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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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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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着衣柜里挂得密密麻麻的衣服,拨也没拨动它们,我要学勖存姿,学他那种不在乎。所以笑说:“谢谢你,其实我只需要两件毛衣与两条牛仔裤已经足够过一个学期。”

    我要开始对辛普森好一点。只有暴发户才来不及的刻薄下人。我要与她相敬如宾。

    我打开书房写字枱的抽屉,第三格抽屉里有整齐直版的英镑。我的学费。我会将书单中所有的参考书都买下来。我将不会再在大众图书馆内出现,永远不。

    我吁出一口气。

    我走到睡房。睡房是蓝白两色,设备简单而实际,我倒在床上。中央暖气温度一定是七十二,窗外的树叶已经飘落。

    我拉一拉唤女佣的绒带,一分钟后她进来报到:“是。”

    “我们这里有无‘拍玛森’芝士,‘普意费赛’白酒,还有无盐白脱,法国面包?”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说:“小姐,十五分钟之后我送上来。”她退出去。

    我觉得太快活。我只不过是一个廉价的年轻女人,金钱随时可以给我带来快乐。

    辛普森敲门,在门外说:“姜小姐,你有客人。”

    “谁?”我并没有唤她进房,“那是谁?”

    “对不起,姜小姐,我无法挡她的驾,是勖聪慧小姐。”

    我自床上坐起来。

    勖聪慧。

    “请她上来。”

    辛普森在外头咳嗽一声,“勖小姐说请姜小姐下去。”

    我想一想。聪慧,她叫我下去。好一个聪慧。

    “好,我马上下来。”

    我洗一把脸,脱掉靴子,穿上拖鞋,跑下楼。

    聪慧在书房等我,听见我脚步她转过头来。

    我把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她转过身去再度背着我,眼光落在窗外。

    “你有看过后园的玫瑰吗?父亲这么多别墅,以这间的园子最美。”她闲闲的说。

    “哦。”我说:“是吗?我没留意。”

    “我不是开玩笑。我去过他多处的家。但没想到各式各样的女人中有你在内。”

    我笑笑。女佣在这个时候把我方才要的食物送出来,白酒盛在水晶杯子里,面包搁银盆中。

    聪慧看见说:“你容许我也大嚼一顿。”她跟女佣说:“拿些桃子来,或是草莓。”

    女佣退出去,我的手仍在裤袋中。

喜宝 二 喜宝 二(10)

    聪慧说:“你知道有些女明星女歌星?她们一出外旅行便失踪三两年,后来我会发觉:咦,我爹这个情妇顶脸熟——不就是那些出国留学的女人吗?哈哈哈。”

    我看着聪慧。我可是半点儿都不动气。

    她大口喝着白酒,大口吃着芝士,一边说下去:“那次回家坐飞机我不该坐二等,但是我觉得做学生应该有那么朴素便那么朴素——我后悔得很,如果我坐头等,你便永远见不到我,这件事便永远不会发生。”

    我看着窗口。远处在灰蓝色的天空是圣三一堂的钟楼。曾经一度我愧对聪慧,因为她是唯一没有刻薄过我的人。一切不同了。我现在的愧意已得到补偿,我心安理得地微笑。

    我并没有指望聪慧会是一个圣人。从来不。

    过很久,我问:“你说完了吧?”

    聪慧放下瓶子,看着我,她答:“我说完了。”

    隔很久我问:“你猜今年几时会下雪?你打算去滑雪?”

    又是沉默。

    “我约好宋家明在慕尼黑。”她说。

    “瑞士是滑雪的好地方。但必需与爱人同往,像百慕达或是瑞士这种地方,必需与爱人同往。”我停一停,“我现在什么都有,就是没爱人。”

    聪慧问:“我父亲什么时候来?”

    “我不知道。我到英国之后还没有见过他。”

    “学校什么时候开学?”聪慧问。

    “隔两个星期。”我问:“你呢?”

    “我?我被开除了,考试没及格。”聪慧答。

    “可以补考。”我说:“补考时他们会把试卷给你看。”

    “该补考的时候我在香港。”她说。

    我不出声。她没有用功的必要。各人的兴趣不一样。

    “我可以看一看你手上的戒指?”她问。

    “当然。”我脱下递过去。

    聪慧把戒指翻来覆去的看半晌。“很大。”

    “是的。”我套回手中。

    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希望有一只这样的戒指,很久很久之前,人家连芝麻绿豆的戒指都不送。自然我也没有苦苦哀求。机会没有来到时只有静候,跳躂不管用。这样方方的一块石头,我想:许多女人的梦寐以求。

    我笑:“你知道奥菲莉亚临死之前吟的诗?‘我如何把我的真爱辨认——?’谁送最大的钻石,谁就最爱你。”

    聪慧问:“你真的那么想?”

    “真的。”我真的这么想。

    “你认为我父亲爱你?”聪慧问。

    “我不知道,”我说:“芸芸众女当中,他至少选中了我。”

    “依此类推,这还不算最大的钻石,”聪慧嘲弄的说:“因为我觉得你不过是他的玩物。将来自有真爱你的人买了更大的钻石来朝见你。”

    我看看腕表。“聪慧,我给你的时间已经够长了。”

    “当然,这里是你的家,噢,我怎么可以忘记这一点呢?”她站起来。

    “你知道吗?我猜到你会那么说。”我说:“一字不差,我知道你会那么说。”

    “你是一个妓女!”聪慧说。她终于忍耐不住了。

    “当然,因为你父亲是嫖客。再见!”

    我自顾自上楼。

    聪慧摔烂了茶几上的酒杯。我为什么要担心,她的父亲自然会付钱再买新的。我在楼上的窗门看她驾车飞驰离开。

    勖家的人可以轮流来这里羞辱我。我才不介意。自勖夫人开始,勖聪憩、勖聪恕、勖聪慧、方家凯、宋家明……他们都可以来。我为什么要介意?他们越为我的存在起恐慌,我的地位越巩固。这点浅白的逻辑如果我不明白,我还在剑桥读BAR?

    当然他们引起我生活上的不快,谁没有生活上的不快。我母亲姜女士在航空公司赚二千余元港币,生活上的不快比我更多。

    我不是勖聪慧,我与她对生活细节上的容忍力极端不同。

    我有时到附近公园兜圈子。在后园一面墙上练一小时网球。我并没有意思让韩国泰知道我已回到剑桥。我的一切已完全与他无关,我们在此处结束。

喜宝 二 喜宝 二(11)

    过数日我收到宋家明一封信,他对于聪慧那日的行为表示歉意。每一个人都知道我在这个地址。我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很好。

    聪慧态度上一百八○度的改变使我心安理得。开学的时候我拿着成叠的现款去交学费。

    只是到现在还没见到勖存姿。

    他仿佛已经完全忘记我了。

    我觉得寂寞。走路的时候踢石子便表示我寂寞。

    我其实并没有朋友。因为不相信有朋友这回事。如果我与韩国泰先生只是朋友关系,他不会自动替我付账单。如果朋友不能在现实生活中帮助我,要他们来做什么?你不是想告诉我,一个“朋友”对着我念念有词地安慰我十个小时,我的难题就会得到解决吧?

    朋友只能偶然在心情好的时候带我去看一场戏,吃一顿饭,这有啥意思,我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一只玩具熊,一杯冰淇淋都能令我雀跃,不不,我惯于寂寞。

    放学回来写功课,背书本,静寂的屋子,只听见女佣进出时浆熨得笔挺的制服“沙沙”作声。

    丝绒大沙发是我盘踞之地,炉火熊熊,在案件与案件之间抬起头来,份外温馨,但是我始终未曾遇见勖存姿,他还没有来。

    我忽然觉得可笑,我仿佛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中的一个,等待皇帝的驾幸。见他妈勖家的大头鬼,当聪慧的态度来个这么大转变的时候,我就已经什么也不欠他们了。总不见得我还要写情书给老头子:我想你,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一辈子没写过情信。

    所以我没有主动要求见勖存姿。

    我不提,辛普森也不提,仿佛世界上根本没勖存姿这人存在似的,有时午夜梦回,连我自己都疑幻疑真。

    但是我见到韩国泰,他找到圣三一堂来。我在饭堂喝咖啡,他一屁股坐在对面:“小宝!”我抬起头来。他的面色非常难看。

    “什么事?”我问。我的好处是冷静。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老实不客气的问。

    “什么时候回来?我看不出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瞪大眼,“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完了。”我说。

    他大力按住我的手。“不,姜小姐,我们没有完。”

    我摔开他的手掌。“我们已经完了。”

    “你不能对我这样!”他嚷。

    全食堂的人转过头来看我们。

    我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韩国泰那种唐人街餐馆气息身不由己地露出来。

    我看着他,我为他难为情。我把我的书抱在怀中,走出食堂,他蹬蹬蹬跟在我身后。我走到园子的石凳上坐下,对他说:“有话请讲,有屁请放。”

    “以前你对我可不是这样子的。”他冷笑,“以前——”

    我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可以忍受勖存姿的折辱,但不是这个人,现在我与这个人没有关系。

    “很好!”他气炸了肺。“你另外找到人替你交学费了?则忘记是我把你从那种野鸡秘书学校里拉出来的!别忘记你初到英国时身边只有三百镑!刚忘记你只住在老太太出租的尾房!别忘记你连大衣都没有一件!可别忘记——”

    我接下去:“——我连搭公路车都不懂。我买不起白脱只吃玛其琳。我半年没看过一场电影。我写信只用邮筒。如果没有你,半年的秘书课程我也没有资格念下去,我只好到洋人家去做住年妹来缴学费。如果没有你,我进不了剑桥,我穿不上这件黑袍。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滚回香港,做着写字楼工作,‘老板长,老板短’,天天朝九晚五。如果没有你,姜喜宝就没有今天。对,你完全说得对。”

    他对我瞠目而视,我把头转向河边。

    剑桥的哭泣杨柳尚在飘拂,并没有发觉天气已经很凉了,细雨微微下在河中,点点涟漪在水中微扬。我抬起头来:“韩国泰,你完全说得对。你不知道我的忧虑有多重,这些年来我忍受过什么。你有什么好气的?不错你做了我的踏脚石,但是你损失过什么?你难道没有得到你需要的一切?”

喜宝 二 喜宝 二(12)

    他呆呆的看着我。

    “我要离开你了,我不再需要你。”

    我站起来。

    他拉住我。“难道我们没有感情?”

    “那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像我这样的蚁民,我不大去想它。”

    “小宝——但是你说过你爱我。”

    “我说过吗?你记错了。”

    “至少你说过你喜欢我。”他恳求,“小宝,想想清楚。”

    “或许,在那个环境,在那个时候——而且你不是真的相信吧,你不是真相信我会爱上你吧?”我说。

    他的脸色煞白。“小宝,你做戏做得太好。”

    “那么下次别相信。”我笑一笑。“下次别相信女人。”

    “我是爱你的。”他说。

    我看着他一会儿。“我不认为如此,国泰,你自己恐怕也有点弄糊涂了,你并不爱我,你从来也未曾爱过我,这是事实。”

    他看着我长久长久,然后别转身子走开。

    我看着脚下的草地,青绿得可爱。在这种地方应该有人陪着散步至永恒,才不枉一生。

    我开着赞臣希利回家。

    再过一个月就开始下雪了。今年的雪有鹅毛般大。我呆着脸在教室往窗外看。读书就是这样好,无论心不在焉,板着长脸,只要考试及格,就是一个及格的人。

    你试着拉长脸到社会去试一试。

    这是一个卖笑的社会。除非能够找到高贵的职业,而高贵的职业需要高贵的学历支持,高贵的学历需要金钱,始终兜回来。

    一个案件跟着另外一个案件。我背得滚瓜烂熟。中国人适合念法律,我们自幼太熟习背诵课本,并不求解释。法律文法自成一家,不背熟还真不成功。

    但是这雪。多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圣诞假期快要来临,剑桥并不时常下雪。今年真是例外。

    我的寂寞在心中又深印一层。我忍耐孤寂的本事是一流的。日出日落,年始年终,从来没有两样。

    我到底有没有恋爱过呢?

    那时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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