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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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果-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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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鲜果是什么时候走的,没有人知道。

    十一岁的邓静静是踩着垃圾堆才爬上鲜果家的院墙,之后就看见荒草丛生的院落里,鲜果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惨白的脸上再无一丝生机,瞪得空洞的眼睛直直得勾着大门,她张着那掉了门牙的嘴,嘴角咧出一抹让邓静静毛骨悚然的笑意。

    女人干瘦的手里紧紧攥着那件混杂了洗白和尘灰的破旧毛衣,毛衣已失了本色,隐约泛出曾经的鹅黄色,袖口边烂了开来,扯出长长的线缠绕在她的脖子和胳膊上。

    邓静静的手脚开始颤抖,她感觉女人那单枯的身体就像一片树叶,慢慢向着自己飘了过来。

    小女孩“啊”地一声跌回到垃圾堆,瘫软的身子爬不起来。

    缓过神来,邓静静翻滚着从垃圾堆上下来,跌跌撞撞地往村东头跑。村西头大多是空无一人的房子,死寂的西头街道让她几乎迈不开腿跑。

    “鲜果死了!”“鲜果死了!”邓静静努力从嗓音里挤出这个消息。

    “鲜果死了?妈妈死了?”“鲜果死了?妈妈死了?”快跑到东头时,邓静静停了下来,回过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街道,嘴里喃喃地念着。

    说着说着,她身子开始颤抖起来。

    然而,死讯在村子里几乎没有引起什么震动。

    邓三民木然地蹲在街道沿上,一口一口地吸着他的烟,偶尔吐出一个标致的烟圈。

    邓大民的傻婆娘桐花坐在自家门口,和往常一样,“嘿嘿嘿”地对着过路人傻笑。

    东头邓化龙家的麻将声也没有因为死了人停下来。

    正在做饭的杨素琴面如死灰,看着中了邪似的孙女邓静静,拉着她的胳膊边拧边骂:“死丫头,你又往西头跑,又往西头跑。”

    鲜果死了,邓村绝大数人都知道了。但他们各做各的事情,没有人惊慌,没有人惋惜,也没有人悲伤,仿佛只是死了一只蚂蚁一样平常。

    在院子里翻弄韭菜苗的老汉邓有龙重重“唉”了一声,站起身来,背着手往村西头走去……

    几天之后,在邓有龙的坚持下,鲜果是被偷偷地埋在已铲平的邓村老坟地里的,就在新修的高速路桥的下面。埋鲜果的时候,没有谁回村,也没有谁为她哭一声。

    为鲜果做完这最后一件事儿,邓有龙感到从未有过的累,他蹲在埋鲜果的新土旁边,点上一根烟,狠狠得抽了一口,说:“鲜果呀,好好地走吧。这地方离高速路近,你想去哪儿就去吧,想找谁就去找吧。”

    夜色里,静黑的新邓村和它周边嘈杂通亮的建筑工地,企业厂房,高速路桥形成了明显的对比。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邓有龙心里空荡荡的。

    空寂的新村把他的心揪紧了,整村迁移前前后后不到两年,人走的走,老的老,埋了鲜果,邓村就剩下了一百二十七个人了。

    这个曾经一百六十八户一千多人的邓户大村,如今平均每户不到一个人。

    看着被工厂占据了的老邓村,想着许久以前,那满田地的庄稼,那满村子的男女老少,想着鲜果在这里艰难的四十年等待,邓有龙的心拧巴得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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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来邓村的疯女
    鲜果的不幸,应该说从四十一年前的那个秋天就已经注定了。

    四十一年前的老邓村,一共有一百六十八户纯邓姓人家,他们应该是同一个祖辈繁衍而来的。

    村子里老老少少总共一千二百三十六人,看着这么多的人,其实究其根源,也就那么几大户而已,三爷四爸,五奶六婶的情况是常见的,扯都扯不清。他们之间枝枝蔓蔓,丝丝相连。

    现在邓村人能追得最清就是根字辈的那六个弟兄。老六邓根生的五个儿子干脆就取名为老一、老二、老三、老四、老五。邓老四的儿子们是民字辈,邓老五的儿子们是龙字辈。只这根字辈六兄弟开枝散叶,就占了快半村人。

    这一大村的人虽然从没停止过劳动,但不少人家几乎世世代代都是贫穷的。他们靠着庄稼吃饭,却时常吃不饱饭。

    因为穷,所以这里的绝大多数家庭都是几代人拥挤在一个屋檐下,苦着、乐着、爱着、怨着,纠缠从未间断。

    无论怎样,邓村人离不开这里,守着这个腐旧的村庄和大片大片的庄稼,春夏秋冬,年复一年。

    这是七三年了,经历了饥荒、运动,邓村人的日子慢慢安宁下来了。绝大数时候,男人下地干活挣工分,女人除挣工分以外,织布做饭纳鞋底,老人长坐门口看管孙子。

    虽说还是缺吃少穿,但日子一天天过得还算平静。

    一天,老邓村的平静因为一个疯女的出现而打破了。

    那正是秋收的时候,满田地的包谷吐着黑褐色的穗子,这刚经历过粮食匮乏的饥荒年代,饱胀的玉米棒子让邓村人的心里踏实而喜悦。

    一个下午,老邓村满村的男女老少忙着在地里掰包谷。不知谁哄喊了一声:“噢,噢,疯女、疯女!”

    这一声传一声,地里的大部分社员们都陆续放下手里的活儿,凑到路边看闹景儿。

    不远处,一个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女人一边“嘿嘿嘿”地笑,一边如醉了一样挥弄着胳膊,朝着村子这边走来了。

    女人看起来很年轻,不到二十岁的样子,她的两根辫子散乱开了,头发毛乱得像个鸡窝,上面沾着土灰、树叶和草。

    女人脸上、嘴角挂着黑红色的血痂,和灰土混合着,看起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让邓村人惊讶的不是疯女人身上的脏乱,而是她让人无法直视的身体。

    她身上衣服已破得无法遮羞,上身的碎花衬衣被撕成了絮,白花花的胸脯明晃晃晾在外面,一走路上上下下颤动着。再看她下身,毛蓝色裤子整个裆都被撕扯开了,一走路,半个屁股和大腿看得清清楚楚,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她两腿中间的斑斑血迹。

    女人们觉得羞丑,捂着眼睛不敢再看。

    男人们咧着嘴嬉笑着跟着看。

    不懂事的小孩子一边“哟哦”着起哄,一边拾起地里的土块杂草,朝疯女人砸过去。

    村里的上了年纪的老人叹着气说:“造孽呀,谁家的姑娘,被糟蹋成这副样子。”

    看疯女不打人,平时顽劣一些的孩童就大着胆子靠近疯女,用土块朝她身上及脸上打,有孩子拿吃了一半的软柿子打到疯女的脸上,稀软艳红的汁子糊了她半个脸,那丑陋怪异的样子,惹得其他人看热闹的人一阵哄笑。

    疯女无视邓村人的嘲笑和作践,依旧舞弄着两只醉软胳膊,嘿嘿笑着朝前走,后面跟着一群看不够热闹的邓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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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收留
    疯女被村里人这样糟践,邓老五家的泼辣寡妇——邓五嫂子实在看不下去了。

    她豁开人群,张口就骂那些看笑话的人:“滚滚滚,得是不是你家姑娘婆娘,一个个的都少做点孽。”

    这个心善嘴快的女人,看着这疯女人毫无知羞的样子,想着她再这样走下去,不知还要遭多少罪。

    骂完,她就跑过去,牵着那疯女的胳膊说:“娃呀,再不敢这样子了,走,跟姨到家里去。

    疯女倒也不打不闹,光“嘿嘿嘿”地看着邓五婶子傻笑。

    没费什么功夫,邓五婶子就连拉带哄地把疯女人带回自己家里去了。

    少了一场好戏,村里邓三民几个赖痞子不甘心,但他们不敢在嘴不饶人的邓五婶子面前放半个屁,就冲着邓五婶子的两个闷着头砍苞谷杆的儿子—邓有龙、邓化龙起哄:“呦,五婶子给你俩带个媳妇回去了。”

    弟弟邓化龙还小,听着这话只“嘿嘿嘿”地憨笑。

    哥哥邓有龙很恼羞,他不吭声,提起镢头狠狠就向包谷杆砍挖下去。瞬时,一根包谷杆连根被提了起来。

    这年纪不大的后生,一看就是干庄稼的好手。他把那根包谷杆猛得朝后一抡,头也不抬,抡起镢头,又开始砍挖第二根,他那狠准的手法让村里许多干了多少年庄稼的老把式都心服口服。

    邓有龙这会儿是带着气干活,他把那气都撒到了包谷杆子上,一会儿功夫就放倒了一大片杆子,还不留任何根茬。他气,倒不是因为这痞子的话,他气他们这个妈,实在太爱多管事了,村上谁家她看不惯的事儿都敢管,现在连个不知底细的疯女都往家里拉,让他们兄弟俩的脸往哪儿搁,平白遭人这样耻笑。

    生气归生气,邓五婶子要做的事儿,谁也挡不了。

    这个早早就没了丈夫的寡妇,一个人把俩儿子拉扯大,还从没想过改嫁的女人,早就刚烈的不像啥了。要不是因为她好积德行善、人泼勤快泼辣,被邓村大多数容着,恐怕早就被他们老邓家其他四个兄弟扫地出门了。

    她那过世的男人弟兄一共五个,还有一个外嫁的姐。邓老五最小,按村里的规矩,得管着家里两个老人。靠上他后,他那四个哥嫂和姐姐就极少过问老人的吃喝病灾。老人心里不顺气,过世之前,就把那完整的两间庄子,四间土厦房都留给了邓老五。

    为此,他那几个弟兄就记恨上了这占了一院子房的邓老五。

    邓老五死后,他们就处处刁难邓五婶子,对于这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非但不帮,还经常欺负。尤其那邓老四,看着一院子家当让这母子三人占着,气就往上蹭。

    为了保卫自己和儿子的利益,邓五婶子与他们斗着、争着,像男人一样活着,人太争气了,个性也就越来越烈了。

    邓五婶子把疯女带回家,打了一盆热水给从头到脚洗了一遍,又找了自己的衣服给穿上,只是疯女身上的一道道伤让邓五婶子寒碜得牙疼。

    洗干净后,她塞给疯女一个玉米馍馍,催着让吃。

    疯女也是饿极了,头也不抬连吞带咽地吃了三个馍馍,中间也顾不上喝一口水,噎的人瞪着眼睛直起了脖子。

    邓五婶子立在旁边,赶紧递上半搪瓷缸水,说:“慢点慢点么,可怜的娃呀,你这样子咋办嘛?”

    吃完馒头,疯女就蜷窝在邓五婶子的土炕旮旯,一会就打着盹睡着了,受了这罪,应该是多少天没好好睡觉了。

    邓五婶子坐在炕沿,这才仔细端详那疯女,小脸蛋倒是白净水灵,眉眼周正分明,模样、身段看着都俊俏,怎么看都不太像乡下长大的姑娘。

    可惜这大好的身子被恶人糟贱了,人又变得这么疯傻……

    唉,作孽呀!邓五婶子叹了一口气,心里一阵阵替她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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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闲言碎语
    邓有龙兄弟俩下地回来看见睡在自家炕上的疯女,心里一肚子的火,邓有龙把镢头往院子一撂,就冲着他妈喊:“你把这疯子弄回来咋办嘛?”

    “咋办,人不能作孽吧,看—着—办。”邓五婶子眼睛一瞪,高喉咙大嗓子地喊。

    不过,人咋办?邓五婶子暂时也没了主意。

    邓有龙没办法,就蹲在院子里,饭也不吃,继续生他妈气。

    有邓五婶子的庇护,疯女在这个家里吃住下了。

    这一住就快十天了,每天邓五嫂子伺候着她吃喝。她倒是不再乱跑了,大部分时间都是蜷缩在炕角“嘿嘿”、“嘿嘿”,有一声没一声地笑。

    疯女的留住一下子让邓村热闹起来,那些喜看笑话的大人和孩子稀罕,经常趁邓五婶子不注意溜进来看疯女的景儿,但每次都是被邓五婶子骂着赶出去。

    让邓有龙兄弟俩更恼羞的是,他们每次进屋子拿东西,疯女就开始哆嗦着挪着身子朝后躲,然后使劲往炕角缩,嘴里不住的念着:“走、走……”

    看见疯女这般样子,兄弟俩满肚子的气,不知这疯女把他们兄弟看成什么了?每回她这样,邓有龙就恨不得马上把这疯子从炕上拽起来,撵出去。

    但是他拗不过他妈,每次提起这疯女咋办,邓五嫂子就瞪眼睛喊。

    其实,邓五嫂子心里也急,这在生产队靠挣工分吃饭的年代,虽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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