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当哐当当,这架庞大的钢铁整合器欢快地唱着,它把人们紧紧地挤压在一起,在纽约地下黑暗的穴道里盲目地疾驰。我合上眼睛把头靠在门上休息,任凭金属的轰鸣震荡着我,使我变得麻木。哐当当哐当当,就像一支抒情曲进入我的大脑;我爹当年乘坐的好像也是这辆杀人地铁。虽然我尽量不去想它,但是无法克制自己。他很可能就瘫痪在这个车厢里,我们只知道他慢慢地瘫倒在地上,没有人注意他,车到站后人们从他身上踏过去,一群和他同样疲惫不堪的人终于置他于死地。地铁!应该制定一项法律,强制我过去的同事们都来乘坐一年地铁——那些混蛋懒汉总是抱怨说他们的工作如何辛苦啦,他们每周要上具有伟大意义的九小时课啦,其余的时间还要编写骗人的教案啦,等等。就让他们呆在地铁里,用一根绳子把他们吊起来,直到他们腰也疼了,背也弯了,把成千上万的腰酸背疼的人呼出的污浊空气吸个够。嗨,妈的,我干吗这么痛苦?他们能定期收到支票,享用丰盛的美餐,驾驶崭新的汽车,过着舒适的生活,可是我为什么要妒忌他们呢?但愿他们别这么自视清高,能够稍微谦虚一些,对另一个世界的情况稍有一点同情心。在这另外一个世界里我目睹了成年人如何为了一块不起眼的面包屑打得不可开交以致痛哭流涕。事情就是怪——我指的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在对高雅的陈词滥调高谈阔论一番之后回到家中胡吃海塞,直到体重超标身染重疾。他们甚至会因高胆固醇或肝硬化较常人早死两年,从而使得比分失衡,比分?什么比分?你还管记分,你他妈的算老几呀?
车停了,从打开的车门吐出一小群乌合之众后又吞进另外一小群,门关了,车身猛一抖动,向后一倒,接着加速向前冲去。经过了永无休止的无空气状态之后,火车终于开出隧道爬上布鲁克林黑暗的街道,哐当当地掠过数英里长的屋顶、挂帘子的窗户以及一绳绳晾在外边冻得僵硬的衣服。布来顿海滩终于到了,我挤出车厢走上候车道,被朝外拥的人群推来操去,弄得晕头转向,脚下就像喝醉了一样磕磕绊绊。从利奥那里弄点钱然后尽快离开这里,我发誓,就在今天晚上。
到了大街我发现天已黑了。腐烂的空气散发着潮气,接着又下起密密的冰夹雪。脚下这双鞋从离开古伯斯威尔就没有干过,现在踏着街上的泥泞一步一吧唧。街道两旁目光所及全是食品店——面包店、熟食店、水果店,等等,家家夜市生意红火,好像存心向我这个身无分文的人摆阔似的。妈的,无论我选哪一条路都要经过无法回避的橱窗,里边陈列着牛奶蛋糊夹心的奶油卷和萨克大蛋糕,熏鲑鱼和烤鸡,挂起来的香肠串简直就像圣诞节的装饰物。真怪,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假如曾经有过的话——我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毫无疑问这里是利奥买他想吃的东西的好地方,准能满足他那300磅。然而对我来说,这地方只能增加我的痛苦。我要么去偷要么自杀。古伯斯威尔虽然是个荒凉而又无利可图的地方,与这里相比倒更好一些。
我很快地过了商店来到了窄巷,这里的两侧都是砖房,高大的房屋向我压来像要榨出我的骨髓。我瞎乎乎地一脚踩进齐膝深的水坑里,真他妈的,我甩了甩脚继续朝前走去。
“阿德瓦科。”公寓走廊上的一个按钮上写着。我紧张地按了一下。
“是你吗,努德尔曼?”从门口的扩音器里传来利奥的声音。“我只想确定一下你不是为了来夺我的勋章而割我的睾丸的缺德的性杀手。”他说。我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像是矮了一截似的——这儿当然不会有能让我打起精神的什么好酒啦。天啊,我该怎么开口呢?
“也许是亚历克斯这头蠢驴来——”
“利奥!我浑身都湿透了。行行好快让我进去!”我喊着猛地敲了一下装按钮的盒子。让他震得头疼去吧。
我走出电梯时利奥的家门已大敞开,站在门口等候的是利奥的相好莉莉。
“好啊!”我尽量说得让人听着很轻松,然后在她嚼口香糖的面颊上匆匆地吻了一下——莉莉照例穿着他男朋友的内衣,裤腰一直拉到裸露的尖尖的乳房下边,袜子拉到大腿的中部——这身打扮让人看着不那么舒服,不过我不是来评论她的睡衣的。
“进来,进来。”利奥说着把肚皮上的夜礼服裤子扎紧了些。屋里的空间不大却热热闹闹地挤满了穿各种服装的陌生人——恐怕不是讨论个人经济问题的合适场所。
“这是沃尔特。”
“你好。”沃尔特笑着说,他正忙着整理腹带。
“沃尔特刚从贝尔维尤放出来,”利奥若无其事地说,“他曾经想自杀——哦,这是盖尔。”他指着一个身上裹着浴巾刚从浴室出来的姑娘说。“别打算弄清楚这里人们的关系。”利奥抬了抬眼皮说。他的两道非常浓的眉毛在额头中间相连。“到现在连我还都没弄明白哩。布里奇,太讨厌啦。”他哈哈笑着说。
“听我说,利奥,我不能呆得太久。我来的原因之一是——”我试图把他慢慢地往卧室里引。
“你来了我很高兴。就坐这儿吧。天啊,你的气色可真不好。你在古伯斯威尔时的样子和进城来的样子可大不相同呀。环绕在你周围的是松鼠、树木和草地,别管什么吧——你看上去是那么祥和、宁静。”他微笑地说。
“利——”我又一次想对他说。
“可是在这里就——来吧,放松一下。坐下。想喝点什么?想吃东西不?先别,等一下,干别的之前先让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
“哦?”我装作感兴趣的样子,心却往下一沉,他的夸夸其谈只能使我更加顾虑重重。
“努德尔曼,”他笑着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
“说吧。”我有一点不耐烦地说。
“我完成了。完成了。就是为这才庆祝的。成功了。相当!”
“嗯?”
“刚刚把我的书卖掉了!”
“嘿,太好了,”我努力使我的声音充满热情以及发自内心的喜悦,尽管我淡漠的微笑已经暴露了我的内心。
“你不会因为嫉妒才不高兴吧?”
“瞎说。”我说。我早已过了那个阶段。
“它只能引起你瞬间的恶心。莉莉,给我的朋友拿过一个桶来。猜一猜预付金额是多少?”
“不知道从何猜起——”我有点哀伤地耸一耸肩说。
“7000块!”利奥高兴得连蹦带跳,我则认真地想也许那个桶应该属于莉莉。“真了不起,我想不出还有谁更有资格得到这笔钱。”我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谎话,其实我能马上说出另一个人的名字来,不过还是决定恭维一下他为好。“哪一本?”我好奇地问。
“哪一本?”他笑着转向其他人,他们正毫无顾忌地笑着。“这一本。去年写的这本。你知道,《胖子的惨败》。”
“《胖子的惨败》。”我重复的时候声调拖得很长,听起来庄重得可笑。
“7000啊,”利奥被金钱所陶醉,“而且这只是预付金。撒在小便池里的第一滴尿,可以这么说。”出版商预料,他继续说下去,这部关于一个体重300磅,经过痛苦的节食终于减至225磅的仍属重男的胖子的故事,他的举世无双的小说,将风靡全国——至少会取得这样的结果。
甚至还谈到了把小说完整地搬上银幕的可能。“书商叫它经典之作。”利奥美滋滋地说。他被自己的一席话感动了。“融汇了马拉默德和陀斯妥耶夫斯基。迈金泰尔,我的编辑——主编呀!——每天给我打一个电话问我有什么感觉。就连出版公司总裁也急于想见我哩。想知道我到了14岁才学会系鞋带是不是真的。我快上《新闻周刊》和《时代》了,还得接受电视采访。”他咯咯笑着得意地盯着我,继续描绘那光辉灿烂的前景,能使他生财的脱口秀形象、非法酬劳、工作回报以及在杂志上发表的书评和客座演讲所得的酬金将他的美好前途点缀得五彩缤纷。一切归功于那个破产的胖子,利奥次要的经典之作,那部融汇了托尔斯泰和米吉·斯皮雷尼的小说。姑娘们正忙着找一处更加漂亮的房子,布鲁克林高地的沙石房子挺不错的;他们还计划——包括所有的人——去墨西哥或加勒比往上两个月,利奥还能在那里为下一部主要的经典之作搜集素材。他甚至想买一辆汽车,不要豪华,一辆克里斯勒纽约人就行,只要够大,能把这一群女人都装进去就行。
“告诉我,努德尔曼,你干了些什么呀?”他终于问道。听了这位欢呼成功的文学巨匠绘声绘色地描述的情景,即使最不自私的生灵也会变成妒火中烧的怪兽。“我?没什么,到目前为止,”我存心兜圈子说,“尽管我手中的事不少,不到成功之日我是不会说的。不过……哦……”我挤了挤眼睛说,“一定把你在加勒比的旅馆地址给我啊。谁也说不准。说不定我和维维卡会心血来潮突然带着孩子们去那里玩一遭呢。”
“好呀!”
“你们离开之前也许能来看望我们。你们都来。”我对正听我们说话的人们讲。人人都在点头微笑。“我家的屋子可多哩。”
“听着,”利奥大声笑着说。“或许在你的事情办成之前我能帮帮你……?”他边说边掏钱包。
“帮我?噢不,谢谢!”见他打开皮钱夹露出一沓绿票子,我的脸红了。
“见鬼,不就几块钱的事吗,去——”
“不,我压根儿就没想过,”我脱口说道,其他人礼貌地把脸转向了别处。
“每个人都可以用一点——”
“不,利奥,告诉你我很好。我的钱挺多的。”
“拿着!”他试图塞给我几张5元钱一张的票子。
“我不需要。”
“不是给你。给孩子们。上一次去的时候本来想买玩具的。”
“他们有很多玩具。扔得到处都是。那两个小家伙都给宠坏了。实话对你说。”
“说的是真话?”利奥再三想证实我的话。我眼睁睁看着他把绿票子放回钱夹里去。
“绝对是,”我斩钉截铁地说,“不过感谢你的这份心意。两个月以前嘛就会……。可是现在,嗯,情况正——”
“那好。”利奥说着把钱夹又塞回他夜礼服裤子的后兜里。“世界真奇怪,”他笑起来,“这些日子这钱想给都给不出去。”
第15节
世界真奇怪。你说得对,利奥,老伙计,我边想边在他房子附近转圈子。该离开了。为了找到金子我翻遍了这座愚蠢的城市的每一块石头,可每一次都让石头砸了我的脚。傻瓜!蠢货!机会显然已经失去,但我仍然在思考最多能从利奥那里得到多少钱。瞧他们那一小撮人,个个显得神气十足,可我为什么就这么傻帽儿呢?不,我是对的!尊严无价!什么尊严?你这个自负的蠢驴。你已经卖掉和抵押了一切。告诉我,身无分文有尊严吗?在地铁里偷窃有尊严吗?这里有一座富脉金矿,这个托马斯·曼和伯尼·考夫曼结合的产物,正把钱朝你砸来,你怎么……?见鬼。忘掉它,我一边嘟囔着一边在这同一条泥泞的街上徘徊。好啦,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桥下的水。泼出去的奶。
气温急剧下降。寒气穿透皮肤直刺骨头。每一个骨缝都像进了沙子一样咯吱吱地响。路边排水沟阴暗的水面上结了薄薄的一层透明的冰——到了吃饭的时候了,我那咕噜噜叫的中心锅炉在提醒我,它嗅到了做饭炖肉和炸土豆条的香味。唔——这个时间,人们正把肚子推到饭桌跟前吃个满嘴流油……我在琢磨,等维维卡知道了我不但没有拿到我们急需的预付费反而花了大把的钱请伯尼和我自己吃了一顿小小的午餐,她会做何反应呢?噢,我多么希望大地张开大口将我囫囵吞下去,不要让这形销骨立的身体留下一点残骸……在丧失劳动能力抚恤金到手之前我们怎么将就下去呢?我敢说从现在到我被宣布为丧失能力的人那一刻仍会有一段间隔的时间,对那些官僚你还能期望什么呢?
薄冰覆盖的街道两旁的店铺开始打烊。一盏灯啪嗒灭了。又灭了一盏。一个店门外的网状金属门哗啦啦地关上了,还哐嘟一声上了锁。一家面包房里的柜台后面,穿白围裙的老人正忙着沾湿手指头数当天的收据。他点起两英寸厚的钞票来就像洗扑克牌一样。我靠在玻璃上望着他,我可以很容易地把口袋弄个大鼓包,进去问他借点钱——不要全部的;只是借一点。我可以把这老头的地址记下来,等日后政府开始就我的申请提出动议时,我便马上用匿名信方式把钱还给他。他忽然不数钱了。他抬起头来看见了我,脸色骤然变得煞白,赶忙把钱放回收款机里,锁住了前门。
是呀,他肯定是那么想的,有贼,我笑我自己,然后决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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