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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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船-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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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嗓音总是十分真实的。不管人的外貌是美是丑,其嗓音总是发自心灵,无法形容。我想,真是若闻其声,如见其人。我急忙打开车窗,探身张望,但什么也没有看到。站台上一片漆黑。值班员晃动信号灯,火车开动了。我仍坐在窗旁。眼前虽无任何人影,但我心中却出现了一个感人肺腑的形象,它就像那星辰闪烁的夜空,笼罩一切,而又可望而不可及。啊,陌生女人的嗓音,你瞬息间就占住了我的心!你真是奇迹,像朵花儿在小小心田开放,即使狂风暴雨,也冲涮不掉你一片花瓣,玷污不了你的圣洁。

车厢发出了丁零咣啷的响声。我仿佛听到了一首歌曲,它的副歌就是“车厢里有位置”。有什么?什么位置?人们素不相识,谁能找到位置,或许这互不相识是种迷雾或幻影,一旦透过它们,就永远相识了吗?啊,甜蜜的嗓音,难道你那感人肺腑的形象,我就永远认识不了吗?“有位置”,这是你的召唤,片刻也不迟缓!

整夜我都没有睡好。几乎每到一站,我都向外张望,生怕那陌生女人未见面就下了车。

第二天清晨,到了一个大站,我们该转车了。我曾希望,我们要坐的头等车厢可别太拥挤。下车后,看到站台上有一队勤务兵携带家具什物在等车,显然是一位显赫的将军要外出旅行。过了两三分钟后,火车进站了。一看就明白,我应放弃坐头等车厢的打算。我领着母亲到底上什么车厢呢?这真是个使我为难的问题。各节车厢都挤得水泄不通。我们从一节车厢看到另一节车厢。这时,在一个二等车厢里,有一位姑娘对我母亲说:“你们到我们这里来吧!这里有位置。”

我甚感震惊,这就是那奇妙甜蜜的嗓音,这就是那“有位置”的副歌。我毫不犹豫地领着母亲上了车,几乎连行李都没有来得及拿上来。人世间大概再也没有比我还没能耐的人了。那位陌生姑娘急忙从苦力手中接过我们的行李,拖上了已经开动的火车。我的一架照相机丢在站上,也顾不得了。

后来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写。我心中保留着一幅完美无缺的幸福图画。从哪里开始讲起,又从哪里结束呢?我不打算逐字逐句的讲述。

这次总算见到了那位以嗓音打动了我的陌生女人。我朝母亲那边望去,见她还未闭眼休息。姑娘大约是十六七岁;天性活泼,无拘无束;体态轻盈,满面生辉;真是无比的美丽而又潇洒大方。

我所见到的大致就是这样,我不能讲得更详细。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之类,我就说不上来了。这是很自然的,因为她的衣着和首饰并不惹人注目。她与四周的人相比真是太突出了,宛如一朵洁白素雅的晚香玉在枝头开放,使周围的枝叶黯然失色。她与两三个小姑娘在一起。她们的欢声笑语频频传来,在耳际回响。我手里拿着一本书,但并未认真阅读,而是倾听着她们那边传来的声音。传到耳中的都是一些儿童故事。也真奇怪,她与这些小姑娘在一起,丝毫也显不出年龄的差别。轻松愉快和欢乐的笑声,仿佛使她也变成了小孩。她携带了几本有插图的儿童故事书籍。孩子们缠着她,要她讲一个特别好听的故事。从孩子们那种执拗的神态可知,这个故事她们已听过许多遍了。她那甜蜜的嗓音,恰似金质的魔杖,使字字句句都值千金。那陌生姑娘倾注全身精力,以自己的动作和言语,启迪幼小的心灵。因此,孩子们聆听她讲故事,仿佛那不是故事,而是听她内心的倾诉;仿佛有一股生命的清泉,流经她们的心田。她那熠熠闪光的生命,也使我那天的生命之光,倍加灿烂。我心中暗想,这位姑娘,真像包围我的太空——永不疲劳,无边无际。

在一个车站上,陌生姑娘从小贩那里买了一些炒豆子。她完全像个小孩,与那几个小姑娘,一面叽叽喳喳谈笑风生,一面又旁若无人地吃着豆子。我的秉性太胆怯拘谨了,为什么不去向那姑娘要点豆子吃呢?为什么我不伸手去满足自己的渴求呢?嗳,真遗憾!

我母亲处于喜爱与反感的矛盾之中。车厢里有我这样的男人,然而,那姑娘却毫无顾忌地吃得津津有味。这些,自然使我母亲反感。不过,虽然显得有点粗野,但毕竟不是过失。母亲心想这姑娘已不小了,可缺乏点教养。母亲不愿随便与人交谈。她习惯于与别人离得远远的。她很想结识这位姑娘,但又摆脱不了习惯的约束。

火车在一个大站停了下来。那位将军的一队随从要上车。然而车厢里已没有位置了。他们在我们车厢前面转来转去。母亲吓得呆然不动,我也顿时局促不安。

火车开动前几分钟,一个当地的值班员拿着两张写着名字的条子贴在我们位置前面,对我说:“已有两位先生预约了这两个位置,请你搬到别的车厢去。”

我急忙站了起来,那位陌生姑娘用印地语说:“不行,我们不离开。”

值班员生气地说:“必须离开!”

他对激动的姑娘连看都不看一眼,就下车叫英国站长去了。站长对我说:“很遗憾,但……”

我一听就知道非搬不可了,连忙找苦力。陌生姑娘站了起来,两眼怒火直冒,愤愤地对我说:“您别走,请坐下吧!”

然后她站在门口用英语对站长说:“这完全是谎言,车厢的位置根本就没有预约!”

说着说着,她把写着名字的纸条撕下来,扔到站台上去了。

就在这时,一位身着军服,带着勤务兵的先生来到门口站住了,起先,他向勤务兵打了个手势,要他把行李搬上车。当他看到姑娘愤怒的脸色,听到她不满的话语后,沉思片刻,把站长叫到一边去了。他们嘀咕些什么,那我就无从知晓了。火车晚点了,加了一节车厢才开的。姑娘和她的小伙伴,又开始吃起炒豆来了。而我则感到羞愧,把脸转向窗外,欣赏着大自然的美景。

车到坎普尔停了下来。那姑娘收拾物品。车厢里走进来一个讲印地语的仆人接她们下车。

母亲再也忍不住,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科莱妮。”姑娘回答说。

我和母亲听到“科莱妮”三个字都惊呆了。

“你的父亲是……”

“他是本地的医生,叫桑布纳特·森。”

后来,大家都下车了。

尾声

后来,我违抗舅舅的禁令,不顾母亲的安排,来到了坎普尔,与科莱妮父亲见了面。我双手合十,低垂着头。桑布纳特非常感动,但科莱妮却说:“我再也不结婚了。”

“为什么?”我问道。

“母亲的命令。”她说。

真倒霉!难道她也有什么舅舅不成?

事后我才明白,她所说的母亲就是祖国。自从婚礼告吹之后,科莱妮就发誓要献身妇女的教育事业。

然而,我并没有绝望。她那嗓音至今仍在我心中回荡,宛如上苍在召唤。我走出了家庭,接触到外部世界。那天黑夜里听到的“有位置”的声音,成了我生命之歌的副歌。当时,我是23岁,现在已经27岁了。即使今天,我也没有失掉希望,而是离开了舅舅。由于我是独生子,母亲是不能离开我的。

你们可能会想,我仍希望与她结婚?不,再也不结婚了。我心中只有那天夜里陌生而甜蜜的嗓音——“有位置”。当然有位置,否则我到何处去?春去秋来,我一直住在这里——坎普尔。与她会见,听她讲话;如遇适当的机会,在工作中给她一些帮助。心灵告诉我,在她心目中,我得到了适当的位置。啊,陌生女人!对你的认识没完没了,也将无穷无尽!

我的命运不错,在这世界上,我总算找到了适当的位置。

(1914年10月)

黄志坤译

新郎与新娘



迄今为止,人生主宰实际上还从来没有在我的命运中安家落户。然而,在我16岁的时候,人生主宰倒是在我心田的莲花宝座上,停留了片刻。当时,我焦虑不安,刚一入睡就被惊醒,再也睡不着了。我的朋友大多都结了婚,有的甚至已生儿育女了,可我却虚度年华,独守空床。

14岁时,我已经通过了入学考试。那时候,不管是结婚还是入学考试,我都不当作一回事。我从来不死啃书本。因此,无论是在体质上还是在思想上,我都没有经受过消化不良之苦。从小时候起,我就养成了爱读书的习惯。不管见到什么书,我都拿来读,就像老鼠一样,不管是能吃的还是不能吃的见到就啃。在这世界上,我所阅读的不该读的书,比我应该读的书要多得多。因此,在我浏览过书的太阳系里,学校里读的书像是地球,而校外读的书则是太阳。众所周知,太阳要比地球大数百万倍。这样,尽管我梵语教师预言说考试很难,但我还是顺利地通过了。

我的父亲,曾是位地方长官的副手①。当时我们的生活很不安定,忽而在沙托基拉,忽而在贾吟纳巴德,很难在一个地方长久地居住下来。首先,应该把话讲明白:在我所讲的这段经历中,时间、地点以及新郎等等,虽然言之凿凿,有名有姓,但都是虚构的。对于那些猎奇心理胜过艺术鉴赏的读者来说,这可能会使他们感到失望——

①印度处于英国殖民统治早期时,地方长官均为英国人,当地人只能当副手。

有一次,我父亲外出办案去了。当时,我母亲要举行一个祭典还愿。为了安排参加者的食宿和赠礼,母亲需要一个婆罗门当帮手。在这种紧要关头,我的梵语教师就成了我母亲的主要助手。为此,母亲对这位教师非常感激。但是,在我父亲的心目中,这位教师的形象却正好相反。

这一回,我也成了赠送给婆罗门的一份礼物。事情是这样的:那时候,我要去加尔各答一专科学校读书。为了减轻母亲对儿子的离愁别恨,大家建议她收一个小姑娘作童养媳。这样一来,当母亲把思绪集中到小姑娘身上的时候,她就不会感到度日如年了,她的心灵将得到某种慰籍。

我那梵语教师的女儿卡希绍丽,正适合担任这一角色。当时她还小得很,实际上是个很小很小的姑娘。她非常文静。她的生庚八字也正好与我的相符。另外,通过联姻,我母亲也就报答了这位婆罗门教师,使他免除了嫁女儿的义务。

起先,母亲还有些犹豫不决。她想见见姑娘再说。教师先生得悉母亲这方面的暗示,马上说他的“内当家”昨天晚上已把女儿带来了。母亲很快就作了肯定的答复。因为偏爱和行善这两种砝码加在一起,很快就使这小姑娘的身价显得更有份量。

母亲说:

“姑娘嘛,虽不很美,但性格文静,还是很不错的!”

母亲的这些话,逐渐传到我的耳朵里来了。过去,我多次怀着恐惧的心情向梵语教师请教动词的变位等问题:现在我与他之间又多了一层关系,跟他女儿结成金玉良缘的关系。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一开始就给我的心灵一个很大的震动,仿佛是身临寓言故事的仙境:枯燥无味的语法突然去掉了繁琐的外表,变成了一个美丽绝伦的公主。

一天傍晚,母亲把我叫到她的房里对我说:

“孩子,教师先生捎来了一些芒果和甜食,你来尝尝吧!”

母亲知道,我非常爱吃芒果。即使第一次给我五百个,我也会再要五百个的。因此,她想以美味珍馐来开拓通向我心扉之路。我进去的时候,看到卡希绍丽坐在母亲的膝上。当时的许多情况,已经模糊不清了。不过有的情节,印象还很深刻,小姑娘的辫子上扎着彩带;身上穿着加尔各答做的缎纹布上衣,上面有黄、红条纹。我还记得,她的皮肤黝黑,眉毛浓密;一双家畜般的眼睛,毫无惧色地东张西望。脸上其他部位的情况想不起来了。我觉得,造物主还没有最后完成她的造型,只是给她造出了一个大致的模样。不管怎么说,看上去她还是相当不错的。

我很高兴,心花怒放。我深深懂得,这位头扎彩带、身着缎服的姑娘,将会完全属于我的。我将是她的主人,我就是她的天神!要想得到珍贵的成果,无不要经过艰苦的努力。然而,这一次可是例外,我只动了动小指头就如愿以偿了。造物主把我变成了新郎!

天天与父母在一起,耳濡目染,我自然知道妻子的含义。我看到,父亲对各种仪典都很讨厌,但在祭萨维德丽①的时候,从他的脸色可知,他心里是高兴的。母亲对父亲非常好,感情极深。这一点,我了解得清清楚楚。但是,有时候父亲为什么大发雷霆,为什么心不在焉,这些,我母亲是不敢多想的。如此情况,正迎合了我父亲男子汉脾气,使他感到惬意。天神并不觉得对于自己的崇拜是一种了不起的事情,因为这是信徒们的理所当然的支出。但是,对于男人来说,女人对自己的崇拜却是一种意外的收入。因此,这就非同小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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