔,才见紫英菱纱他们也都正看着我和天青,脸上神情多多少少,或是郑重或是不解。我当然不能说当年我家二姐逼我拿霄蜀黍“苍天弃吾、吾宁成魔”的反 动标语当了一年的手机铃声,搞得老子一千年后犹自记忆犹新,干笑两声,只得信口湖绿道:“你那大哥双眉带煞二目有神,本大仙夜观天象,算出他正对应琼华天劫,将来就算在魔界也该是数得上号的人物,成魔么,肯定是成定了”说了半天自己也觉得挺不靠谱,又道:“这是神界内部消息,来源我没法说,是真的、千真万确!”
天青轻笑一声,喃喃的道:“你说是,那便是罢想不到竟成了魔。”
他脸色本来就苍白,这一下不单白,而且还是刷了一层墙皮的那种白法。老子心里忐忑,都快凭空生出这小子下一秒就要一哭二闹跳河上吊的臆想了,脱口便道:“那啥,你要见他,跟我们一齐回去成么?”不等他答话,猛地抬起手来,指尖挟着一道红光,在他眉心点了一点。
五十、鸟弟弟的酱油史
后来老子不止一次的发现当初硬把天青拖出鬼界的决定是多么的正确,如果说得再具体点,简直就是光荣正确加伟大。老子这辈子囧事虽说干过不少,但就凭这一件事,将来的神魔战争史就足以让我千古留名鸟。
意义总是后人阐发的,作为当事人,那时候我倒没有后来《神明日报》头条上写的那样,“在羲娲农三个代 表思想的光辉照耀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从而想到了天庭想到了人民想到了打倒魔界以重楼玄霄为首的反 动 势力想到了天界未来五千年改革开 放的发展规划,那时候我总共就想起两件事来:
NO。1 既然天河紫英已经逛到了鬼界,将来决战琼华之巅,一个瞎一个死一个孤身远引一个满头白发的日子也就不远了。毕竟按照如今命运转轮吱嘎吱嘎的转法来看,虽然细节上狗血了点,但大体该怎么个走向还是怎么个走向,连玄霄那样的人物都能让夙瑶算计到冰里,老子再不开外挂,琼华派幻瞑界上上下下死的人就没数了。
NO。2 眼下老子数据库里玄霄的资料还是十九年前的,一直没空更新。十九年前这小子就厉害得非同寻常,手头羲和剑更是了不得的东西,冰里这十九年相当于挂线升级,万一破了冰还有离线升级大礼包可领,等到BOSS战打起来,估计连天河他们四个主角的小强模板加起来都不一定能抗得住他。
——所幸还有我家云老大专治玄霄精分躁狂,所以说当时我拖着他不仅是一时冲动,更是大势所趋,万众瞩目,充分展示出了本大仙英明神武的前瞻智慧,等将来老子某一天终于发达上位称霸六界,这样的成功实践也是要黑体加粗下划线一一写进自传里的。
过了冥河便是鬼城酆都,天色阴惨惨的,白天倒像是晚上,着实透着十二分的森森鬼气。我们下船谢过韩大爷,街边找了家茶果铺子歇脚,老子跟茶博士偷偷摸摸打包蜜饯的时候,清清楚楚瞥见天青及其不给面子的翻了好几个大白眼。
如今天青眉心被老子下了道法咒,虽然还是个鬼,却已有了实体,打架斗殴全然不受影响,这会儿手指成扣,正往自家儿子脑门上狠削。菱纱美眉配着火灵珠,精神明显健旺,看天河一边挨削一边围着天青欢喜打转,便也跟着嘻嘻直笑,偶尔插两句嘴,劝解的意味还没有调侃来得多,发髻上一对儿铃铛当啷当啷的响着,也不知是笼罩了火灵珠的热力还是一身红装的缘故,四周气氛粉红一片,打眼望去很是险恶。
老子瞅瞅天河,再瞅瞅一边不知发什么呆的紫英,忍不住仰天长叹,徒弟嗳真是让师父不知道怎么说你,照你这么闷骚下去追菱纱美眉还有戏么,打一辈子光棍没人管我告诉你。
正瞪着我家徒弟拼命使劲,没想到这孩子反倒径直走过来,拱了拱手,迟疑道:“师父。”
——一刹那,老子圆满了。
默默回身纠正了一下面部表情,本大仙转过头来,学着宗炼师父的慈祥面相温油道:“干啥?”话一出口就杯具了。
紫英是个好孩子,除了“嘎嘣”又裂开一道缝之外就再没什么别的表示,依旧斯斯文文的道:“请问师傅,何谓‘琼华天劫’?”
我一怔,第一个反应就是我又瞎说啥了,想了一阵才觉得自己好像真剧透过,干笑了声,道:“那也没什么,有因则有果,何况也不是没有逆天的人。”把茶博士包好的两包蜜饯都塞进袖子里,不好意思跟他承认其实后面的剧情我基本忘光了,便又道:“这件事我没法跟你说,如今有天青在,变数更说不准。”
紫英嘴唇微微颤抖,一张脸玉也似的煞白煞白。我明白琼花陨落这件事他一时半会儿肯定也挺难接受的,想拽几句高深的文辞安慰安慰,肚子里却实在没什么墨水,只得道:“倘若天青都不好用,真跟玄霄打起来,你身手好,到时候千万在意天河的眼睛。”
紫英眼底分明一震,截口道:“——天河的眼睛?”
我道:“你多注意点,怕是要出事,菱纱她们未必顾得上。”眼见他一张小脸越来越白越来越白,不由心说这人都怎么了啊,烛龙白完天青白,天青白完你白,一个个都练变脸呢这是。
他小子秀气得紧,耳畔散碎的发丝直搭在肩膀的翻领上,黑的愈黑,白的愈白。我让那发色晃了一下,突然想起某条不应景的长虫,心里默默踩了丫两脚,本想开口说点别的,猛听另一边天河大声道:“——不行!你明明知道会减你的寿命!你不能去!我、我说不明白,反正你就是不能去!”
这几句话语气很是激烈。老子和紫英都吓了一跳,绕过一排桌椅走上前去,便见天河跟菱纱美眉正气鼓鼓的大眼瞪小眼,天青抱着手臂倚在一旁,低着眼睛也不知想些什么。
菱纱美眉双手叉腰,教训道:“不是跟你说最后一次了吗?野人你这么倔干嘛!我又不是胡闹!非要我拿小紫英压你你才同意吗?!”
天河只是摇头,道:“不行、就是不行,紫英也绝对不会同意的!”一转头发觉紫英已经走到近前,便求助般的叫了句:“紫英”话没说完,忽然惊了惊,问道:“紫英,你怎么了?”
紫英摇了摇头,道:“无妨。”估计是怕脸色太差吓坏小盆友,冰块脸上竟勉强挤出一丝像是“笑”的神情来,温言问:“出了什么事?为何同菱纱吵起来了?”
老子一道寒流袭遍全身,大囧:徒弟原来你你你你是幼儿园园长滴干活口牙
后来的事情不用我多说,一听“封神陵”这个地名我就知道主角们下一个目标该是收拾我家大哥了。本着围观群众的职业道德老子当然是要跟着凑热闹的,一来当年月老阁里句芒给我添了不少麻烦,趁这个机会不幸灾乐祸一下简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二来我家大哥哪有死长虫皮厚扛揍,万一一个没看住真把他打残了,我这个当弟弟的岂能袖手旁观。
在酆都休整一夜,第二天天一亮我们五个人便起身赶往封神陵。经过这一宿的交流(当然在天青面前就我就只剩下交代了),我发现我家天河大侄子比他那缺乏兄弟爱的爹要可爱得多,原因就在于老子打包点心时他爹的目光充满了鄙视,这小孩却是亮晶晶的无限葱白——虽然他分我零食的时候食量稍微大了那么一点,不过古话说得好,人无完人么。
一路御剑的御剑,御风的御风,到得封神陵便也没用多长时间。这封神陵虽号称一个“陵”字,事实上却是神界设在人间的一座离宫,据说跟大神伏羲和先天八卦阵都有关系,一直便由大哥句芒守着。老子也曾趁着串门走亲戚的机会来过好几次,地形熟得很,连驻守的一堆天将都认了个齐全。
这一次来却分明有些异样——按说我们落脚的所在是封神陵外围,看门的神将虽然质量跟飞蓬差了好几个档,但胜在数量庞大,再加上镇陵的神兽和法阵,端的是N夫当关M夫莫开(M<N)——而眼下这封神陵的法阵仍然开着,周围却是一个神将也不在,只有几只天禄神兽无精打采的四处游荡,见我也只是一抬头,很委屈的模样。
五十一、诡异的手卷
本大仙心里打了个突突,便停了步。天青他们也发觉了异样,四下微一打量,便问我:“有不对?”
我道:“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闭了眼用神识把封神陵南宫北宫里里外外扫描一遍,却没觉察出什么异常情况,不像是发生过重楼踢馆或者是干爹一个没看住放二哥倍伐出来为祸四方的大事——毕竟句芒是大神伏羲的直属,修为我一向信得过,除了重楼和神界的几位帝君元老,六界真还没多少妖魔鬼怪是他对手。
感觉上句芒正在北宫,周围灵气缭绕,手下带兵的三个神将昭命、苍角和月羽都在。老子本想再次确认没出什么大事,之后就拖家带口大摇大摆的进去,突然倒当真想起件大事来,顿时白了脸色,颤声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紫英道:“今年重三月,今日已是四月廿六了。”
撞枪口上了。
深吸一口气,老子神情郑重,叮咛嘱咐:“咱们手脚放轻,进去时避着点人,遇见神兽没关系,遇见苍角昭命也没关系,万一遇见月羽姐姐或者是她手下的女神将,统统就地敲晕灭口,千万别让她们彼此联络——紫英,看好了天河,别让他出声。”——句芒啊额的哥,苦了你了。
天河看看紫英,很是懵懂,紫英也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菱纱美眉眨了眨眼,笑道:“为什么啊?”
天青眉梢一挑,像要开口发问,整张脸霎时间却一抽,扶额无语。
——估计是明白了,不枉在琼华派幸存这么多年。
从神陵外围摸进南宫,再七拐八拐的绕进北宫,一路悄悄地进去,打枪地不要,便没遇见月羽她们,只在南宫一个角落发现昭命靠墙坐着,火鳞甲,开天斧,高大的身形无比颓废,看见我也不起身,招呼道:“小己庚,看你大哥也不挑个时候么——呵,你还敢带男人来。”叹了口气,令几个天兵打开机关,便放我们过去了。
菱纱美眉志在必得的后羿射日弓供奉在北宫的宫室里,沿着青玉的廊阙走不几步,穿过月门就到了门口,青琐丹楹,苍龙铺首,庄严肃穆很能唬人。老子松了口气,道:“到这儿就好了,里面是玄武幻灵和苍角他们守着,月羽姐姐她们一般不——”话还没说完,猛听天青天河紫英菱纱齐齐叫了声“小心——”老子一回头,就见黄灿灿的一道什么疾飞而至,“bia”的一声,结结实实砸在老子脸上。
老子十分镇定的擦掉鼻血,十分镇定的把飞过来的横轴绢丝手卷从地上捡起,十分镇定的缓缓展开。
啧啧,不知道又该哪两个倒霉了。
展开手卷天头,看见迎首内容的一刹那,老子只恨上辈子为啥一时手贱选修了中国古文字学,而在上课的时候为啥没有自插双目,直接捅瞎我这双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