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丹桂、香玉生在穷武职家,孤寡流离,穷了半世,却又不得遇个丈夫,半路里受尽折磨,横遭恶疾,守了空寡,将他恶报已还其大半。因他悔心出家,佛法因果原有增减,因此引他忏悔消灾,再修他本来面目。后来银纽丝虽死,即化男身;这桂、玉二女虽已成尼,却三世女身才得成男,以分别淫根的轻重。
这因果轮回,毫厘不爽。
单表侯瘸子在鞋店随着丈母度日,妻子又出了家,自己又无归落,一身残疾,也要寻个结果去处。那日上大觉寺闲行,只见围了一群人,也有坐着的,也有立着的。中间一个道人,生的古貌长髯,戴着一个箬笠,身穿百衲道袍,黄绦草履,手执渔鼓简板,正唱道情哩。瘸子分开众人,挨入里面,和这众人席地坐下。只见这道人将渔鼓打了一回,走上几步道:“今日贫道说一回庄子叹骷髅的故事,乞化些钱米,助贫道途中一斋。”放下蒲团,即将简板先敲几下,唱道:“先有《鹧鸪天》为证:(唱)景物惊心叹隙驹,百年倾覆后先车。云山满日真堪乐,富贵到头总是虚。沽一醉,问樵渔,优游山谷更何如。闲将几句庄生话,编作骷髅一卷书。
”
(说)昔日战国初,有一隐士,姓庄名周,道号南华真人,本贯睢阳人也。自幼读习经史,曾为周朝漆园小吏。因妻丧鼓盆而歌,弃职归山,隐于终南山谷,著有《南华真经》世传。庄子在山修炼多年,成其仙道,一日与道童说:“我和你深山苦炼,虽得了丹道,不到凡间济度众生,也不能够完这三千八百阴德之功,只做得地仙,见不得大罗玉帝。今日和你上洛阳走一遭,看有何人可度?”
有《西江月》为证:
(唱)我把世人嗟叹,不如访道修仙。布袍衲袄胜罗?w,渔鼓简板为伴。饥食山中野草,渴饮涧下清泉,我今功行满三千,暂向人间游玩。
(说)行至洛阳地方,荒郊野外,只见一堆骸骨,暴露在地,不由庄子伤心感叹。
诗曰:
路逢骸骨在荒?庄子伤心两泪流。
你是何人亲与故?只为前生不肯修。
耍孩儿(唱)我向前细细寻,又退后默默思,可怜你三魂五脏无踪迹。只见饥鸦啄破天灵盖,饿犬伤残地阁皮。模样儿真狼狈,映斜阳,眼中睛陷;受阴风,耳窍风嘶。
莫不是,男子汉、妇女身、老公公、少小儿?住居何处、何名氏?莫不是,他乡外郡风流客,百姓军丁灶匠藉?因何死在荒郊地?也是你自作自受,今日里谁哭谁知。
莫不是,把钱财离故乡,为功名到这里,时乖运蹇逢奸辈?莫不是,持刀自刎因争斗,久病难调少药医?在此谁来替?只落得朝攒蝼蚁,夜伴狐狸。
莫不是,因贪杯丧了生,为恋色害了己,分财竞产闲争气?或是因奸斗狠风流死,赌博官司吃尽亏,或是犯法遭刑系?莫不是,饥寒少救,遇阵临危?
(说)“骷髅,将你男女姓名问道,并无一言回答,想是说不着其中详细?你生前经营买卖,问你几句:“莫不是,贫居陋巷中,藏身村野里,种瓜卖菜编鞋履?莫不是,读书守分甘贫贱?莫不是,买卖经商遇劫贼?或是游客高人侣,辜负了阴阳占卜,收拾起书画琴棋?
莫不是,换羊毛、修破靴、盖新房、卖故衣,开张骨董收零碎,补锅钉碗修铜匠,磨镜敲针打锡的,土工木匠并油漆?莫不是,做箩箍桶、打铁缝皮?”
(说)“骷髅儿,贫道将诸般经营手艺问你,全不答应,想不是这庸俗之辈。或者聪明智慧诸子百家,富官贵客迷失家乡?
再问你几句:
“莫不是,振朝纲大丈夫,赞经纶贤宰职,三杰八俊并七贵?莫不是拔山举鼎英雄汉,作赋能诗道德师?深文刀笔萧曹吏,风流才子,绝代名儒?
莫不是,携家远避秦,笼车匡复齐?逞豪奢,笑击珊瑚碎,晓趋金殿拖珠履,夜拥红妆醉酒杯,也有个凶和吉。那知道时衰命尽,福退灾随。”
(说)“骷髅,我将你君子六艺、九流百家问你,全不答应。多是生前瞒心味己,好色贪财,到此地位。
我再把你的罪过略道几句:
“莫不是,口头言,甜如蜜,坏良心,黑似漆,调词捏款多奸计?坑人骗债偏兴讼,害众成家倚势为,撞太岁为生理?驾空桥,把人愚弄;使暗箭,袖手欢嘻?
莫不是,祖父上做贪官,本身上不克己,不忠不孝还不弟?吞谋田产侵邻里,占路侵墙改屋基?痴心造下千年计,只落得头南脚北,手指东西。”
(说)庄子叹骷髅已毕,道:“昔日周文王泽及枯骨,开子孙八百年基业,我出家人理当拔济群生。我今大发慈悲,救他起死还魂,也见仙家手段。”即向葫芦内取出一丸灵丹来,填在骷髅口内,用仙气一吹,脱下道袍盖住尸海数他左肋下少肋骨三条,忙叫道童向东南上取三枝杨柳,截成三段,口中念咒,用水一喷。那骷髅以气生神,以骨生肉,得了先天元气,早早回阳,滚身起来,道:“多谢师父救我还魂!只是赤身露体,难得见人。”庄子即去行囊中取了一件小衣,与他穿了。
那汉子把眼圆睁,将身一挺,向庄子道:“我乃福州府人氏,姓武名贵。身边带银三百两,来洛阳买货。被你二人用蒙汗药谋死,害我残生,在此骂我不绝。今日醒来,可还我银钱衣服,放你去罢。如不还我,向洛阳县、河南府各样衙门,告你个蛊毒杀命事,写你一百二十款,告一张御状,击登闻鼓声冤,叫你二人碎尸万段!现有你用药葫芦、使邪法的木瓢为证。”
上前把庄子揪住不放,大喊声冤,往城里衙门前来。那县官正坐,只见一病人拉住道人,进门喊冤,叫上来细问。那汉子眼中流泪,口内声冤,将前话哭诉一遍,说道人用药谋死其命,尽劫资财,现有毒药葫芦、邪水为证。县官问庄子道:“你出家人,如不系谋害他性命,岂有平空诬告你的!”
即喝令伺候刑具:“如不实招,难免官刑!”
庄子向前,将骷髅暴露野外,以灵丹救活,反恩将仇报,说了一遍。
汉子道:“老爷执理断事:一个骷髅,那有救活之理?分明是鬼话。这道人借术行恶,杀害平人的罪,待小人一一说来:(唱)他借游方,是道人,串州府,渡关津,游食无籍真光棍。暗通响马劫行客,纠合强徒进院门,求斋化饭先通信。用的是蒙汗毒药,遇着他一命归阴。他有隐身法、不露身,定身法、没处跟,又会踏罡步斗迷魂阵。拘魂压镇奸良妇,打火烧铅做假银。更有一件真堪恨,把小孩子蒙了,随去做蒙药,摘胆剜心。”
(说)汉子说:“小人当日和他饭店里歇宿,他见小人行李沉重,要谋财害命,只取了一丸药,放在酒里。不觉天昏地暗,倒在埃尘,他却将小人衣财劫尽,假说慈悲,把小人尸骸抛在野外。因小人平日行善,感动神灵,才放了回来。
(唱)葫芦内,百样毒,使机谋,把酒巡。头昏脚软先昏晕。临危假落慈悲泪,怕醒还将法水喷。把财物搜寻尽,将骸抛在野外。那知道,我又还魂。”
(说)县官又问:“你这个汉子,说话全无凭准。既然死去,如何又得活了?这样怪事,我做官的也难问。可有甚么证佐么?”汉子道:“小人吃斋念佛,没伤天理,一生不打诳语,不是个负义忘恩之辈。那毒死时节,只见:(唱)五阎罗,把我迎,崔判官,把我亲,他说我吃斋念佛多忠信。金桥来接纯良客,地狱难留这好人,连忙送出酆都郡。他打折我三条左肋,现如今,俱有疤痕。”
(说)庄子听他言语,道:“众生好度人难度,始知恩爱也成魔。禀县官老先生:且取一盏水来,待贫道叫他复现原形。他是罪大恶极,该有路死轮回;贫道违天行善,该有此番仇报。”
县官即时取水与庄子。庄子用水将汉子一喷,仆地倒在尘埃,掀起衣来,却是一堆骨衬,肋下三条骨节,还是柳枝。县官大惊,才知庄子是回生起死真仙客,遇了这负义忘恩作孽魂。
庄子作口号四句道:
古今尽是一骷髅,抛露尸骸还不修。
自是好心无好报,人生恩爱尽成仇。
县官下堂来,要拜为弟子,那庄子用手一指道:“那厢有一人,乃真仙也。”哄得县官回头,庄子化阵清风而去。
说到此处,众人舍助些钱米,那道人扬然而去。侯瘸人也不回家,走上扯住:“师父,我要随你出家。”道人看了一看,是个瘸人,身上衣服褴褛,腿脚歪斜,道:“你这人如何修行得?”
侯瘸子道:“我有《西江月》一首:
前世贪淫多欲,眠花卧柳穿房。风流一过便为殃,今日不成人样。
肾缩全无阳气,腿弯难跳东墙,只堪扫地与烧香,愿背蒲团竹枝。”
道人点了点头,侯瘸把他的蒲团背起,随着一路化饭而去。
这是前世梁才的化生,和红绣鞋才完前账,结了三案因果。
再看他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毛橘塘一服药妄居富贵胡员外百万户献作人情诗曰:尽道该休不肯休,能消几日下场头。
饥鸟饱食贪犹啄,浪蝶寻花舞更稠。
适口味多因作疾,快心事过渐成忧。
三回九折瞿塘险,安得滩滩历遍游。
话说莲净、梅心出家,侯瘸子入道,且按下不题。且说这金人干离不攻了河北,逢县破县,到了武城县,百姓逃走一半,或杀或掳,把这壮汉不杀的都拴了来,伺候攻城,推在前头挡城上的炮、箭。这掳的人不计其数,到了夜里,俱是铁镣扭锁,或十人一连、五人一连。
别人不消说,只说那毛橘塘、李来旺、邓三、屠本赤也都掳来,锁在一处。到了次日,先要把胖蛮子吊起来,打着要银子。第一李来旺,一向得了南宫吉的本钱,在河下开了酒饭店,又卖青布、开钱庄,极是方便,吃的黑胖。第二屠本赤,吃的大人家好酒好肉,生的油光光一个大脸,不像穷汉,又得的南宫吉卖宅子银三四百两,开了两个绵花店、布店,也吃的白胖。
被金人吊在树上,先使?b头捣了十数箭。来旺受不得,招出有一坛银子埋在家里。押着老婆起银子,原来天理不容,已被土贼掘了个大坑,没有了。回来说,只道是哄他,可怜两口,一刀丧于树林之下,。又问本赤的银子,死不肯招,又使?b头捣脯脐,只一箭,捣的尿流了一裤,才招他老婆包袱里,有卖慧哥的那一千钱,还有几件衣裳、十两的一锭银子、两块零的。
金人打了有三百皮鞭,见实没有,也就放了。邓三领了到当铺里取东西,金人把张二官家银子尽得了,把邓三和老婆都放了。
只有毛橘塘又没银子,使刀背打得鼻里流血。打到晚没有一分银子,要绑出去杀。才剥衣裳,只见沉甸甸响亮一声,和本书,一个包裹吊在地下。只道是银子,细看了一看,甚么东西?
但见:
圆陀陀一条生铁,似天王手掿的钢圈;响□□一个铜舌,比老人肩摇的木铎。董药师造来杏林伏虎,孙真人执定橘井医龙。包裹里陈皮半夏、白术黄芩,数包破纸卷柴胡;破书上寒热温凉、虚实阴阳,百样单方记本草。才知是岐黄教下悬壶客,扁鹊炉边卖药人。
你道是甚么奇物,原来医家游方卖药,又没个铺面,不定个行踪,只将这个铁圈摇起响动了,村巷中有病的出来取药,说是过路的郎中来了,一名曰“响传”,一名曰“病皆知”。也有投着病好了的,也有投不着病无用的,还有错用了药死了的。
他是草头大夫,骗钱就走,到是个救急的本钱,还有一件好处——药杀人再不偿命。这毛橘塘在外卖药久了,一闻乱信,就把本烂药方并几样草药包裹起来,和那响圈藏在搭包里。
毛橘塘见剥下这个东西,只道命在顷刻,那知道到透出吉星来。那金将干离不便问这是甚么东西,毛橘塘才说起是医家卖药的本钱,把个番将喜的跳起来,道:“快解了他,这是个中用的,险些错杀了他!”连忙拿衣服与他穿了,叫他坐下,取了一壶酒、一只大肥鸡、一块半生的羊肉,番将自己割了,递与毛橘塘吃。你说为甚么这样敬他?原来有个新得的妇人,收做老婆,极是爱他,旧有心疼病犯了,吃不得饭,要叫橘塘用药。橘塘进去看脉,看了道:“此乃胃脘疼,非心疼也,不过一帖而愈。”喜的番将如得了神仙一般。也是他因该发迹,即时立了一方,名曰“祛寒姜桂饮”:干姜草豆蔻良姜官桂各钱厚朴(姜制)陈皮砂仁枳壳甘草(炙)茴香(酒炒)香附各五分以上姜三片磨木香同服橘塘取开药包,内皆咀片细药,看着煎了,一服而止。把个干离不喜的极了,赏了一锭大元宝,换了绸缎衣服,只在大营听用。
却说四太子金兀□,因立了张邦昌,扎营在汴梁河上,猛然得了瘟疫之疾,就要起营回北京来,传干离不上东京,分兵屯守。这干离不星夜马上赶去,就带着毛橘塘去治玻到了大营,见了兀太子,说是:“我营里有个蛮子会治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