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命。我们丐户;本是下贱之人;也无力报答恩人;只能在大娘子走时送大娘子一程。听说大娘子有一子;不知现在光景如何?这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要是受了欺负;我们这些人固然没本事相护;可为他出两口闲气却是能的。”
沈珏听得;目瞪口呆;指了指旁边沈瑞道:“不就是在这里?这就是我那大婶子留下的独生子;早年在外头守孝;月初方脱了孝家来。”
那壮乞一听;铁塔似的身子立时矮了半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原是小恩人在上;小人给您叩首。”说罢;便是“砰砰砰”三个响头。
后边那两个汉子;却是没有闲着;跟着跪下磕头;道:“见过小恩人。”
沈瑞原还想要上前扶人;不过这一个两个的都是如此;便只能侧避到一旁;道:“几位还是先请起;与几位有恩的是亡母;小子无功;实无颜受此大礼。”
旁边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沈珏带了不自在;道:“你们快起来;这旁人都当成咱们是唱大戏的了。”
那三人见旁边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便也讪讪地起了身。
有站着近的;听到这几人对话;不免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这个道:“孙大娘子;就是织厂被骗卖的那个?”
那个说:“正是哩;是善心人不假;可好人没好报;死的早不说;留个一个儿子当年被磋磨得就剩下一口气……
知晓内情多些的;不免摇头道:“贺家行事恁不厚道。”
又有人道:“听说孙娘子留下的就产业都被分了两半;亲生的小官人只得了一小半;大半被庶长子占了去……”
有人抱不平道:“凭甚了?这当娘的嫁妆亲儿子不能得了;还得让孽庶占了大头去……”
第九十四章 名士风流(一)
沈瑞被大家看的直发毛;这一下子就进入“小白菜”模式;一般人还真是受不住。沈珏面上也不好看;虽说这些市井闲话并非胡诌;可如此沸沸扬扬的;连逝者都被提及说嘴;丢的也是沈家人的颜面。
倒是那老妇人;冷眼旁观;不时打量沈瑞两眼。
那壮年乞丐听了闲话;不由面露担心;看着沈瑞道:“小恩公莫非受了委屈?我等虽是卑贱之人;亦是愿为小恩公效犬马力之力。”
丐户虽只能行贱业;可多抱团;要是谁敢欺负到他们头上;也够吃一壶。
沈瑞闻言心下稍沉;不管这壮乞有几分真心;只凭他方才举动;即便是个感恩的;可非良善之人。沈瑞无心与其纠缠;也晓得“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的道理;便好声好语道:“我过的尚好;并无艰难之处;尊驾好意心领。亡母生前行善;出于本心;并非图报;尊驾若是挂怀;往后碰到他人难处;帮上一把就是。”
那壮丐只只觉得这小恩人目光烁烁;似是看透自己心里;又想到他方才揭破自己身份之举;只觉得脸上火辣辣;讪讪道:“谨遵小恩公吩咐;小人不敢放肆。”说罢;痛快地从怀里掏出两个银锞子;递给地上那老乞婆。
那老乞婆将银锞子抓在手中;烂桃眼睛望了望四周;面上满是提防;顾不得擦于脸上鼻涕眼泪;起身便从人群中挤了出去;跑的飞快;没一会儿就不见影子;看的大家嘘声一片。
沈珏看的咋舌道:“这老妈妈真是;腿脚倒是利索”
那壮丐撇了撇嘴;道:“甚老妈妈;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不过是为了装可怜;故作老态”
这壮丐四旬年纪;要是按照他说的;方才那乞婆年纪还真不算老。
沈珏诧异道:“那头发可是没几根黑的?”
壮丐道:“她那赌鬼儿子二十几岁;头发也白了一半。最可怜是她的媳妇;也是好人家女儿;连带着七岁大的姑娘;一道被典卖到半掩门人家;如今已经开始张帜待客。”
沈珏皱眉道:“《大明律》不是禁卖良为娼?”
壮丐道:“半掩门人家;在衙门里记得也是良民;不是入了贱籍;犯不到律条上去。”
沈珏愤愤道:“即便是出嫁女;也是爹生娘养;娘家人就没人出头?”
壮丐回道:“要是有娘家人在;那烂赌鬼也不敢卖了他婆娘。不过是欺负他婆娘娘家没什么人;才敢如此行事。这老婆子不是个善的;若没她惯着;怎会养成个好吃懒做的烂赌鬼?当初说亲事的时候;又行欺诈之举;借贷了银子去置办聘礼;赚了媳妇家好大一笔嫁妆。要不是为了给女儿筹集嫁妆;那家爹娘也不会cāo劳而死。等将媳妇的嫁妆嚼用光;这老婆子就不认人;又因生的是孙女;非打即骂。那小娘子虽坠了娼门;也能少挨几顿打骂。早知那烂赌鬼连婆娘闺女都狠心卖;去年我就不该一时心软将银子借给他过年。”
众人原觉得老乞婆可怜;这个壮年乞丐平白抢银子可恶。如今听明原委;少不得说叹一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丐户卑贱;见到寻常百姓都要行礼叫“老爷”;这壮丐虽感激孙氏善行;可众目睽睽之下;并未与沈瑞继续攀扯;只道:“本地丐头樊二是小人本家;小人亦姓樊;行四;家住南城槐树里胡同第三家;小恩公rì后有吩咐;只管打发人传话。”
沈瑞见他行事善恶分明;利索爽利;又因前情有因;原本恶感去了几分;点头应道:“吩咐且不敢说;以后得空再与樊公闲话。”
看热闹的人早散了;樊四也带了两个伴当离去;远处只剩下沈瑞一行与老妇人两个。
沈瑞看了老妇人一眼道:“妈妈有没有带了家人?这庙会上人多手杂;还是跟着家人妥当些。”
方才小童掏了银锞子出来;已是露了白;即便樊四罢手;难保不被其他人盯上。
那妇人苦笑道:“方才人多;小外甥又淘气;便与老身另两个外甥走散了……”
话没说完;那小童脸上已经露出惊喜;看着远处;挥着手臂道:“祝表哥;魏表哥;我同姨母在这儿”
大家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便见远处过来数人;为首的是一个眉眼方正的中年人与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后边跟着小厮、仆妇。
“七姨母在这里;真是太好了”那中年人面上汗津津的;看到老妇人;重重地松了一口气:“这里人多;甥儿真怕姨母被冲撞了。”
老妇人慈爱道:“我都半百的人;又不是小娘子;怕甚冲撞?让希哲担心了;快擦了汗;莫要着了凉”
那中年人笑了笑;老实地从袖子里掏出帕子;在额头上抹了两把;道:“这庙会上里鱼龙混杂;幸好没出什么事
旁边那少年郎瞪着那小童;道:“何泰之;定是你又不听话四处跑;才带累姨母跟着大家走散”
那小童面上讪讪;往老妇人身后避了避;小声道:“魏表哥;我不是故意的……”
他到底不过是八、九岁大的孩子;方才被壮乞惊吓到;又被亲人呵斥;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沈瑞在旁;面上不显;心里已是震惊不已。
祝表哥?希哲?右手六指?
六个手指头的祝希哲听着会耳生;可六个手指头的祝枝山后世却无人不晓。
祝允明;字希哲;因右手六指;自号“枝指生”;又署“枝山老樵”;后世称为祝枝山;以狂草闻名于世;与唐寅、文徽明、徐祯卿并称为“吴中四才子”。
这祝枝山在后世虽被人称道;可他与唐寅两个;都是境遇坎坷的悲剧娃。
唐寅是富商子弟;十六岁过院试为案首;成为苏州城闻名的少年才子;可未等举业;先后死了爹娘、发妻、妹妹;家里吃喝都困难;更不要说读书。难得有个好友;就是祝枝善;便劝他专心举业;还帮扶了一二。唐寅二十七岁浪子回头;专心读书;两年后参加乡试;一举中了解元;就是前年弘治十一年那科。
唐寅的好运气来的快;去的更快。这家伙次年进京应试;正好遇好友江yīn人徐经;两人便结伴买舟北上。
到了京城;这两人住在一起。
徐经出身捂塍徐氏;祖、父两代人都是举人;为巨富之家;家中有“万卷楼”;闻名南直隶。祖父以书法见长;曾为中书舍人。
徐经少年才子;在家乡名气就大;家里又请了成化二十三年榜眼钱福做先生;到了京城同乡出仕者众;先生的同年好友;少不得往来宴请。又因祖父昔rì关系;出入公卿宰辅之门;唐寅的才名更盛;亦是常为显宦之家座上宾;这两人引得同科举人侧目。
徐经家境富足;华衣美食;身边豢养美童;出入招摇;唐寅则是出身商户;行事洒脱随意;两人都不是什么“礼贤下士”之人;越发惹寒门子弟生怨。
等到会试完;就有流言蜚语;传“江yīn富人徐经贿金预得试题”;有言官风闻奏事;弹劾主考官卖考题。虽说最后查无实据;可为了平息士子怨气;便以徐经进京后曾拜访过主考官为故;除了仕籍。同行的唐寅也没有落下;也被削籍;彻底断了科举之路。
这件事在松江府不能说人人皆知;可读书人都晓得。只因这徐经虽是江yīn人士;可同松江府也不无关系。
他的老师钱榜眼如今虽住在苏州;可籍贯却是松江府华亭县人。
沈理没中状元前;松江士林数这榜眼钱福名声最盛。只是后来有沈理比着;钱福又只做了三年官就致仕还乡;才逐渐被人淡忘。
同沈理这前程大好的状元郎相比;钱福则落魄许多;以致仕翰林的身份;以每月五百两银子的束惰;被徐家请去主持家塾。江yīn徐家富庶;也就渐为松江人所知。人人都有望子成龙之心;苏松富户又多;可没有几家能有这般魄力给家中子弟聘老师。
因王守仁就是应弘治十二年这一科chūn闱;沈瑞对这一科的消息向来关注;当传出舞弊案时;还曾担心过;生怕会牵连到王守仁身上;并没有想起后世鼎鼎大名的唐寅。
等到看到城里私卖的《京华rì抄》;看到舞弊案结案;被除名那两个是唐寅与徐经;沈瑞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鼎鼎大名的“吴中四大才子”;就是这个时候相继登场。
沈瑞上辈子曾听曾祖父点评过这四才子;说他们的情况也知晓一二。
唐寅是最倒霉的;以案首、解元之资;只参加一次会试;就就除了仕籍;彻底断了前程。
第二倒霉的是文徽明;二十五岁才中了秀才;并不算晚;可而后十次参见乡试;都落第不中;直到五十几岁;才以贡生身份进京;被举荐入翰林院;在翰林院没待几年就被排挤辞官;回乡去了。
第三倒霉的就是眼前这祝枝山;外公做过首辅;祖父官至从三品右参政;可谓是仕宦子弟;打小就才名显著;可在科举之途上成了“大器晚成”;三十三岁方中举;而后七次参加会试都落第……
第九十五章 名士风流(二)
第九十五章名士风流(二)
现在的祝枝山还不是那个chūn闱七试落第;只能与唐寅一样纵情文坛的落拓文人;儒衫儒帽;看着同寻常士人并无太大区别。甚至在所谓才子身上常见的持才傲物;在他身上都看不到。
或许在前些年;在那个意气风发地进京、觉得进士功名触手可及的祝枝山身上会有傲气;可算一下时间;加上去年chūn闱一科;他已经连续落第三次;即便没有绝望;可也使得他xìng子内敛温润起来。这不是绝了仕途之心;只能寄情与山水画作的“枝山老樵”;还是一心出仕的祝允明。
沈瑞几个即便只是半大少年;可就站在旁边;祝允明哪里看不到。
同老妇人见过后;祝允明便看向这几个少年。
几人中最惹眼的;莫过于穿红sè锦袍的这位;少年面上笑吟吟;可眉眼之间骄傲看着有些眼熟。
祝允明心中怅然;在这少年身上看到少年的自己。曾几何时;他如同这少年般骄傲。打小被外祖父教导;稍大些祖父又辞官回乡;在两位老人家教导下;他五岁就能写尺方大字;九岁做诗;十岁时才名已经显扬。可十二岁时;外祖父辞世;十六岁又丧母;二十出头又接连送走了父亲、祖父。他从一个骄傲少年;成长为放荡青年;不知不觉走到不惑之年;依旧是一事无成。
心思恍惚间;祝允明觉得一道视线盯着自己;顺着望过去;就看到沈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