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琮沉吟道:“不过是宫闱小事,何必给礼部再添重任。况且夫人乃开国高祖所立,如何能在朕的手中废除?”
皇后道:“太皇太后此言,儿臣也曾想过,只是以前宫里妃嫔较少,又甚少名门之后,儿臣也不便对皇上说。”
我看着他祖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眼中俱是精明灵动,不像事有凑巧,倒像是两人早串通好似的。刘娉刚刚加封,若要擢升其他人为夫人,太后若然拦阻,倒显得过于偏袒刘娉,未免露出小家子来。
萧琮与太皇太后此举,到有几分欲扬先抑的味道。
我忽然间释然,心里便也揣测到什么,只隐忍了腔子里噗通的心跳,若无其事吩咐着乳娘哄玉真入睡。
刘娉像是倏然明白过来,有些诧异的回望我一眼,又看向太后。太后面色也不好看,“其实偶有妃位空置,也不算什么。若是为了不让夫人之位空置便令皇上仓促决定人选,似乎有揠苗助长之嫌国师怎么看?”
国师嘴角轻扬,缓声道:“臣此来是为皇子公主送宝刹开光护身符,至于娘娘们晋位之事,请太后恕臣不敢置喙。”
太后耐不住道:“贵为夫人,要系出名门,德行高洁,本分善良,并无骄奢淫/逸之恶名”
萧琮笑道:“即便皇后三令五申,宫中仍多爱奢华似乎有点难选。”
此时福康正在萧琮膝下剥着金桔,抬头无邪道:“这有什么难的,宝母妃就节省得很,难道不可以当夫人吗?”
宁妃忙制止道:“福康!你皇父与皇祖母说话,你插什么嘴!”
福康撂了金桔,撅嘴道:“谁让皇父说难选的?儿臣又不知道什么是夫人,反正儿臣觉得宝母妃就很好!难道宝母妃就做不得?”
太皇太后拉了福康过去,抚着她的脸颊道:“小福康伶俐着呢,便是多嘴哀家也喜欢。”
彼时众人皆瞩目于我,我因为要照顾玉真,脂粉不施,又怕珠玉之器无意间伤了她,只穿着一袭素淡的棉裙,头上三两只浑圆玉钗并零星珠花。在一群姹紫嫣红的佳丽中,端的是朴实无华。
我敛眉正色,恭敬的凝视萧琮,不说自己行,也不多嘴说自己不行。
她言语凝滞,强笑道:“母后的意思是怎样?”
太皇太后道:“裴家世代清廉,无贪赃枉法之事,家世不错。听说裴家大小子在青海驻守,吐谷浑不敢犯边?至于这孩子嘛,婕妤之位站的也够久了呵呵,哀家不敢揣测上意,不过白说说罢了。今日冷得厉害,哀家要回宫歇歇。”
太后仍苍白辩驳道:“裴家的确家世清白战功卓越,照理说封宝婕妤为夫人也无不可。只不过她性子太过淡薄,儿臣担心她不能辅佐皇后。”
太皇太后朗声笑道:“又不是封妃位,要她辅佐引导皇后做什么?”
太后不意太皇太后句句驳回,别扭道:“母后既然有了人选,儿臣也不敢驳。”
言尽于此,太皇太后飘然离席,留下太后一脸铁青。
萧琮自然是喜笑颜开的,当即道:“今日桩桩件件俱是喜事,宝夫人,你还不上前向太后叩头谢恩?”
我整理仪容,对太后下拜行稽首大礼。太后扬了脸道:“皇上且慢!哀家听这个‘宝’字实在觉得别扭,既然昭仪为‘珍’,夫人再循旧时封号,听起来似乎容不得珍昭仪似的。不如另换封号,既不委屈珍昭仪,也方显出新意。”
萧琮一怔,许是没料到,刘娉款款道:“皇上向来看姐姐与别个不同,即便沿用旧时封号,嫔妾也不敢觉得委屈。”
太后冷笑道:“如此更不可以了,宫里没有恃强凌弱的规矩!”
我见她又开始拉脸子,忙屈膝回道:“嫔妾不敢妄自尊大,一切任由皇上太后做主!”
太后道:“其实有没有封号也不算什么,婕妤连越三阶封为夫人已是越了规矩”
我蓦地一震,看来太后的意思是想连我的封号一并抹去!若是没有封号,一个空头的夫人和有封号的昭仪地位能有几许差别?她终究还是向着刘娉,总是不想我位居其上!
萧琮打断她道:“母后喜欢哪个字,便封哪个字,母后看可好?”
太后白了他一眼,面餍上现出一丝笑意道:“依哀家?哀家倒是喜欢那些花啊草的,拿那些字给她做封号,皇上可会同意?”
她眼角俱是笑意,众人却不敢笑。
良久,太后问萧琮道:“听闻慕华馆附近种满了广玉兰,‘兰夫人’如何?”
国师闻听“兰夫人”三字一愣,缓声道:“前朝周太妃曾经被先帝封为兰妃,且兰妃不得善终,这个字终归不太妥当”
萧琮蹙眉,旋即道:“婉卿喜欢紫薇花,朕与她初遇也是在紫薇园,便封薇夫人,母后觉得如何?”
太后还未说话,刘娉看似关切,先声夺人道:“薇乃是青草一株,如何做得姐姐的封号呢?还请皇上三思!”
太后眸子蓦然一转,笑道:“哪有那么多穷讲究,便依皇上的!就封薇夫人!”又刻意对皇后道:“太皇太后适才也说过,无须让薇夫人料理六宫事宜,以后便让珍昭仪跟着和妃多学着点,也懂得眉高眼低。”
皇后并和妃喏了,众人虽明白太后欲抑先扬,也不敢不把戏做足,又一一朝我道贺。须臾歌舞又起,欢歌笑语不绝于耳,一杯接一杯的酒在我面前的琥珀杯里满斟,到最后我不得不悄悄倾倒于坐席的毯子上。
玉真早由乳娘和锦心抱回慕华馆了,我托词要回去照顾,悄悄离了酒至半酣的人群。
走到文德殿外的回廊上,冷风一吹,才忆起大氅丢在了正殿。嫣寻让我等在原地,自己转回正殿去拿。我扶着雕龙大柱有些踉跄,酒意突突的往上涌,因在拐角处,向外远眺也看不到什么守卫宫人,反倒满目皆是的灯光透过厚密的松柏闪闪烁烁,越发觉得天旋地转。
眼看着站立不稳,忽然有人将我稳稳扶住,手掌传来的温度透过不算厚的团锦琢花衣衫渗入肌肤,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以为是萧琮,借着酒意依在他肩上,柔声道:“好好的不在里面,怎么出来了?”
他不答,只轻拍我的背。
我忆起刚才所受的屈辱,刻意维持的死水无波掀起了滔天大浪,紧紧握了他的手苦笑:“你看见了,我也不知道究竟要如何才能讨她欢心似乎无论我怎么做她也不会笑一笑。我并不想这样,我也想好好的,可是她总是不喜欢”
我喃喃的说着,话音刚落,自己忽然骇出一身冷汗。
萧琮勤于行军操练,手指与掌心交接的骨节处有四个茧,虽不至于硌手,也感觉得出。身后这个人的手细腻平滑,并没有半点习武的痕迹。
他不是萧琮!
我的酒意吓醒了大半,猛力推开面前的男子,定睛一看,面前的人衣带当风,儒雅斯文,不是国师又是谁呢!
我窘的手足无措,又忆起他在东秦至高无上的地位,忙勉力一福道:“嫔妾失仪冒犯国师,嫔妾还以为是皇上”
他神色淡漠,与我对比鲜明,“臣四十许人,若然生女只怕也与你年龄相当,薇夫人实在无需如此紧张惶恐。”
我只觉满面火热,窘迫的连话也说不出,恰好嫣寻取了大氅出来,见国师与我站于一处,顿时放慢了脚步,轻声唤道:“娘娘”
我如得了大赦,踉跄的扑过去,嫣寻扶住我,屈膝道:“奴婢见过国师。”
国师并不看我们,只道:“去吧。”
跌跌撞撞朝花厅而去,我脸色苍白难看,嫣寻忙不迭把手中的大氅披在我身上,道:“都是奴婢不好,来去耽搁了时间。”
我酒兴发作,只觉浑身无力,加之在国师面前吐露了几句真话,又羞又怕,一来自己酒后失于轻浮,二来担心他原原本本告诉太后,不由自主便有些失魂落魄。
嫣寻碰到我的手有颤抖的冷,发急道:“娘娘不要紧吧?”我勉力摇头,扶着她的胳膊慢慢往外走,偶一回头,那抹萧肃的身影仍在原地,负手而立,苍岩若松。
第八十章 寒鸦栖复惊
回到慕华馆,后背已觉湿黏黏一片,顾不得馆中众人的朝贺,草草沐浴罢,一夜酒酣沉梦。
醒来天光大亮,各种赏赐陆续送到,竟似流水般呈上,摆满了外殿。
我斜倚在榻,懒得不想起,锦心焚了一炉香,半跪在榻前的矮脚蹬上,喜滋滋道:“今儿一早宫里都传遍了,小姐封为夫人,这可是无上的荣耀!”
嫣寻端来漱口温水道:“自皇上七岁登基,夫人位一直悬空,如今也有一十八年了,昨日封夫人位,在宫里还是破题第一遭儿呢。”
我用青盐漱了口,小口啜饮着蜂蜜水,平静道:“乐成殿那边怎么样了?”
嫣寻上前低声回道:“说是也没什么特别的动静,就是后半夜因为四皇子哭的厉害狠狠责打了乳娘和伺候的宫人。”
一抹笑意在脸颊浮现,我道:“难怪,憋得难受,也得让人家有个撒气的由头。”
锦心道:“千算万算,娘娘现在依然高她一头,可见老天是有眼的!”
我怫然道:“你只现在知道高兴荣耀,我想起来却觉得一阵阵后怕。若是她做了昭仪而我仍是婕妤,你们觉得以刘娉的性格会轻易放过我吗?她虽然表面娴静温婉,实际却并非善罢甘休的人!”
嫣寻道:“娘娘说的是,也不知道那位施展了什么手段,哄的太后如此偏袒,竟像是当初对韩昭仪一样宠溺了。”
初蕊捧着攒盒进来,听我们说起,轻声道:“别的奴婢不知道,皇上对小姐情深意重却不是假的,若不是圣意体贴,小姐难保不受委屈。”
几个人都点头,锦心笑道:“昨晚喝的那样醉,下銮的时候嫣寻姐姐差点扶不住,好在皇上早早的派人传话命奴婢们准备热汤沐浴预备着,就怕娘娘酒醉。”
我也觉得脸上火烫,昨晚并未多饮,却思绪万千,酒不醉人人自醉。因掩饰道:“玉真睡醒没有?”
锦心道:“公主早醒了,这会儿抱着在外面逛呢。”
我抬头看见天青色窗橱外的天色昏暗欲沉,像是要下大雪的样子,便道:“这么冷的天在外面做什么?玉真才满月,着了凉可是玩的?”
嫣寻笑着正要回话,云意的声音遥遥传来:“知道你心疼女儿,是我说的不敢让玉真像你似的体弱,因此捂得严严实实抱着在外面瞎逛一圈,这也就进来了。”
她抱着小襁褓进来,脸上挂着笑意,“我偏要抱着她四处走走,让那些嚼舌根以为公主不如皇子的蹄子们看看,到底谁笑到最后,谁最尊贵。”
我笑道:“罢了哟,姐姐还嫌我招的人不够多是怎么的。”
伸手接过襁褓,抱袄裹的很好,云意又用披风护着。玉真一张小脸红扑扑的,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着正四处看。
云意侧身坐在我身旁,似笑非笑道:“你是个泥菩萨样的人,玉真横竖是靠不着你,我可不是好相与的,人若犯我一尺,我必回她一丈。当初是谁背后嚼舌头说玉真不如四皇子的,我今天就抱着玉真挨个打脸去。”
顺茗回道:“娘娘是没看见,芳仪抱着公主才到正宫地界儿,那溜须拍马的人跟狗撵兔子似的蜂拥着上来,尤其是新进宫的那几位,娘娘有孕那些日子不见她们来嘘寒问暖,听说昨夜娘娘封了夫人,都腆着脸来凑趣”
云意扭头想正色训诫顺茗几句,却憋不住笑道:“素日里说你稳当,当差久了,说话越发没个把门的。什么叫‘狗撵兔子’?谁是‘狗’?谁是‘兔子’?爷们儿说的粗话,你也跟着混说!”
众人都笑起来,进宝却慌张的在殿外跪下,惶惶然道:“可不得了,三皇子找不见了!”
我惊的坐起,忙问,“慢些说,怎么回事?”
进宝见我没着外衣,头也不敢抬,颤声回道:“奴才去浣衣局取蒸干的衣服,看见建始殿的人正没头苍蝇似的找三皇子,像是说三皇子在和福康公主闹别扭,身边的人一个不防,便不知道跑去了哪里。这会儿闹得沸反盈天的,也不知道找到没有。”
元倬天生胆小,又不会说话,两岁大的孩子懂什么,这会儿负气,也说不准究竟去了哪里,皇后与和妃又不知要焦急成什么样子,况且又扯上福康,宁妃也不知如何自处。
我心里发急,忙道:“你去,打听皇上是否知道此事,另外和妃娘娘并福康公主现在何处,打听到了赶紧来回。”
进宝忙喏了,飞也似的下去。
我草草的笼上外衣,也顾不上挽发髻梳洗,随便拿起妆台上一根玉簪盘起长发,云意将玉真交给乳娘,也焦虑道:“今日天寒地冻,看样子又要下雪,元倬那么小,能跑到哪儿去?”
嫣寻忙着给我套上披风并遮帽,犹豫道:“太后不是说不让娘娘管宫里的事么,娘娘身子还没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