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家,心里就有种沸腾的感觉了。
而老伊凡却让我那样失望!
不过是一间简陋的公寓,不过是一个高大笨拙的老头子,不过是一大块竖立着的粗糙的木材,在那上面,隐约可以看出一座女体的轮廓,但是刀法之拙劣,一看就是出自一个业余者之手,从来没受过任何的专业训练,在我这个行家的眼里,整件作品因而显得非常的幼稚和可笑。
当然,我并没有显露出我的失望,可是我也不甘心像莉莉安那样盲目地称赞他,我只是安静有礼地坐在那里,微笑地随便说几句好话而已。
老伊凡却感动得不得了,认真地向我讨教起东方的木雕艺术来了。他大概有六十好几了,是那种可以做我爷爷的年纪,但是,也许是整个东方的文化在我身后做背景的缘故,他对我的态度非常恭敬,而我和他聊着竟然也自觉得权威起来了。
在拿过咖啡拿过酒来招待我们之后,他兴致很高,又拿出一本相簿来给我们看,说这是他年轻时旅行各地的纪念册,是他最珍爱的东西。我心想能够看一些各地的风光也不错,有些美丽的相片看看,也勉强可算不虚此行了吧。
但是,他又让我失望了一次。打开相簿,并没有一张相片,只有一些乱七八糟贴着的东西,有车票、有树叶、有收据、还有一些怎么样也叫不出名字来的物件。
而老伊凡开始一件一件地为我们解说了,声音很兴奋。他说这张是他在旅程上买的第一张车票,那张是他住进一间忘不了的旅馆后的一张房租收据,因为在那一间旅馆里同时住着一个很美丽却很忧伤的单身妇人,而他一直鼓不起勇气去和她说话。这几片叶子是他在阿尔卑斯山上采的,那天他看见满山野花盛开,但是他实在下不了手去采摘其中任何的一朵,只好采了几片叶子来做纪念。这一小块碎布又是……
我已经很不耐烦了,老伊凡却仍然不肯停止,我偷偷抬眼看他,忽然发现,有些什么不大一样了。好象在所有的记忆重新回来之后,他整个人变得年轻柔和起来了,原来苍老失神的面孔在诉说时竟然散发出一层焕然的光采来。
在那刹那之间,我的心里也好像有些什么不大一样了。虽然我说不上来到底是些什么,可是,起码在和他握手道别的时候,年轻的我是很认真向他道谢的,谢谢他给了我一个可贵的夜晚。
很多年了,我一直不能忘记他,常常会突然地想起他来。而一年一年地过去,我发现我越来越无法确定,到底谁才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是我?还是他呢?
表面上看,好像应该是我。受过那么多年的训练,画过那么多张画,开过那么多次画展,专业方面的知识我大概都懂一点,一切成为一个艺术家该有的条件我都具备了,不是我,又该是谁呢?
可是,如果好听的学历只会使我变得骄傲起来,如果长期的训练只会使我变得过分自信,不肯再虚心地去观察这个世界;如果我逐渐沉溺于名利的追逐而无法自拔,终日患得患失,那么,那种当初刚刚开始学画时的单纯的快乐将会离我越来越远,再也不可复得了。
真的,我越来越无法确定了,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艺术家呢?表面上的一切好像我都有了,可是,那最需要的一点呢?那在最深最深的心里,对这个世界的诚挚的热爱、强烈的感动和谦卑的描摹,在一个艺术家最要要具备的那些真诚的条件上,我哪一样能够及得上老伊凡呢?
我又有哪一点能够及得上他呢?
阿克赛
阿克赛先生原来有个很长的名字,可是,那种东欧人的长名字实在很难发音,第一次看到他的名字时,我〃斯夫斯基〃地拼了半天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来,人可是已经咬牙切齿地把脸都憋红了。
阿克赛先生看到我的窘态,当时就呵呵笑了起来,把我一把搂住,频频用手拍着我的肩膀说:
〃好了!好了!你已经通过测验,不要再努力了。我的朋友干脆给我另外取了一个名字,这样,你也和他们一样,只要叫我'阿克赛'就好了!〃
就这样,我也变成他的朋友了。
那是一九六七年夏天的事。那年夏天,我在瑞士温特吐城开放汤河大赛先生是当地的艺术家,来看了我的作品,回去之后,写了一篇画评,登在当地的报纸上,那天早上,在画廊里,朋友替我们相互介绍,五十多岁的他和二十多岁的我就因为这一篇画评成为忘年之交。
阿克赛先生和池的太太都是南斯拉夫人,二十年前来到瑞士,就在温情吐城定居下来、他们有三个孩子。那天,在画廊里他就一再邀请我,要我有空去他家作客,看看他的家人,当然,还要看看他的雕刻作品。
我去了,同行的还有邀我来开画展的瑞士朋友,我们两人到了阿克赛先生家里的时候,全家大小都已经热烈地等待着了。
房子在市郊,很小却干净明亮,院子里有一棵大苹果树,太太是那种很安静而且有丰怕羞的内向的妇人,孩子们却一个个都很开朗和有礼。
他们实在是一个很幸福很欢喜的家庭。我当时心里就这样想:谁说艺术家就不能养活妻小呢?谁说做一个艺术家就一定要把全家都陷进绝境里呢?一个虽小却温暖的家应该也是艺术家可以达到的理想吧,像阿克赛先生这样不就很好吗?
参观了阿克赛先生的工作室以后,我的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真的,他的工作室虽然很简陋,可是里面的作品却一样比一样精彩。他的雕刻方法是一种金属的焊接,我最喜欢的是那座叫做〃小丑的梦〃的雕像,一个与人等高的小丑单脚骑在独轮车上,另外一支脚向后微微仰起,为了保持平衡,上身与双手都向前倾斜着,头却又做向后仰,整座雕像有一种不断在行进的感觉,银白的金属打磨得很光亮,发出一种轻柔的光芒,小丑似乎在梦中不断地踩着滑轮,向前滑行飞翔,闭着眼睛的脸上有着一种幻梦般欢喜而又平和的神采。
我在这座雕像前站了很久。阿克赛先生一直沉默地站在我旁边,最后,他轻轻问我:
〃喜欢吗?〃
〃好喜欢!〃
得到我肯定的答复之后,他就开始微笑了,用手抚摸着光滑的雕像,他又问我:
〃你不觉得我们有时候和这个小丑也没什么分别吗?〃
这个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工作室里,其他的人都没有进来,大概,工作中的艺术家也总有一些禁忌的吧,就算是亲如家人,也不一定能分享他工作中种种情绪的变化。此刻的阿克赛先生已经不是刚才在客厅里和在苹果树下的那个快乐慈详的父亲了,在他的眼神里有着一些我不大能了解却又觉得很熟悉的东西,好像有点自嘲,却又有点忧伤。
年轻的我,虽然不大能明白,却直觉地开始想安慰他,于是,我把我刚才的感觉说了出来。我说了一个艺术家能以自己的作品换来全家的幸福快乐,实在已经是很难得的事了,我急着想向他表示出我的羡慕和钦佩,还有我的同情和安慰。
X克赛先生唇边的笑意更浓,眼里的忧伤也更深了。他牵着我的不,带我来到工作室的一角,那里有个很大的平台,用灰色的帆布复盖着,他把布打开一角,给我看布下的东西,那是一块扁平而略呈长方形的岩石,他对我说:
〃我的雕刻作品并不足以养活全家,我真正赖以为生的工作还是为人雕刻墓碑。〃
说完了,大概是怕吓着了我,所以他很快地又把帆布放了下来。
可是,我已经忍不住了,眼泪霎时扑籁数地落了下来,落在还留有石粉的地上,一滴一滴的印子变得好清楚。这个时候,阿克赛先生轻轻地在我耳边说:
〃你为什么要哭呢?能够以雕刻墓碑的工作让一家人得以温饱,让我可以放心地去做我自己喜欢的东西,又有什么不好呢?〃
是啊!是没有什么不好,可是,又有多委屈呢!
〃怎么会呢?在我决心要做一个艺术家之前,我就知道我要走的是一条长路,一切的辛苦都是我自己选择的,又有什么委屈可言呢?我今天只是想把人生的真相告诉你,你这样年轻,对艺术又这样热情,充满了憧憬,我很怕你在受到挫折之后就会马上放弃了一条原来应该可以继续走下去的路,你明白吗?你明白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想,我也许是明白了,在那个夏天的午后,我也许终于开始明白,一个艺术家可以同时面对的两种世界了。
从画里看现代人生
樊笼
好怀念刚来台湾时那些竹篱编成的围墙。
那个时候,我们与所有的邻居之间,都只隔了一道稀疏的竹篱,在院子里的一切活动,大家都能看得到孩子的粉红衣裙,笑声或者哭声也都变得非常的亲切熟悉。
可是、今天的我们,因为大家都如此,都要住在厚厚的砖墙里,都要在玻璃窗外加上了粗糙的铁窗;所以,在城市里的居民,也不得不把自己紧紧地锁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面,〃邻居〃已经跟着变成了一种冷硬的名词,不再能给我们以任何与阳光、花香、孩子的笑声有关联的印象了。
不少的现代人就是这样地把自己封锁起来,无论是无可奈何或者心甘情愿,有形或无形的樊笼永远存在在我们周遭。在生活里,人类还不断地用各式各样的条件来划分界限,条件相差得越多,那界限便画得越深,无形的墙也筑得越厚。终于形成了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
艺术家敏锐的心灵首先对这种现象起了反应,在很多现代绘画与雕刻作品中,我们都可以感觉到这种人与樊笼之间的挣扎。
沙金(ZADKINE)在一九四三年作成一件题名为〃女囚〃的雕塑。女囚们的双手伸出在坚硬冰冷的铁槛之外,脚也正尝试着迈出来;但是,这个雕像给人的最初的感觉,却好像女囚的身体与铁槛已经合而为一了。两个女囚的面部表情各异,但是都充盈着一种对自由的渴望,只是,樊笼与赤裸的身体互相纠缠,暗示着这是一种自我的禁锢。
在沙金的作品里,我们还可以看到挣扎与渴望的痕迹,而在玻维赫里(PEVE-RELLI)的,〃自闭的人〃里,人与铁槛完全溶合,在这张画里,给人一种静止,退缩的感觉,樊笼已经不是从身外加入,而是从身体内部向外筑成的了。
这张画使我想起我的一个朋友,一个美丽安静的爱尔兰女孩,在夏日阿尔卑斯山仍有积雪的山谷里,向我说的那一段话:
〃你知道,我有时候真想把自己封闭起来,能够离人多远就多远,能够藏入多深就多深。不思不想,只求别人能够把我忘记。〃
但是,在平常的生活里,她是一个好像很能适应这个社会的女子,功课很好,能力很强,在大学里一面做助教,一面修数学博士的学分,除了稍嫌安静之外,并没有任何异常的现象。事实上也是,放眼我们周遭,很难看得出来哪些人是真正适合这个社会,而哪些人并不是。或者,我们可以说:所有的人都在努力使自己适应这个世界,努力扮演着社会分配给他的角色,有时候是自觉的,有时候却是不自觉的。
在我们在周遭,有着无数的樊笼、无数的规则像森林一般竖立着,无数的界限像无数的门,人生永远在等待与渴望之中,可是,开启了一扇门之后,另外一扇门又呈现了出来。廖修平在他的版画里,曾有过一段时间,反复表现〃门〃这一个主题,想必是有他的深意吧。
这个世界对廿世纪的人来说,似乎充满了门与樊笼,艺术家因些也无法不反映出这一种苦闷。
呐喊·不安
再安静的湖水,也有汹涌不安的时刻;再安静的丛林,也有呼啸怒吼的时刻。安静而绝望的人类,在遇到外来的强烈刺激,或内心情绪达到饱和时,也会忍受不住而发出来自心深处的呐喊。
在孟克(MUNCH)的作品里,常常利用一些战栗不安的线条,来加强画面的不稳定与狂热的气氛。在他那张〃呐喊〃里,这种线条特别强烈,身后跟随着两个魅影似的陌生人,在桥上夕照的光辉中,画中的主角双手高举,不得不大声呼叫起来。画家将他安排在右下角,面对着他再无空隙,再无去路,而暮霭沉沉,他将何以自处?
在培根(BACON)的作品里,也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他的人像虽然是一种故意的安排,人脸总在动态之中,模糊不清,使人觉得画面上的主角总是在向各个不同的方向窥视,不停的动,停不住的不安。
培根酷爱在黑色背景上刷下青灰色的铁槛,在槛内的人张着嘴,似乎在发出无声的呐喊。
叔本华在他的生存空虚说中这样表示:〃我们在生存,除了'现在'渐渐消失外,再也没有可供立脚的任何基础;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