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走多远?”过了几分钟我打着哈欠说,汽车里的温度和填饱了的肚子合起来让我感到香喷喷的困倦。我在她那深不见底的筐里又发现了带糖巧克力表皮的纸杯蛋糕,还有单独放着的小茴香酸菜——这些都面临着被扔掉的危险。
“纽约市。”她点点头说。
“太好啦!”哈哈,那个吉普赛人算错了。“我也一样。太巧啦。我去那里取我的新车——我刚刚订的。我正打算乘灰狗,可是又讨厌像装罐头鲱鱼一样坐在憋闷的公共汽车里,被烟熏得要死。让我自由自在地享受路上的开阔有多好。”这位前数学教师解释说。他显得兴高采烈,心中还惦着蛋黄酱。“你知道,飞车队什么的,不过没有摩托车。”这位好教授说着说着便不由自主地滑下去睡着了。
从17号公路到纽约直通高速路再到帕里塞兹帕克路,我一直在做噩梦,梦见的是利夫和马格努斯——他们都已长大成人——不论我怎样严厉地警告和强烈地抗议,他们坚持己见一个当了科学家,一个当了作家。利夫,利夫,好像——他正在读研究生一年级——已经找到了治普通感冒的办法,而具有创造天赋的那个马格努斯则退了学,以疯狂的热情创作小说,速度之快让出版商都来不及给他开支票。这两个孩子——刚刚甩掉尿布便登上了成就顶峰——让他们的父亲因在自己领域的失败而羞愧难当。事情还不仅如此!如同往伤口上撒盐,就连维维卡也搞出了革命性发明,使得做饭再也不用旧有的程序,还有我的爱尔兰长毛猎狗普拉脱突然——在它的晚年——学会了说话,它被安排了一次面试,准备上《新闻周刊》的封面。我被空前的成就、奖励以及各种形式的表彰所环抱,但是我在做些什么?经过这一切的骚动,我仍然在苦苦地写《古伯斯威尔在崩溃》回忆录的第一页。写到第三段时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句法理顺。
“你应该感到骄傲。”维维卡恳切地说,她试图激励我抬起高贵的头。
“骄傲?在我正妒忌着从来不懂得挨饿、愤怒和绝望的施麦克小姐的时候,我能感到骄傲吗?绝对不能!”我一生气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正坐在施麦克小姐的汽车上,车子被堵在靠近乔治·华盛顿桥的路段。我的孩子、妻子,还有爱犬,他们的才能尚未被发现,而斯泰芬,她并不了解我目前的窘境与困惑,正跟我大侃她的未来。他的父亲是一位著名的女士裤子大王,她解释说,他终于同意她试试学习表演,并且允许她独立生活了。不准再在文科里瞎混了,不了,先生。所以,从这学期开始,她在城里租了一个公寓,在艺术学校里报了名,离成功近在咫尺。不过这可不是草率作出的决定,她告诉身边这个全身舒坦打着哈欠的听众——所以她父亲才又负担起她300元的住宿费了。斯泰芬——着实让我吃惊——花了很长时间思考自己的前程,整整一个秋季学期,甚至跑这么远来“充实”自己的思想。
“我做你的学生时在学习方面没有什么志向,不过,要说吧,事情总是要变的。我终于拾起了那些书本,而且读了不少书。我想,作为演员应该具备自己的真实感,世界观。”
“当然,当然,”我尽管用平时的随和口气回答说,同时心中仍想着刚才的梦是什么意思,至于她究竟说了些什么,我一点都不明白。
“我正在读D.H.劳伦斯。”
“真的?”我抬了抬眉毛说,心想她除了有知识外还有恋尸癖哩。
“既然我找到了他的主旨所在,我就要真的苦读了。”
“过去的他。”
“什么?”
“过去的。他已经死了。”这个过去的老师宽容地说。
“或者说是过去的,”她咯咯笑了,陶醉在自己的梦里而得意忘形。她滔滔不绝地讲怎样开始一个新的路程,怎样由于大量的读书而开始一个无拘无束的新的生活方式。
“简直不敢相信。”我摇了摇头,对自己离开了教书行当又怕又高兴,在那种地方我每天都得应付100个斯泰芬及其高级导师的聪明才智——那些老师和学生要么是太懒,要么是太蠢,连用英语思考与表达都不会,她们身上穿着自以为有文化品位的碎布片,戴着稀奇古怪的饰物,你会错把她们当成一堆皮毛和珠宝。是不是只有我才这么想?这一切都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我那搞科学的背景使我成了一个不正常的人?我所学的科学与抽象无关,它要求的是公式和物理证明。要是有人问我是不是属于宝瓶座,或者有人想通过抽象思维和月球引力帮助我净化灵魂,我简直不能忍受,这是否也与我的背景有关?
“全新的生活方式?”我应声说,分明感到极不舒服,还得强装礼貌,我意识到自己又要犯胡说八道的老毛病。
“我的情人是个女的。”斯泰芬莞尔一笑露出整排校正了的牙齿,显出那张熟悉的热情却又茫然的面孔:靠窗的第三行第五个座位。
“嗯,咱俩一样啦。”我大笑起来。不正常,那可不正常。古怪。还下流。多么遗憾。多么无用。
“去这么远的地方。”我点点头心里掂量着她的自我披露,“这么说,你是……是……”
“噢,不!我是双性恋。这才是真实的我。”
“是这样啊?”
“还不止这些。”
“哦?”
“我还是素食主义者。”
“哇!”我笑了,心中自问:谁会想得到,这么年轻美貌的姑娘,两条颀长美丽的腿,整洁的牙齿,漂亮的鼻子,竟然是个素食主义者?我们终于下了乔治·华盛顿桥上了西侧高速公路,我不仅想到,若是乔治将军今天也在这里,面对这一切他会怎么说呢?他会理解呢,还是会被弄糊涂了?他会泰然处之呢还是气炸了肺?他会听一听她从哪里来吗?还是对这一切无动于衷?
不!我警告自己。快停止!不要拿她开心。她正春风得意,为什么要扫她的兴,让她不快活呢?难道你的生活过得那么愉快使你有资格取笑她的生活?听着,她并没有用自己的蠢行伤害任何人。是啊,让她追求她那最最疯狂的异想天开的欲望吧,如果那样做能使她非常快活的话。让她耳朵上带着一嘟噜一嘟噜的花椰菜舔她女朋友的yīn道吧,如果她能从中得到极度快感的话。让她去指挥一个赤身露体的合唱团吧。他们站成半圆形高唱《儿子与情人》开头的三行半,她则用一根芦笋当指挥棒。让她在纽约舞台上扮演麦克白夫人吧,她穿的是一件用3001张干黄瓜皮缝在一起的和服。努德尔曼,努德尔曼,你这个逃避社会的糟老头子,百无聊赖,疲惫不堪,你凭什么要毁掉这可爱的年轻人的兴致,打掉娇柔的施麦克公主的美梦?她除去对你表示了爱心送给你蛋黄酱吃之外什么也没有做,而作为报偿,你却小看她的知识与成就,取笑她新发现的对两种性爱的兴趣,糟踏这个可爱的食草动物来之不易的果实。努德尔曼,你这个贪婪而又残酷的吸血鬼,你比逼迫你信守犹太教规的前辈生吞猪大肠的纳粹分子好不了多少。努教授,我必须提醒你:照着过去在古伯斯威尔大学的好日子时的样子去做,那个时候的上帝是除掉联邦政府与州政府税之后的每个月定期的支票。咬住你的舌头,笑一笑,高兴一点,最重要的是争取什么都别想。记住,今天的无知者可能是明天的领导人。就你所知,斯泰芬很可能会放弃表演走上高级戏剧舞台,甚至成为总统。这个国家越搞越糟。谁敢说有一天美国的施麦克小姐们不会占领全世界?即便不是她们也会是索斯基之流。不过这一切跟我个人的生存有什么关系吗?几乎没有。只是有一点,我无法排除这个奇异的念头,即斯泰芬的父亲会不会在妇女内衣行业给我一份工作干。
咦!人穷了麻烦就多,不光是缺钱花,还总受着痛苦的煎熬——嫉妒那些有钱人。还有别的什么原因让我在精神上占这个基本上算善良的施麦克小姐的便宜呢?为什么我总是跟自己进行清醒的交谈?我不停地反复思考着,这时车辆已稀疏了许多。我们的车又动起来,眼前隐约可见曼哈顿西区漂亮的大厦轮廓。我的心快活地轻轻跳了一下。“曼哈顿,”我大声说。我想起了那些完全没有土地价值观念的可怜的阿尔冈昆人①。刚刚看见白人便匆匆忙忙地把土地列了单子呈献给他们,结果让像皮特·敏惠特那样的狡猾之流狠狠地骗了。正如莫德所说——他们得到的只是一箱子没有用的珠子。一听到“曼哈顿”这个名字我就不由得想起荷兰人在炮台公园绿地上玩保龄球的情景。接着又想起涂脂抹粉的英国人出没在街头,还有后来来的一船船移民,他们蜂拥着住进下区东部的廉价公寓。所有这些充满浪漫情调的琐碎往事都是从三年级历史课本上学来的,至今不忘。嗯——曼哈顿。我已经想起面包房的橱窗了,那里的新鲜水果酱快要溢出来,脆皮黑面包或者软度面包堆在食品架上,面包皮上香香的葛缕子籽让你光想把它们啃下来,嚼在嘴里吧吧作响。
①阿尔同昆人:一印第安部族。
从古伯斯威尔丛林来到曼哈顿的确使人激动不已,像是给旧电池充一充电。别的人也许只闻到脏物臭味和成千上万人身体上的臭汗味,而我确确实实闻到了阵阵的食物的香味——中国的、法国的、巴基斯坦的、意大利的,还有阿拉伯的;蜜饯果仁千层酥和酒炯子鸡和猪肉饼。加香料的咖喱和冰糕。还有被仁慈地浸泡在冰凉凉光滑滑的酸乳酪里的鲱鱼。
此时的纽约给外人的印象是一桌大杂烩,从抽油烟机抽出来的诱人的香味就像无线电信号。车开到西区时我困倦的精神全集中到诱人的香味上了。我就像一条一周内只吃了两个不光彩地得来的鸡蛋三明治的饿狗,在这个陌生的岛上流浪,而施泰芬仍滔滔地讲着她心中的偶像D.H.劳伦斯,以及她已深入研究过的全部的书——他的三部小说。我的头脑里出现了埃利斯岛①坦慕尼协会:以及海关前边几英里长的移民队伍。见到了旧坦慕尼协会②会堂里穿背心戴鞋罩的大人物,他们对在自己区域内的选举获胜十分有把握,还看见阔人们的马车雄赳赳气昂昂地驶过鹅卵石马路,施泰芬仍在讲述她的现实与D.H.劳伦斯的现实是如何产生的。是的。是的。是的。多讲一些给我听听,施泰芬。对我不必隐瞒。
①埃利斯岛:纽约市曼哈顿岛以西的一个小岛,曾是移民美国的主要入境检查站。
②坦慕尼协会:成立于1787年。是纽约市一民主党实力派组织,由原光的慈善团体发展而成,以其在19世纪犯下的种种劣迹成为腐败政治的同义词。
“你细读过他的书吗?”她的问话打断了我的思路。她歪过头来疑惑地瞅着我问,一双天真无邪的杏仁眼一定能在纽约大剧院掀起阵阵风暴。
“劳伦斯吗?”我说着眼睛盯着外面煤层一般又黑又亮的街道。“性描写从来不对我的胃口。”我们的主人公边思索着在哪里下车边开玩笑地回答说。
“嘿,你打算在哪儿下?”施泰芬问我,这个会看人心思的小精灵。我们正往第50街上开,高峰时已过,路上显出白色的融雪。
“我想还是去住汉普郡旅馆吧。”我说这话时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你可以在这儿放我下去。我喜欢在城里步行。”我解释说。我喜欢,真的。
“我很愿意让你住我那里,只是,它太小了点。恐怕我的女朋友不会认为这个主意挺酷。”
“酷。热。不要打这个主意,听我说,谢谢你让我搭你的车。”我喋喋地说着拿起我那件破大衣,此时此刻它好像更破烂了些。她把车子停在道边。“你真是个天使。”我说着感激地吻了她一下。“谢谢你的纸杯蛋糕、三明治、果仁巧克力蛋糕、咖啡和酸菜。”
“再见,”这位朝气蓬勃的女人内裤公司继承人挥着手把车开向了她的情人。开向D.H.劳伦斯以及可口美味的切成片的胡萝卜。
“百老汇见,年轻人。”我也朝她挥一挥手,汽车早已不见了。
第09节
想在纽约找到合适的住处并不难。我想住进阿美利加,说心里话我是想住在那里,只是人们传说,近来那里的饭做得太糟糕。广场旅馆现在终被一伙新起的乌合之众所占据。至于卡尔利斯尔、圣赖基斯、皮埃尔,根本不考虑。在街上转了一个小时,问了几家不太知名的旅馆,发现他们最近都改成按钟点计费,于是决定还是去那种又好又信得过的传统旅馆,譬如东区的“基督教青年会”。
我拎着小包横穿纽约城,不禁想起我那亲爱的母亲。离开这座城市之前我必须为她所有的小朋友头一大盒“上等面包屑”。啊!亲爱的一丝不苟的女人,我的老娘。她是那么讲究整洁,我记得在父亲夜里起床上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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