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吗?对!
我和伯尼来到外面的路边上,正如我们所料天空变得灰蒙蒙的。“我会把那些东西送到你的府上。”他指的是依然堆在他的长卷毛狗皮地毯上的那些物品。
“什么时候都可以。”努先生说,他心里则想能不能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再多要几听阿尔婆狗食罐头和弗莱斯蒂速食罐头。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提几点建议。”伯尼说。我们站在餐馆门前,丰盛午餐散发出的热量使我们在寒冷的雨雪交加中泰然自若。会面到了尾声,我们仍热烈地讨论着《心脏与处女膜》的未来方向问题,这时我从眼角瞅见一个衣衫槛缕的驼背老太婆,我禁不住注意起她,她嘴里嘟囔着朝我们的方向走过来,一路上试图从行人那里得几个小钱,然而一次都没有成功。
“把写好的部分寄给我的秘书,越快越好。”等等,等等,我边听伯尼解释边偷瞧那个乞丐——老太婆衣不遮体,臭不可闻,还不断释放有害的气体,受到臭气熏染的人恐惧地从她身边绕过去。出来吃午饭的人在便道上熙熙攘攘,而她却像呆在一座孤寂的小岛上向前移动,她的口中念念有词,两只肮脏的像得了癌症的手无力地伸向上苍。
“我让秘书重新打一遍再寄给你,好……”伯尼说的时候老太婆恰好到了我跟前,她脚上趿拉着一双前部绽开的鞋,我几乎能数出她有几个脚趾头。她停下来乞怜地看了考先生一会儿,而伯尼则像是正陶醉于煤烟样黑的大气层变幻的景象之中。
“我得回去了。”他看了一下表说。他的目光有意地回避着她。她那极有分量的目光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再次感谢你的午餐。”伯尼拍拍我的肩,说完便消失在人群之中,剩下我和这个女人站在那里。她很失望,依然口中念念有词,手心向上,准备转身继续往下蹭去。
“喂。这位女士。等一下!”我大声喊着朝她跑去,一下子就赶到了她的前面。
“对不起,差一点你就走掉了。我正在想心事。这些日子我的脑子里装了多少事情,你根本想象不到。喂,瞧,拿着,”说着我把手伸进兜里摸索,终于掏出了仅剩的几个钢镚儿,“我用不着了。每一次数的时候不是少了就是多了。真是麻烦。我对你说。”我高声笑着把全部钢镚儿放进她那又脏又臭的手里。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显露出茫然的表情,我不等她开口赶紧走开了。
需要钱吗?开玩笑吧,伯尼?我需要安宁。安宁才是我的需要。
第13节
一个傻瓜早晚要和他的5角3分钱分手,此时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与兴奋。我的想法是对的。钱不但没有用处而且总招惹麻烦。与其抠抠唆唆地过日子还不如一贫如洗。有那么一点点远比什么都没有危险得多。在我生活的各个阶段贫富程度与我的银行存款有直接的关系,这可以用下面的二次方程式来表示:
S=C1B2C2B
这里的B是用美元表示的银行存款的价值:C1和C2表示常数;S是贫富程度,它的衡量单位是I.U.F.(节省度国际单位)。
人啊,给他一点财富他就变得贪得无厌;杜绝了他的一切希望他就变得慷慨大方——献出他的全部家当5角3分钱。谁需要那东西,我问你?钱是臭狗屎。我一蹦老高。这是毫无疑问的,我感觉自己轻了许多,几乎浮在了空中。还有点飘忽忽的。是酒的作用?还是知道了在失去那笔小小的财富,失去了一周的菜金,失去伯尼按比例分摊的预付款之后将回到维维卡身边去?钱是臭狗屎。我还要再说一遍。
夹着灰色冰粒的小雨雪又下起来。我忽然意识到在这条街上我已来回走了半个小时之久,一直在与自己交谈,试图摆脱目前的困境。下一步该怎么办?我知道应该去上城,然后搭顺路车回古伯斯威尔,但是天已晚了,黑天搭车不那么容易;此外我也不太敢面对维维卡。不是因为她会斥责我。是他妈的她那斯堪的那维亚式的无动于衷的沉默让我受不了。我晓得当初我应该听我妈的话娶一个闪族女人,她不但会叽里呱啦说个不停,而且知道如何替我驱除烦恼,平息我的心境。
冰夹雪变成了冰夹雨。人们开始加快步伐。在又湿又滑的便道上匆匆赶路的男男女女们都有自己的目的。穿束腰风衣的商人们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公文包随着胳膊的摆动而摆动;坐办公室的姑娘们身穿皮毛滚边大衣和超高跟鞋,咯噔——咯噔——咯噔——咯噔地朝前赶,沿途留下混杂着性与罪恶、沃尔沃斯百货商店以及汽车排出的废气的热烘烘的香水味。目的。啊,我多么喜欢这个词呀。我会把它与我词汇表上的快乐和成功列在一起。它们全是值得为之奋斗的目标。你要知道,这可是又一件能获得成功的事情呀!目标。
我闪电般地记下这些了不起的人,把他们永远刻在了我浑沌的大脑,使之与我那些绝妙的尚未完成的经典为伍。钱?钱是臭狗屎,让我告诉你吧。毒药。
毒药?对往事的回忆像一支利箭射中了我。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常见父亲打着蝴蝶结领带身穿裤子松垮垮的套装,在这条街上匆匆地行走。爹爹装满了目的,急匆匆地去争取定单,他威严的外貌平衡了他内心极度的苦恼。害怕。怕什么?怕钱,还怕什么?爹爹呀,他是如此担忧以致在睡梦中也在寻找定单——可怜的人,他在消耗自己的生命,毒药在他的血脉中流动,可怜的老人在鞭笞自己,直到血管硬得像石头,血从脑顶盖冒出来。
不过事情不尽相同,历史不能重演。正如乔斯基所说:“第一遍是悲剧,第二遍则是闹剧。”假如我让这场闹剧永远继续下去,我就不是人!
钱。臭狗屎。它怎么也无法从我的脑子里消失。倘若我没有把那5角3分钱给那个老乞丐,至少还够我乘汽车去上城,或者够打几个电话的。瞧,又是那倒霉的毒药。不过你要看到事情光明的一面,努先生,你这个自言自语的傻瓜,事情还没有糟糕到那个份上。至少体现在既有目的又有目标。便宜你啦。钱。它使全世界如饥似渴的人们为汲取它的毒计而句心斗角,将其视为长生不老药狼吞虎咽地灌下肚去,并津津有味地品尝那未来的快乐。就连在乡土气的小小古伯斯威尔,人们也在为了得到它而绞尽脑汁——中途放弃博士学位的亚瑟·霍尔特也丢下音乐作曲,改弦更张摆弄起新捣鼓出来的日本高保真玩意儿来了。研究谱子的人哪一个能发财?还有尼厄里,我年轻的非洲朋友,一个梦想暴富的疯子,想在拉链生产上再投资,要么就搞激光电子扑鼠器。“你所要做的,”他说着眼睛霍地亮起来,“就是他们想要什么你就做什么。”不错。说到点子上了。非常正确!你真是个天才。可是人们想要什么呢?你说是一点香木鳖硷,让它在血管里流淌,使血管变得跟花岗岩一样硬,眼球暴出眼眶,血从脑顶盖冒出就像水泉从鲸鱼头顶的鼻孔喷出一样。不错,他们策划和操纵于密室。譬如边弗森夫妇,两人都有丰厚的薪水,然而还嫌毒药不够,想再增加点,于是通过黄色书刊贩卖“个性化的性幻想”——只需寄上你的名字、你同伴的名字以及纯砷的3美元,记住,无须贴邮票,另,不收支票。其它事情由我们处理,谢谢。
雨停了。见鬼。下一步我该怎么办?我所需要的全部不过是一点点钱,足以把我毒回古伯斯威尔的钱,一点点足以帮我在丧失能力者抚恤支票上签名之前渡过难关的绿色氰化物——或许我应该回去找伯尼,使出浑身解数奉承他,讨好他,告诉他我如何累得连搭车回家的力气也没有了,如何情愿为了乘车回家或者得到一张温暖的床而出卖灵魂。不!我情愿去死。决不!我需要钱吗?你开玩笑吧?
街上已车少人稀。人们已回到自己的窝,忙着寄出信件、备忘录、电报、合同、声明、账单及支票;他们得到的将是突然降临的快乐和成功,实现了目标,并且最终达到了目的。所以我能指望谁来同情我?也许我应该去找那个女乞丐向她借够我坐地铁的钱。那,她可以死不承认我给过她钱。我还能向谁请求帮助呢?伸出你那援助之手吧,你那我还没来得及啃的和掰的手,我会欣喜若狂地舔它,吻它。或许在这座巧取豪夺的城市某一处恰有一位既善良又有钱的老妇,她愿意为艺术捐款——一位和蔼可亲的富孀,她的钱多得不知道该怎么花,因而需要一个目的。哦,像这样的女人我愿意把她写成天使。不过像这样的女人往往有某种怪癖。她也许喜欢看裸体男人。那么我就在她的梳妆台上跳裸体舞,拿大顶,劈叉,高高举起我的信手涂鸦,嘴里讲着下流活——如果这样做能够取得老太婆们的欢心的话。无论什么——等一等!下流话。对呀。在这座城市里确实还有一个我可以给他打电话的人。利奥。当然是他!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想起他来呢?好像只有在遇到压力的情况下我的思维才活跃起来。说起最可以利用的人非利奥莫属。我和他是在布鲁克林工艺学校的难捱的日子里相识的。他是个勤奋好学的家伙,后来退学了,剩下我一个人继续苦苦挣扎。不过他的确为了我的缘故才在电器工程系呆了那头两个学期的——利奥时常在学习遇到困难的时候弄得我不到清晨两点别想睡觉,半夜三更通过电话给他辅导电磁学,更别提一年之中我写的那些物理实验报告了,因为我那位不负责任的试验伙伴利奥一直忙着享受生活,根本无法像我们这些不懂得享乐只知道干活的人一样在空气稀薄的地下室里呆上一分钟。我不得不佩服利奥。虽然他在数学方面不聪明,但是在改专业方面却做得极为聪明,改得很早——改修英文专业。而我却像个傻子一样又受了七年煎熬才如梦初醒。奇怪的是,在经历了那么些年之后我们两人又归到同一卖文为生的凄凉圈子之中——虽然就生活方面来说利奥比我好得多(假如他还没被解雇的话),作为一名兢兢业业的写作课教员,他为了布鲁克林那些有意从事创作的文盲们日夜辛劳,他教他们怎样成为他曾经想当的成功的作家,以此给那些打哈欠张大嘴的学生们注射兴奋剂。
我的希望燃着我的心,大脑又重新开始积极地思考。所有那些演算和实验报告也该值不少吧。去年春天我是跟他借过一点钱,不过刨去借款至少还应该剩下一些——这么说吧,取一个大概数字,20块钱总是有的。嗨,利奥的心思全被他的肠胃病和生殖器的毛病占住了,说不定早已把我借的那笔区区小数忘得一干二净呢。我反正是忘了。无论如何,从道义上讲,有固定收入的人有义务分担处在困境中的人们的困难。如果这个策略不奏效——不过我倒看不出为什么不奏效——我就吓唬他,对他说事情总爱向相反的方向发展,很可能明年该论到他没有工作、忍饥挨饿,到那时候就该他来找我要一点点毒药了。我是决不会忘记老朋友的。
我干吗想这么多呀?这不过是小事一桩。不要恳求。不要乞讨。打电话时我会说是碰巧来到了他家附近。就这么办。
第14节
“就因为你欠我的钱,而且是一大笔钱,就有理由回避老朋友吗?”
“钱?”我用借来的电话说。“哦。那一笔呀。”
“别担心,你以后再还我好啦。听着,我有好多事要告诉你哩。你现在哪儿呢?”
“不太远。”我隐瞒了真实情况。
“那就过来吧。我跟姑娘们正准备去参加化装晚会——为我举办的。”
“姑娘们?”
“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哎,你随身带着正式场合穿的衣服没有?”
我带着正式场合穿的衣服没有?我喃喃着从旋转栅栏下边冲过去,汇入高峰时间的人流之中。当然带着呢,利奥,我心想,接着挤上了开往布来顿海滩的D路火车。可惜的是衣服全留在旅馆了。
车门试图关闭,但是撞在了我肩上又打开,我用胯骨使劲挤一个大胖子的屁股,这个人正紧贴在另外一个不认识的人身上。车门又试了一下,才砰的一声关住了。火车东倒西歪费劲地开起来,车厢里人挤人,稀薄的空气中弥漫着体汗、湿衣服和变了味的香水的混合气味。
哐当当哐当当。火车隆隆地驶进隧道,车身左摇右晃,我转过身对着车门上的小窗户,瞅着车外飕飕掠过的光影,假装车上只有我一个人,假装身后没有那个人类的缩影,没有那成百个满脑袋的欲望、担忧与恐惧的人们,没有吃得肚子撑得慌的人们,没有像七彩果子露一样混在一起的波多黎哥人、白人和黑人们。
哐当当哐当当,这架庞大的钢铁整合器欢快地唱着,它把人们紧紧地挤压在一起,在纽约地下黑暗的穴道里盲目地疾驰。我合上眼睛把头靠在门上休息,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