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他。”
我略略思索,脱口而出道:“你是说太后?”
二哥点头:“不错。太后极信风水巫蛊,当年陈太妃就是因着这个被幽禁致死。”我微微蹙眉道:“可是这与那位召我入宫有何联系?莫非哥哥要拿巫蛊之说做文章?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二哥宁和微笑道:“知道,我又不至于笨到如斯地步。我因想着,那位召你入宫皆是因为坊间传说妹妹有火德胎记,所以才不等大选,径直内选了事。若是有人在太后耳根旁进言,说妹妹这胎记不过是烫伤留下的疤痕,并非吉兆天成,太后不喜,再求琴妹妹多多从旁周旋美言,可不就躲过去了?”
我静静思量,二哥说得对,眼下要平安无事躲过这一劫难,也只有一物降一物搬出太后来了。
“至于这吹风传话的人选?”
“你放心,琴妹妹性子聪颖,有的是办法。”二哥顿一顿又支吾道:“况且她原本也不希望你入宫去吧,只怕那位会轻了宠爱”
他言词镇定,娓娓道来,想是深思熟虑,事有八九分。
我按下一颗扑腾跳动的心,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珠,收起悲戚的脸色,喁喁道:“哥哥既然已有对策,为何不早点告知与我?害的我这些日子食不安稳睡不安寝。”
他带着几分歉意道:“不是我故意瞒着你,我这主意也是才想出来,还未万分稳妥之时不便告知你,若此事不谐岂不是让你更误会我。况且这些天来你一直避而不见,好容易见了三五次,你又执拗着连话也不肯多说,人多眼杂的,我如何讲与你知呢。”
我听他言谈间已有笑意,可见心里芥蒂已消。忍不住含笑嗔道:“说来说去,又都怪到我的头上。还说要带人家牧马放羊男耕女织。错个一星半点的,就被你好一阵排揎,谁还敢跟你去呢?”
他知道我是说笑,轻轻一哂,大是志得意满。
父亲见我们耽搁的久了,便吩咐随从高声呼唤起来,我和二哥站起身,各自整一整衣襟,揉了揉蹲麻的膝盖,相视一笑,仍旧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一起捧了薇菜,向家人走去。
此时春光甚好,老树枯木俱都发出新芽绿枝,软风拂面,我的百褶裙裾被风吹拂,呼啦啦像一朵盛开的白莲花。人处此景,便似若盈盈欲飞。
第四十三章 重壤永幽隔
不几日,父亲果然黑着脸回来道:“不知道是哪起混账王八黑心窝子的,遍地里吹了风,现时宫里说婉儿背上的胎记不是胎记是水泡疤,这可不是胡说呢么!”
三娘听见“水泡疤”三个字,捂着嘴扑哧笑出声,见父亲转了脸瞪她,忙回道:“老爷别气,是不是胎记圣上自有公论,老爷还怕阻了婉儿进宫之路不成?”父亲道:“妇人家知道什么?圣眷恩隆,大半是因为婉儿这个胎记。现在谣传说婉儿不是吉兆天成之人,便那和普通女孩儿有何区别?皇上心里岂能自在?”
我心里暗喜,就是要他不高兴才好呢。又听二娘柔声说道:“皇上金口玉言,即便心里再不自在,也没有收回成命的理儿。”
父亲怅然道:“皇上怎么想是不知道,不过太后那里前日宝林让亲信捎了口信,说是太后很不喜欢”
我绞着手里的丝帕,装作怯懦之状。三娘是汪若琴的亲姑母,闻言蹙眉道:“又把琴儿也掺和进来了?要是被宫里知道了,她能落个好吗?”父亲抚慰她道:“宝林深受皇上恩宠,再说太后不满圣上频繁纳妃是阖宫皆知的,岂能怪到宝林头上?”
三娘舒展了眉头道:“既如此说,不日宫里必定会派女官来查看真伪。”父亲叹气道:“难就难在这里,若是派人来看倒好了,我听宝林的口气,似乎太后对谣传深以为然,不待细查便要皇上撤了圣意!”
二娘婉转道:“不若老爷见了龙颜,据理力争一番,看看能否劝服圣上、太后?”
父亲顿显不耐之色:“这话可是发昏了!太后圣上不怪罪便是祖上积德的大造化了,还敢据理陈述?我可是不要命了罢!”
二娘脸上飘起红云,忙噤了声。三娘笑着瞄了她一眼道:“姐姐以为那金銮殿上坐的真是泥菩萨么,可别痴心妄想了。”
这声叫的我诧异万分,我来了这大半年,从未见过三娘对二娘尊敬礼遇过,更遑论一声“姐姐”,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我觑眼看二娘,她也是一脸错愕。
三娘脸色不变,揉着父亲肩膀亲热道:“老爷也别太着急,咱们靖国府是东秦的开国功臣,又是世家,皇上未必就会因为这个降罪。妾身再去求一求国师并宝林,请他们多留心着些,必定能大事化小。”
父亲拍拍她的柔夷,欣慰道:“还是你最知心知意。”
身后,二娘的叹息声却越发显得沉重了。三娘眼睛里掠过一丝嘲讽,转瞬又逝,只站直了身子笑着对二娘说:“娴儿刚许给了承昭,正是大喜事;圣上又隆恩浩大,婉儿必定还是会平安入宫。姐姐如此悲叹,又是何苦呢?”
此时已是落日西坠,空中的霞光折射在三娘一双桃花媚眼里显得格外璀璨耀目,可是我知道,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却属于一个凉薄的主人,而这个主人,正是千万百计要推我入宫,阻隔我与二哥的人。
父亲的眼神一层一层深下去,我忙笑着把话岔开道:“爹爹容禀,女儿若是有福,进宫伺候皇上也便罢了。若是无福,还请父亲体谅,不要急着许配人家。女儿还想多服侍爹爹几年呢。”
三娘嗤道:“听听,又说孩子话了。”
父亲肃着脸正要对我说什么,突然厅外照壁之后人头浮动,传来一阵奔逐喧哗之声,合欢惊慌失措的跑进来:“不好了夫人,小姐她——”她不防我们俱在三娘屋里,在看到父亲的那一刹那,硬生生把余下的话咽了下去。
她一头进来,嗓门又高,我们不免都惊了一跳,三娘登时怒道:“没眼皮的贱蹄子,跑什么跑?小姐怎么了?”合欢忙跪下,答非所问道:“老爷,夫人,双成,双成找到了!”她口齿打着颤,整个人也战栗不已,似乎十分恐惧。
我见父亲不悦,忙道:“找到便找到了,捆起来下放在马房里不就得了?你也太不长进了,这么忙忙的来回,显是多大的事?”合欢仰起脸看着我,神情古怪道:“捆不得了!”二娘温声道:“你素来是个懂事干练的,今儿是怎么了?别急,慢慢说。”
“才刚大小姐在花园里跌了一跤,把老爷赏的簪子掉进废弃的地窖里。大小姐便叫花农撬开了那个地窖,谁曾想看到,看到双成他,他死在那里面了!才刚大小姐已经吓晕过去,五小姐也,也”
我闻言心底又惊又痛,手上一个力道不准,捧着的青瓷茶盏哐当摔落在地。二娘忙搀住我,急道:“花园那边还有什么人在?”合欢回道:“二爷已经去了。”我脑子里飞快的回过神来忙问道:“那里面除了双成,可有可有”说到后面,我自己都不敢启唇,只怕说了出来,便会得到那可怖的答案!
初蕊,初蕊,我心里这两个字终究只敢在喉头打转,万一她也在里面,万一。
合欢先是茫然,随即明白过来道:“里面再无他人!”
听她如是说,我一颗心才算从嗓子眼里落回原处,自双成进府,我甚少唤他到面前伺候,因此虽然心里凄凄,终究不至于太过悲痛。
双成虽只是买来的小厮,但死在靖国府的花园地下,死因不明不白,若是传了出去,被那有心的人加油添醋,只怕会给靖国府扣上草菅人命的罪名。顾虑到这一层,我们忙忙的由合欢带路往花园里去。
一路上父亲铁青着脸不说话,三娘缓过神来,扬声怒骂道:“不过是死了一个私逃的下人而已,死了便死了,为何还会惊到娴儿媜儿?你们是怎么伺候的?又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两位小姐去那种地方,你们不会拦着?”
合欢不答,只诺诺称罪而已。
甫到花圃,便见媜儿着一身月白寝衣,披散着头发站在地窖上方,二哥在一旁,正半扶着她。从侧面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她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下面,失魂落魄,状若女鬼。
见我们一行人去了,守候在周围的家将丫鬟忙一一行礼。父亲挥手道:“罢了,这是怎么说?”府里的总管事李大才恭敬的垂着手上来回道:“回老爷,前些日子私逃的小厮找着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发了昏,居然藏在这地窖里面,这地窖早些年就没用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外面钉了铁钉,里面出不来,想是活活饿死的。”
媜儿身子晃了晃,似乎风吹便倒。我移到她身边,握住她的一双手道:“你怎么穿这么点就出来了,小心吹了风着了凉。”又脱下自己身上的素色百合织锦披风给她披上,二哥看看我,叹息一声低低道:“本来刚吃了药睡着呢,听见一声儿便跑了出来,谁也拦不住。”
媜儿眼神涣散,并不看我们,仍直瞪瞪的朝底下看。
农历二月,日头一下山便四处渐次昏黑,有人点起火枚子挨个给灯笼点上火,晚风一起,幽幽暗暗的烛光里便摇曳起来,人影憧憧,显出几分可怖。
地窖的盖子被掀在一旁,露出表面的青苔和泥土。我虽然觉得心中忐忑,但还是顺着媜儿的视线看了去,只见几个家将正在费力的搬动一个人,那地窖很小,处处逼狭不堪,几个人搬动起来连转身都难。
父亲抚额,脸色已是阴沉难当:“女眷们都回去,这会子守在这里看什么,死个人有什么好看的?”又高声吩咐各处的丫鬟们:“带你们小姐回去,晚上多几个人值夜。”
合欢壮着胆子去拉媜儿,却被媜儿扬手推开。正当这时,双成被人拖了上来。
在几盏灯笼的映照下,他双眼微睁,嘴唇紧闭,脸色灰白,曾经如玉的脸庞像被雨水打过的白纸一样塌陷下去。没有穿冬衣,身上只着薄薄的亵衣,虽不过十来天而已,却已经有八分残破。搬动时有人不小心撩开了他的衣服,肋骨一节一节看的分明,皮肤紧紧裹在骨节上,枯槁消瘦,不成人形。
府里那起专管丧葬的人上去摸了摸,又周身看了看,躬身回道:“回老爷,没有外伤,仅指尖有残留的血迹,约莫是自己刨挖土石所致。小的看过,确实应该是饿死的。”
我听他那么说,心中一酸,不禁落下泪来。他就那么去了吗?在我们四处寻找他的时候,谁能想到他居然就在我们的脚底下?这处废弃的地窖靠近花园后墙最角落处,原是推积花肥之处,平日里就人迹罕至,何况元宵前后天气阴冷,更没人到花园深处去了。即便是他高声呼救,只怕也没人能听见。
可是他究竟是怎么进去的?为什么初蕊不在身边?他来府里不过几个月光景,从未与人结怨,若是被人谋害,为何又没有伤痕?重重的疑问在我心里集结,慢慢凝成了团。
媜儿脸色苍白不似人色,只紧紧捏了拳头,强撑着一声不吭。
三娘掩面道:“可怜见的,想必是一心私奔慌里张里,失足掉进去晕了。外面的人不知道,以为盖子残破,倒把这出口又钉上了。”
言罢又道:“各人的命数也真是说不得,要不是为了初蕊那小蹄子,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现在大节刚过,便倒腾出这事来,这是给谁找晦气呢?”
她这句话让父亲一个激灵,起先还有些悲悯之色渐渐隐去,半晌沉声道:“好!好!自己往死路上走,还有什么好说?”又转身吩咐李大才:“扔到乱葬岗子去!在府里各处焚艾喷酒,没得沾染了晦气!”
李大才诺诺称是,父亲转身就走,二娘三娘忙跟上,又示意我们也跟上。我扶着媜儿,她看到双成的那一刻已经全身脱力摇摇欲坠,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撑着她未曾倒下。她眼神幽深的只在双成身上打转,二哥不忍,拥她入怀道:“妹妹,不要这样,若是想哭便哭出来,不要憋坏了自己。”
良久,媜儿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轻笑,那笑声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鬼魂啼哭,又像是垂死之人辗转床榻弥留时刻不甘的惨号。
猎猎风起,直吹得她一身月白衣裳裙裾翻飞,这诡异场景,让我不由倒退两步,浑身不寒而栗。
第四十四章 一片伤心画不成
媜儿扯起一抹惨淡的笑,低低道:“哭?我为何要哭?哥哥以为我会为了这么一个私奔致死的下人伤心?”
花圃里风声呼啸,虽然有不少家将随从在场,但仍觉得鬼影憧憧,我不禁打了个冷战,看着媜儿虚弱的样子,似乎随时都会晕倒,二哥与我忙簇着她往外面走。
她嘴上虽不退让,却频频回首四五次,直到走出花园拐上扶廊,再见不到那灯笼晃动中照耀的僵直人形,媜儿眼中的不舍和悲恸才似夕阳西下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