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既然你能够看见我们,表示你多少也有点法力;可要是半吊子在这儿吹法螺的话,小心有你好看!”
“虽然这老头看起来很难吃,还是吃掉算了。”
“是呀,吸吮他的眼睛,再捞出他的五脏六腑,当场吃掉!”
“有趣!”老人赤着脚敏捷跨前一步,若无其事地说:“试试看吧。”
此时,六只手趴地的妖鬼插嘴:“喂,这老头是那破庙的老头。”
“什么?”
“没错,正是那老头。”
“这小子,往昔曾到阎王殿乔装马面,诓骗过我们!”
“跟他对上了,可是很棘手的。”
“不玩了!”
“不玩了!”
众妖鬼安静下来,仔细端详实盛和老人。
“这一个月来,你很努力干活,就放你一马吧?”
“本来打算让你成为我们一伙的,无奈这老头在一旁罗里罗嗦,只好作罢。”
“你走吧。”
众妖鬼说毕,背转过身。
“我到一条。”
“那我到堀川那一带。”
“千万别靠近土御门那附近!”
众鬼各自喃喃自语,消失在暗夜中。只剩实盛和老人站在原地。
“看,完满解决了吧?”老人说。
“是。”
实盛虽无法理解那些妖鬼为何对眼前这衣衫褴褛的老人一筹莫展,但自己似乎已经恢复自由。
“接下来,轮到你帮吾人干活了。日后吾人再让你恢复原来的样子。”
“我该做什么?”
“没什么,跟你至今为止做的一样就好。”
“一样?”
“嗯。你随便找家宅邸,用这把小槌子让那家主人患上猿叫病,患个三四天就行了。”
“哪家宅邸比较好?”
“随便哪家都可以。尽量挑有钱的。”老人得意笑道,“反正在吾人出现之前,你就用这把小槌子让那主人哀嚎几天。”
“明白了。”实盛点头,“不过,在这之前,我想先去探望一下某位女子……”
实盛想起一个月前打算去访妻的那女人。
直至今日,他始终提不起劲去看那女人,现在一想到能回复原来的样子,便突然很想去探望那女人。
“那当然无所谓。”
“对了,我还未请教尊姓大名,您到底是哪位大人?”
“吾人?如你所见,吾人是个脏老头……”
“您尊姓大名?”
“播磨的芦屋道满。”老人说
六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晴明向讲完话的实盛说。
场所已非藤原中将的寝食。
这是另一个房间,晴明与博雅同其它几人一起聆听实盛讲述。
“大致情形都明白了,可是,我还有一件事不懂。”晴明道。
“什么事?”
“你为何选上藤原中将大人?中将大人平素不是很看重你吗?”
“是的。”实盛眼里扑簌掉下泪珠。“承蒙中将大人平素很看重我,我却做出这种事,的确令我痛苦不已。可是,这也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
“五天前那晚,道满大人让我恢复自由身后,我马上到那女人那儿,结果……”说道这儿,实盛的话就哽住了。
“结果怎样?”
“是。结果那女人已迎进另一个男人。我去的那晚,那男人正在女人寝食内。”
“……”
“那男人,正是中将大人。”实盛说
七
晴明与博雅在窄廊优哉游哉地喝酒。
雪,还未停下来。积雪已高过膝盖。
这是个寂静、无风的夜晚。
寂静得仿佛可以听见,自天纷飞而降的雪花触及积雪的声音。
从藤原中将宅邸回来后,两人便在窄廊喝起酒来。
“想想也有道理。”博雅感慨万千地说,“难怪实盛大人会用小槌子捶打中将大人。”
“嗯,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道满大人为什么拜托实盛大人那样做?”
“为了金钱。”
“金钱?”
“他大概想赚点钱,吃点热东西暖暖身子吧。”
晴明刚说毕,庭院便传来一句方才晴明说过的话。
“嗯,就是这么回事。”
定睛一看,有个人影站在雪中,也不知从哪儿进来的。
“吾人打算在当家主人的‘猿叫病’病态沉重时,再上门医治对方,拿些金子。“
原来时芦屋道满。
“没想到慢了一步,若无其事地跑去一看,对方竟已派人向晴明求救了。“
道满搔着头苦笑。
“这也没办法。可是,别忘了事情有一半是吾人安排的。晴明,吾人正是打算等你处理完后,再向你分一半赏金。每年一到冬天,还真让人冷得受不了。吾人偶尔也想吃点热腾腾的东西。”
“那真是太对不住您了,道满大人。”
“什么意思?”
“老实说,中将大人没给我任何赏金。”
“什么?晴明,真的吗?”
“真的。”
晴明说毕,道满瞬间现出欲哭无泪的表情。
“不过,实盛大人给了我一些谢礼。”
“什么谢礼?”
“酒。”
“酒?”
“我跟博雅正在喝谢礼的酒。如果你不嫌弃,不如同我们一起喝酒,您意下如何?”
道满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没办法……那就给你招待吧。”
道满光着脚走在雪地,来到窄廊前,掸掉身上的雪花,登上窄廊。
环视了一下,道满发现酒杯及炭火烧得很旺的火炉,都有三人份。
“呵呵……”道满欣喜微笑。
大模大样地盘腿坐在窄廊,道满举起酒杯,伸向晴明。
“斟酒,晴明。”
“是。”
晴明手持热过的酒瓶,在道满杯中斟上满满一杯温酒。
酒杯冒出一股热气。道满将鼻子埋在热气中,喝了一口酒。
“美味!”道满眉开眼笑地说。
“博雅喝起酒来速度很快的……”
“吾人不会喝输他。”道满笑道。
“喂,晴明,你这样说,听起来好像我是个酒鬼。”
“会吗?”
“会!”博雅噘起嘴说,“我只是喜欢喝酒而已。”
道满突然伸手,从晴明怀中抽走小槌子。
“博雅大人,如果酒喝光了,你可以用这个再去捶打某人。”
“晴明,你……”博雅愕然望着晴明。
“没人注意到这把小槌子,我便擅自接收了。”晴明满不在乎地说。
道满愉快的笑声响彻四周。
——太极卷 篇三 之
棗和尚
'日'夢枕貘
一
黑暗中传来的花香,似乎是樱花。
花香若有似无,清淡幽微。
认为有,花香便存在。认为没有,花香便不存在。
但只要徐徐呼吸夜里的大气,依然可以感觉仿佛透明般的花香。
“真是不可思议。”源博雅说。
此处是安倍晴明宅邸。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饮酒。
“什么事不可思议?博雅。”晴明只移动视线,望向博雅。
“在移动。”博雅说。
“什么在移动?”
“很庞大的物事。”
“庞大的物事?”
“不但庞大,而且……”
“而且?”
“是肉眼看不见的物事。”
“是吗?”晴明嘴角泛出微笑。
月光射于黑暗中。樱花花瓣在黑暗中无声无息飘落。
无风。
无风,花瓣却自行脱离树枝。
博雅啜饮着酒,眺望在月光中清晰可见的纷飞樱瓣。
“虽然我们看不见,可是,我们可以经由看得见的东西,得知它正在移动。”
“到底是什么?”
“例如,季节。或者说春天比较好?”
“原来如此。”
“晴明,你听好,不如那樱花花瓣……”
“花瓣怎么了?”
“飘落。”
“嗯。”
“花瓣飘落后,会长出绿叶,绿叶到秋天会变色,然后凋落。可是,春天来临时,不是又会开花吗?”
“嗯。”
“不只樱花。梅花也好,繁缕、萱草等野草也好,全部都一样。树木、野草、花、虫、鸟,都同样在季节中逐渐往前推移。”
“嗯。”
“我们可以看见逐渐往前推移的各种物事。”
“的确看得见。”
“我们可以看见盛开的樱花,也可以看见飘落的樱瓣。可以看见绕着花飞舞的蝴蝶,也可以看见鸟。可是,晴明啊……”
博雅将酒杯搁在窄廊,用力继续说:“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所看见的,其实不是季节。”
“嗯。”
“我们只是看见盛开的樱花、飘落的樱瓣、飞舞的蝴蝶,以及鸟。”
“的确如此。”
“你听好,晴明,这天地间,有个我们看不见的巨大之物在移动。”
“嗯。”
“樱花会盛开又飘落,正是那巨大之物移动的结果。虽然我不知道该称呼那物事为季节或春天,还是称为时序,但是,正因为我们看得见樱瓣飘落,所以我们才知道有某巨物在移动吧?我们是藉由花、虫及一些可以看得见的小东西的动作,才得以知晓天地间那巨大之物的变化。”
“……”
“我就是对这点感到不可思议,晴明……”
“原来如此。”
“刚刚看着樱花时,我就是在思考这件事。”博雅说毕,再度伸手取酒杯。
“说真的,博雅,我很想让那些朝暮只会念经的和尚,听听你刚刚说得道理。”
“和尚?”
“你刚刚说的,和咒、佛法的道理完全一致。”
“别讲下去了,晴明。”
“为什么不准我讲?”
“因为你打算开始讲咒的道理了。只要你一讲起咒,我就马上头昏脑胀……”
“是吗?”
“被你称赞固然高兴,可是……”
“可是什么?”
“当你提起咒时,我有时候会觉得你在嘲弄我。”
“会吗?”
“会。”博雅满怀信心地点头。
晴明看了一眼博雅,感慨万千地说:“果然因人而异。”
“因人而异?”
“没错。并非每个和尚或阴阳师都理解物事的道理。能否理解物事的道理,因人而异。博雅,你既非和尚也非阴阳师,却有能力自然而然地理解这些道理。”
“是吗?”
“对了,说到和尚……”
“怎么了?”
“明天我得到叡山一趟。”
“喔?”
“常行堂附近的杉树林中有座祥寿院,你知道吗?”
“一时想不起来。”
“那是往昔最澄和尚为了能每天专心念经,特地建造的寺院,现在仍有三四个和尚。”
“那有怎么了?”
“听说,那儿来了个怪和尚。”
“怪和尚?”
“嗯。”
晴明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二
事情是这样的。
四天前,仁觉与英德在祥寿院念经。
出来他们,祥寿院还有另两名和尚,但他们正好出门办事,寺院内只剩仁觉和英德。两人念的是《般若心经》。
这时,突然有个和尚跑进来。在两人背后呼唤:
“请问……”
“请问……”
“请问……”
两人停止念经,回头一看,发现有个和尚站在眼前。
那和尚衣着褴褛,也许是件僧衣,看上去却像块破布。如果几十年都未曾洗涤且持续穿着同一件僧衣,或许就是那样子。
年约四十,但讲的话却很奇妙。他问两人:“义然在吗?”
仁觉与英德互望了一眼,回说:“这儿没这个人。”
“那,明实在哪里?”和尚又问。
两人依旧没听过这名字。于是仁觉反问:“我们不认识这两位僧人,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惠云啊,你们不认识我?”
两人回说不认识,那自称惠云的和尚逼上前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惠云吐出的气息中,隐约可闻到某种果实的香气。可是两人闻不出是何果实。也或许是错觉。
“现在的主持是哪位?”惠云问道。
仁觉说出主持名号,惠云却双手抱头说:“我没听过这名字。”
总之,两人先让惠云坐下来仔细说明事由,原来事情过程如下。
三
半个月前,惠云到熊野办事。办完事后,归途路经吉野。
刚好是樱花盛开时期,惠云打算观赏吉野的樱花后再回京城。
熊野到吉野间,走的是山中小径。惠云手持橡木杖当拐杖走。
走出大峰山山坳,即将抵达吉野时,惠云在山中闻到酒味。
怎会有酒味?
停住脚步后,耳边又传来击打某种坚硬东西的啪哒啪哒声。
循着声音与味道的方向前进,眼前出现一株老山樱,树枝上野樱盛开。
樱树下,两个老人隔着树墩相对而坐,正在对棋。
他们在树墩上搁着棋盘,各自坐在折凳上,彼此啪哒啪哒下着黑子与白子。另有看似盛着酒的酒瓶。还有两只酒杯。
棋盘一旁有干枣子,两老时时伸手取枣子到口中。两人口中嚼个不停,看来是因为正在吃枣子。
偶尔会别过脸,呸一声吐出枣核。
白发、白髯的两个老人,身上都穿着看似大唐式的道服。
惠云也喜欢下棋。于是挨近两人,站在一旁观棋。
黑子、白子数量相同,两人势均力敌。
“别说,别说。”
在一旁观棋,脑子会浮出种种棋路——那边应该那样下比较好,这边应该这样下比较好。惠云不自禁想脱口而出。
“别说,别说。”白子老人似乎看穿惠云内心。
“你有空在这儿看别人下棋吗?人生可是很短暂的。”黑子老人说。
然而,惠云还是继续在一旁观棋。
如果一方的酒杯空了,惠云便在那酒杯斟酒;另一方空了,他也帮另一方斟酒。
“嗯。”
“嗯。”
两老只是应了一声,举杯喝着惠云斟的酒。樱瓣在头上纷纷飘落。
惠云判断白子老人应该会以一目之差,赢得这局棋。
若如此继续下去,白子老人可以赢一目。
下一手,只要在那边下白子……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