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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和也不理会她,一直走到老太太屋子里去,高叫了一声妈,接着昂起头来,不住地哈哈大笑。丁老太正坐在屋子里念佛,心是很静的,听他笑声里不住的带着惨音,便仰了脸问道:“什么事?又给谁闹了别扭了吧?你这孩子,脾气总不肯改。”二和道:“给谁闹别扭?人家向我头上找是非,我也没有法子躲了吧?”丁老太道:“谁向你找是非?我猜着了,又是你听清唱的时候,同捧角的人发生冲突了吧?”二和道:“那何至于。我要出门了。”说着,又呵呵笑了一阵。
丁老太只管仰着脸,把话听得呆了,很久才点点头道:“我知道,迟早你会走上一条路的,你在公司里辞过了职吗?”二和道:“用不着辞职,人家先动手了。”丁老太道:“那未是公司里把你辞了?本来,你进公司去,就是一件侥幸的事。现在人家把你歇了,这叫来也容易,去也容易,你也不必怎么放在心上。这个月剩下没有用了的钱,大概还可以支持十天半月的。我知道新娘子手边,还很有几文,稍微拿出来补贴几文,我想一个月之内,还不会饿饭。”二和道:“公司里没有辞我,而且还发了两个月的恩薪呢。只是刘经理给我写了一封荐信,好端端的要我到济南去找官作。”丁老太道:“这亦奇了。事先并没有听到他提过一个字呀。”二和道:“你怎么会知道?就是我本人在接到这信的前一秒钟,我也不知道。他给我的时候,就说已经吩咐了会计股,给我预备下两个月的薪水,马上可以去拿。同时,又叮嘱我说,自明天起,不必再到公司去了。”丁老太点着头,哦了一声。二和道:“这两个月薪水,我本来打算不要,但是我若不要,那是白不要,我就拿回来了。这封介绍信,我恨不得立刻就撕碎了,可是转念一想,留着做一项纪念品也好。”丁老太默然了很久问道:“把你介绍给谁?”二和道:“是一个姓袁的,现时在山东当民政厅长。据姓刘的说,也是在我们老爷子手下作过事的。”丁老太道:“是袁木铎吧?是有这样一个人,他和刘经理是联手。他介绍你去,你跟着去就是了,也许他真是一番提拔你的意思。”
二和在矮凳上,两手撑了腿,将眼望了地面上的砖块,只管出神。许久,才哼了一声道:“他提拔我,那犯得上吗?你是个慈善的人,决不猜人家有什么坏心眼。这是人家一条调虎离山之计,要把我轰出北京去。”丁老太道:“那不至于吧?因为你已经够受委屈的了。你在北京也好,你离开北京也好,碍不着姓刘的什么事,他又何必要把你轰出北京去呢?”二和道:“你有什么不知道的,有钱的人,专门就爱糟踏女人取乐儿。你说的话,是指着他糟踏第一个女人说的;他现在又要糟蹋第二个女人,大概嫌我碍事,要把我轰起跑。其实我握在人家手掌心里,又能碍着人家什么事呢?”丁老太道:“第二个女人吗?”说时,微微的摇着头,继续着道:“不会,不会,哪有第二个女人?干你什么事?”二和淡笑道:“当然你猜不着,就是我也想不到会在这个女人身上出了问题。月容不是在卖清唱吗?他又看上了。大概知道月容和我以往的关系,觉着老为了女人和我过不去,是不大好的事,所以给我一块肥肉吃。让我走开。我不吃这肥肉,我得瞧瞧这究竟!这小子倚恃他有几个臭钱,无恶不作,有一天,他别犯在我手上,犯在了我手上,哼!我要讨饭,拿着棍子走远些,也不能受他这种冤枉气。”说着,在怀里掏出那封介绍信来,嗤嗤几声,撕成了几十片。
第四十回 一恸病衰亲惨难拒贿 片言惊过客愤极回车
田老大对于自己家里的事,说明白,却糊涂,说糊涂,多少又明白一点。今天妹妹被刘经理推动得小产了,便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闷。这时妹妹死了,也就顾不得自己的职业,心里计划着,要和姓刘的算账。二和一声大喊,跳起来要和姓刘的拼命,引起了他的共鸣,也跳着脚道:“是要同他妈的拼了!”二和本来就是满腔怒火不能忍耐,经田老大这样鼓励一句,立刻扭转身子,就向医院大门外走。
田大嫂虽然是在呜咽着,还不曾昏迷。看到二和向门外走,立刻也跳了起来,向前伸手一把将二和衣服抓住,连连叫道:“老二,你这是怎么了!二妹躺在床上,你先得去看看。这是医院,人还不能久搁,应当怎么把她收殓,你要先拿个主意。姓刘的也跑不了,慢慢的和他算账不迟。”虽然只有几句话,说出来很是中肯,二和就站住了,向她问道:“过去了?什么时候过去的呢?我很后悔,不该离开她。”大嫂道:“据看护说,过去有二十分钟了。”二和听着,两眼也流下泪来,转身向病房里走去。
田大嫂向田老大道:“这事情还真是扎手呢。老二手边没多少钱,这一笔善后的款项,马上就该想法子,怎么着,也要对付个百多块钱才好。”田老大道:“哪里有呢?时间太急了,就是和人家去借,也要个一两天的商量。”田大嫂道:“等老二出来再说。”
夫妇抹着眼泪,在过道里凳子上坐着等候,二和没有从病房里出来,蒋五已是由外面匆匆的走进来。看到田老大,便站住脚向他道:“什么!令妹不在了?”田老大因他是公司里的一个高级职员,只好带着眼泪站了起来,向他拱拱手道:“真是件大大不幸的事。五爷怎么知道了?”蒋五道:“我接着经理电话,叫我来的。大概知道是得着医院的报告。丁二爷呢?”田老大道:“他在病房里哭去了。”
蒋五两手抄着大衣领子,将衣襟紧了一紧,因皱了眉道:“这不是光哭的事啊,人是不能久放在医院里的,得赶快收殓起来。”田老大道:“谁不是这样说呢?可是这急忙之中,哪里去筹这么一笔款子呢?”蒋五道:“这些事情,你们全不必挂心。我既然来了,自然会担起这重责任。”田老大脸色一正,向蒋五道:“五爷,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说时,将袖口子擦着眼睛。蒋五也正着颜色道:“你们现在是什么情绪?我是铁打的心?在这个时候,给你开玩笑。”田大嫂立刻抢着迎上前来插嘴道:“是的,蒋五爷巴巴的起大早跑了来,当然有事,决不是跟我们开玩笑。”蒋五爷道:“我蒋五也不敢夸下那种海口,说是同事家里有什么事情,我姓蒋的就能拔腰包帮忙。这里有二百块钱,是刘经理让我带来的,请你交给丁二和。”说时,就在衣服袋里掏出两叠钞票来,向田老大递过去。
田老大,真想不到有一个急处,便有一个妙处。有了这二百元,料理二姑娘的丧事,尽有富裕。伸了手便要把钞票接过去,突然的,身后有人喊了一声:“慢着!”田老大回头看时,二和红着双眼,推开病房的门,走了出来。田老大见他来势很凶,只好把手缩了回来,向他望着。二和抢上前两步,伸手把蒋五那只拿钞票的手拦了回去,瞪了眼道:“蒋先生,你别瞧我失了业,人穷志不穷,我家里死了人,还不至于到外面去花钱买馆材。”蒋五红了脸道:“丁老二,你这是甚么话?拿着两百洋钱,挺身出来和人帮忙,难道还是甚么恶意吗?”二和在衣袋掏出手绢来,擦了擦两只眼睛,脸色跟着平和了一点,因道:“对不起,我心里很乱,话说得急一点。这钱若是蒋五爷的呢,你这样的好意,没得别的说的,我给你磕头,把款子收下来。可是,你这款子,是姓刘的造孽钱!为了钱,我才让他收拾到这种境地,我为甚么还要他的钱!这是医院里,有些话我不便说,司是我就不说,你也应当明白,我……我……我是太穷了,又有个瞎子老娘,只好遇事让步。”
他带了凄惨的声音来说着,蒋五手里托着钞票,慢慢地收了叵去。望了二和道:“我这一次来,没有甚么坏意吧?”田老大抱着拳头,连拱两下道:“五爷,你别见怪。二和是遭了这件不如意的事,心里头很乱,说话有些失分寸。”蒋五道:“他既然不是对我发脾气,我也就不怪他。不过这笔款子,我不便胡乱带回去,我得先打一个电话给刘经理,征求他的同意。电话在哪里?田大哥,请你引我去。”田老大倒认为他是真不能作主,就引着他打电话去了。
二和站在过道里,两手叉了腰,倒是向了田大嫂发呆。田大嫂道:“现在并不是发愣的事,这后事你打算怎么办?应该拿出一点主意来才好。”二和道:“主意?有什么主意呢?有钱就有主意。我也想了,家里还有六七十块钱,我猜想着,令妹箱子里,总也有几十块钱,凑合着,可以把人抬出医院去罢。”田大嫂道:“她箱子里有钱没有钱我不敢说。就是有,一齐花了,这日子怎么过?你可没有职业了。妹子一死,就是田老大这一碗饭,恐怕也有些靠不住。”二和听到,只觉心头连跳了几下,昂起头来向天上叹了一口气。田大嫂道:“你们都是这种别扭劲儿,也不能尽怨别人。”二和脸上带着泪痕,倒是冷笑了一声。
第四十一回 立券谢月娘绝交有约 怀刀走雪夜饮恨无涯
杨月容既当过了一回名角,人家捧角的用意何在,那是不消说得,就可明白的。刘经理这样出力捧她,这为的是什么,在当时就知道了,所以次日拉出了刘太太,就来硬抵制了他。今天刘经理忽然送一张床来,这事透着尴尬,现在他说为自己找个漂亮女婿,显然是置身事外。索性厚着脸向他笑道:“这么说,干爹替我买这张床,是送给我的嫁妆了?”刘经理笑笑道:“忙什么,你既出面唱戏了,总得唱个三年两载的。这张床是我买给你睡觉的。”说着,向屋子周围看了一遍,笑道:“你还缺少着什么?我同你预备罢。”
说话时,月容已是闪了开去,斟了一杯热茶,两手捧着送到刘经理面前。刘经理手上接着茶杯,眼睛却斜向她注视着微笑着:“我问你缺少什么东西呢,你没听到这句话吗?”月容笑着道:“我听见了,干爹帮着我的地方太多。我要什么东西,会跟干娘要的。”刘经理道:“笑话笑话!你干娘的钱,也就是我的钱,和干娘要东西,不是向我要东西一样吗?”月容道:“虽然是那样说,究竟娘女的关系,说起话来方便得多。”刘经理放下茶杯,又抢上前抓着她的手笑道:“干闺女和亲生女不同,她是和干爹关系最深的。”月容想要把手挣脱,刘经理却把她拉到院子里,笑道:“走走走,我们吃午饭去。赵二蒋五都在那里等着呢。”他的力气大,月容不能抗拒,终于是让他拉着出去了。
黄氏虽被刘经理调笑着,走开了这窗户,但是看到月容被干爹携着手一路走出去,心里非常得意,仿佛自己也被刘经理携着手一样。一直走出门来,望了他们坐着汽车走去。她在汽车后面窗户里,看到月容的脑袋,和刘经理的脑袋并在一处,就笑嘻嘻地走进院子来,叫道:“小五娘,月容这孩子,现在也会哄人了,你瞧,她跟着刘经理欢欢喜喜的走了。”这时,后面有一个人插嘴道:“谁说不是,可是光哄着还是不够呢。”黄氏回头看时,认得是刘经理的亲信赵二爷,便笑道:“二爷也来了?难得,难得。请到月容屋子里坐罢。”
赵二手上拿了个纸包,是表示着很诡秘的样子,伸了头向四周看看,问道:“老枪在家吗?”宋子豪走出来,两手扶了头上的黄毡帽,笑着答应道:“在家啦,二爷。”说着,拱起两手,连连作了两个揖。赵二向他招了两招手,因道:“咱们找个地方说两句话。”宋子豪笑道:“月容屋子里坐罢,这屋子里有火。”赵二向黄氏道:“你也来,有话对你说。”黄氏听到赵二爷愿跟她谈话,就眉开眼笑的跟了进屋子去。
他们放下了门帘,还掩上了房门,约谈到半小时之久,赵二笑着走了出来。因道:“这是刘经理最得意的一条妙计,你可别作错了。”宋子豪拱着两手,举平了额顶,笑道:“决不会错,决不会错。”赵二笑道:“不久丁二和该来了,我先走罢。”宋子豪笑嘻嘻地送到大门口,见赵二坐上人力车,将棉布车帘子放下,于是笑着进来道:“二爷作事很周到,他怕在路上遇到丁二和呢。”黄氏也忘了院子里风凉,站在院子中间,两手连连拍了巴掌,因道:“这小子,当年在我手上把月容拉去的时候,那一副情形,还了得!我多说一句话,就得挨揍。现在……”宋子豪扬了两手,把她向屋子里轰,因道:“你先到屋子里坐着罢,别是太高兴,露出了马脚。”黄氏总也算是顾全大体的,听了这话,就走回屋子里去。
不到一小时,果然是他们意料中的丁二和来了,在院子里高声问着宋三爷在家吗?宋子豪走了出来,见二和穿着青布棉袄裤,外披着老羊毛青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