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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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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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身走。

    “站住!”

    我转过头来。

    他震怒,额上青筋毕现。“我警告你,姜小姐,你在我面前如此放肆,你会后悔。”

    我轻声说:“勖先生,你不是不像令公子的——强逼别人对你奉献爱情,我不怕,勖先生,我一点也不害怕。”

    他看着我很久很久。

    真可惜,在我们没见面的时候,反而这么接近和平,见到他却针锋相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多么想与他和平相处,但是他不给我机会,他要我学习其他婢妾,我无法忍受。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说:“我从来没见过比你更强硬的女人。”

    “你把我逼成这样子的。我想现在你又打算离开了?”

    “并不,我打算在此休息一下。”

    “我还是得上课的。”我说。

    “我不会叫你为我请假。”他说:“我明白你这个人,你誓死要拿到这张文凭。”

    “不错。”我说。

    “自卑感作祟。”他说。

    “是的,”我说:“一定是,但是一般人都希望得到有这类自卑感的儿女。”我在讽刺聪恕与聪慧,“恐怕只除了你?”

    这一下打击得他很厉害,他生气了,他说:“你不得对我无礼!”

    “对不起。”我说。我真的抱歉,他还是我的老板,无论如何,他还是我的老板。

    “你上楼去吧,我们的对白继续下去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明白。”我上楼。

    我并不知道他在客厅坐到几时,我一直佯装不在乎,其实是非常在乎的,一直睡不好,辗转反侧,我希望他可以上楼来,又希望他可以离开,那么至少我可以完全心死,不必牵挂。

    但是他没有,他在客厅坐了一夜,然后离去。

    他在考虑什么我都知道,他在考虑是不是应该离开我。我尚不知道他的答案。

    星期三我到老添马厩去,我跟老添说:“添,你的嘴巴太大了。”

    老添极不好意思。他喃喃说:“勖先生给我的代价很高。”

    我摇摇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老添又缓缓的说:“我警告过艾森贝克先生了。”

    “他说什么?”我问。

    冯艾森贝克的声音自我身后扬起,“我不怕。”他笑。

    我惊喜地转身说:“汉斯!”

    “你好吗,姜。”他取下烟斗。

    “好,谢谢你。”我与他握手。

    烟丝喷香地传入我的鼻孔。我深呼吸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极之乐意见到他,因为他是明朗的、纯清的、正常的一个人,把我自那污浊的环境内带离一会儿,我喜欢他。

    “你的‘父亲’叫勖存姿?”他问。

    我笑。“是。”

    “我都知道了。但是我与他的‘女儿’骑骑马,喝杯茶,总是可以的吧。”汉斯似笑非笑。

    “当然可以,”我笑,“你不是那种人。”

    我们一起策骑两个圈子,然后到他家。照样的喝茶,这次他请我吃自制牛角面包,还有蜜糖,我吃了很多,然后用耳机听巴哈的音乐。

    我觉得非常松弛,加上一星期没有睡好,半躺在安乐椅上,竟然憩着了。什么梦也没有,只闻到木条在壁炉里燃烧的香味,耐久有一声“必卜”。

喜宝 四 喜宝 四(2)

    汉斯把一条毯子盖住我。我听到蓝宝石在窗外轻轻嘶叫踏蹄。

    醒来已是掌灯时分,汉斯在灯下翻开笔记,放下烟斗,给我一大杯熟可可,他不大说话,动作证明一切。

    忽然之间我想,假使他是中国人,能够嫁给他未尝不是美事。就这样过一辈子,骑马、种花、看书。

    宋家明呢?嫁给宋家明这样的人逃到老远的地方去,两个人慢慢培养感情,养育儿女,日子久了,总能白头偕老。想到这里,捧着热可可杯子,失神很久,但愿这次勖存姿立定了心思抛弃我,或者我尚有从头开始的希望。

    “你在想什么?”汉斯问我。

    “你会娶我这样的女子?”我冒失的问。

    “很难说。”他微笑,“我们两人的文化背景相距太大,并不易克服,并且我也没有想到婚姻问题。”

    我微笑,“那么,你会不会留我吃晚饭?”

    “当然,我有比萨饼与苹果批,还有冰淇淋。”汉斯说。

    “我决定留下来。”我掀开毯子站起来伸个懒腰。

    “你确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他说着上下打量我。

    “美丽?即使是美丽,也没有灵魂。”我说:“我是浮士德。”

    “你‘父亲’富甲一方,你应该有灵魂。”他咬着烟斗沉思,“这年头,连灵魂也可以买得到。”

    “少发话,把苹果批取出来。”我笑道。

    吃完晚饭汉斯送我回家。

    辛普森说:“勖先生说他要过一阵才回来。”

    “是吗?”我漠不关心地问一句。

    整两个月我只与汉斯一人见面,与他谈论功课,与他骑马。春天快到了,树枝抽出新芽。多久了,我做勖存姿的人到疲有多久了二晅种不见天日的日子,唯有我的功课在支持我。现在还有汉斯,我们的感情是基于一种明朗投机的朋友默契。

    两个月见不到勖家的人,真是耳根清静。

    我也问汉斯:“你们在研究些什么?”

    “我们怀疑原子内除了质子与分子,尚有第三个成分。”

    我笑,“我听不懂,我念的是法律,我只知道无端端不可以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怀疑任何一件事。”

    他吸一口烟斗,“没有法子可以看见,就算是原子本身,也得靠撞击才能证明它的存在。”

    “撞击——?越说越玄了,还是提出你那宝贵的证据吧。”

    他碰碰我的下巴逗我。“留意听:譬如说有间酒吧。”

    “是。我在听,一间酒吧。”

    他横我一眼。我忍不住笑。

    “只有一个入口出口。”他说下去。

    “是,一个入口出口。”

    “你不留心听着,我揍你。”

    “但是不停有人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你说,我们是否要怀疑酒吧某处尚有一个出口?至少有个厕所。”

    我瞪着眼睛,张大嘴,半晌我说:“我不相信!政府出这么多钱,为了使你们找一间不存在的厕所?”

    “不是厕所,是原子中第三个分子。”

    “是你说厕所的。”我笑。

    他着急,“你到底明白不明白?”

    “坦白的说,并不。”我摇头。

    “上帝。”汉斯说。

    “OK,你们在设法发现原子内第三个成分,一切物理学皆不属‘发明’类而是‘发现’类,像富兰克林,他发现了电,因为电是恒久存在的。人们一直用煤油灯,是因为人们没‘发现’电,是不是?电灯泡是一项发明,但不是电,对不对?”

    “老天,你终于明白了。”他以手覆额。

    “我念小学三年级时已明白了。”我说:“老天。”

    “你不觉得兴奋?”他问。

    “这有什么好兴奋的?”我瞠目问。

    “呵,难道还是法科值得兴奋?”

    “当然!”

    “放屁。”他说:“把前人判决过的案子一次一次地背诵,然后上堂,装模作样地吹一番牛……这好算兴奋?”

喜宝 四 喜宝 四(3)

    “你又不懂法律!别批评你不懂的事情。”我生气。

    “嘿!”他又咬起烟斗。

    “愚蠢的物理学家!”我说。

    他笑了,“你还是个美丽的女孩子。”

    “但欠缺脑袋,是不是?”我指指头。

    “不,而且有脑袋。”他摇摇头。

    “你如何得知?难道你还是脑科专家?”我反问。

    他笑,“吃你的苹果批。”

    “很好吃,美味之极。”我问道:“哪里买的?”

    “买?我做的。”他指指自己的鼻子。

    “‘冯艾森贝克’牌?”我诧异,“真瞧不出来。”

    “我有很多秘密的天才要待你假以时日来发现呢。”他说。

    “哼。”我笑。“我要回去了,在你这里吃得快变胖子。”

    “我或者会向你求婚。”汉斯笑道:“如果你——”

    “大买卖。”我笑,“谁稀罕。”

    汉斯拉住我的手臂,金色眉毛下是碧蓝冷峻的眼睛。“你稀罕的,你在那一刻是稀罕的。”

    忽然之间我从他的表情联想到电影中看过的盖世太保。我很不悦,摔开他的手,“不谈这个了,我又不是犹太人,不必如此对我。”

    他松开手,惊异地说:“你是我所遇见的人之中,情绪最不平稳的一个,或者你应该去看精神科医生。”

    我用国语骂:“你才神经病!”

    “那是什么?”他问。

    我已经上了马。

    远处传来号角声,猎狐的季节又开始了,这是凯旋的奏乐。

    “下星期三?”他问:“再来吵架?”

    我自马上俯首吻他的额角。马儿兜一个圈子,我又骑回去,再吻他的脸。他长长的金睫毛闪烁地接触到我的脸颊,像蝴蝶的翅膀。

    “下星期三。”我骑马走了。

    星期三我失约,因为勖存姿又来了。

    他这个人如鬼魅一般,随时出现,随时消失,凡事都会习惯,但对住一个这样的男人,实在很困难。他令我神经无限的紧张,浑身绷紧。

    (这口饭不好吃,不过他给的条件令人无法拒绝。)

    我陪他吃完晚饭,始终没有机会与汉斯联络,无端失约不是我的习惯,而且我的心里很烦躁,有种被监禁的感觉,笼里的鸟,我想:金丝雀。

    勖存姿说:“明天聪慧与家明也来。我打算在春季替他们成婚。”

    “好极了。”

    “你心不在焉,为了什么?”

    我坦白的说:“勖先生,我约了个人,已经迟到几小时,你能否让我出去一下,半小时就回来?”

    他显得很惊讶。“奇怪,我几时不让你出去过?你太误会我,我什么时候干涉过你的自由?”

    我也不跟他辩这个违心谕,我说道:“半小时。”

    但是到门口找不到我的赞臣希利。

    我倒不会怀疑勖存姿会收起我的车子,但是这么一部车子,到什么地方去了?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辛普森太太含笑走出来,她说:“勖先生说你的新车子在车房里,这是车匙。”

    “新车?”我走到车房。

    一部摩根跑车,而且是白色的。我一生中没见过比它更漂亮的汽车。我的心软下来。

    我再回到屋子,我对他说:“谢谢你。”

    “坐下来。”他和霭的说。

    我犹疑着。

    “你还是要走?”他问。

    “只是半小时。”我自觉理亏。

    “好的,随便你,我管不着你。”他的声音很平和。

    “回来我们吃晚饭。”我说着吻一吻他的手。

    “速去速回。”他说。

    我回到车房去开动那部摩根——这么美丽的车子!我想了一生一世的车子。我想足一生一世的一切,如今都垂手可得,勖存姿是一个皇帝,我是他的宠妃……我冷静下来。或者我应该告诉汉斯冯艾森贝克,我不能再与他见面。我的“爸爸”回来了。

喜宝 四 喜宝 四(4)

    车子到达汉斯门口,他靠在门口,他靠在门前吸烟斗,静静地看着我。我停下车。

    “美丽的车子。”他说。

    “对不起,汉斯我——”

    他敲敲烟斗,打断我的话,“我明白,你的糖心爹爹回来了,所以失约。”

    “对不起。”我叹口气。“我以后再也不方便见你了。”

    “为什么?因为如老添所说,他的势力很大?”汉斯很镇静,他的眼睛如蓝宝石般的闪烁。

    “老添说得对。”

    “你害怕?”他问。

    我点点头。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来见我?”他问。

    我不响。为什么?

    “是不是勖先生除了物质什么也不能给你?”

    “那倒也不是。”

    “那么是为什么?不见得单为了失约而来致歉吧?你并没有进我屋子来的意思,由此可知他在等你。要不留下来,要不马上回去。别犹疑不决。”

    但是我想与他相处。我下车,关上车门。

    他把烟斗放进口袋,他轻轻的抱着我。“你还是个年轻的女人。这个老头一只脚已进了棺材,他要把你也带着去。你或许可以得到整个世界,但是陪上自己的生命,又有什么益处呢?”

    我走进他的屋子内,忽然觉得舒畅自由,这里是我唯一不吃安眠药也睡得着的地方。

    我转头说:“我做一个苏芙喱给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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