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突然进步跪下道:“父亲,四妹的病还未痊愈,此时仓促进宫只怕于她无益!”,父亲正笑着,听他如是说,脸上的笑容突然僵成一团,三娘忙说:“老爷别听他的,他能知道什么!婉儿前两月掉进那样冻的河里都没事,这身子早养好了。府里每隔几天便传医官诊平安脉,都说大好了。”,又转脸对二哥呵斥道:“这会子大节下说什么病啊灾的,不是存心找不自在么!”。
我看见父亲脸色渐愠,忙跪在二哥身边道:“爹爹开恩,哥哥也是关心则乱,女儿原是大好了!”,二哥扭脸看着我,眼神里迸射出来的愤怒和不解让我招架不住,心里好像有一块钝刀子在轻轻拨弄,划出一丝丝疼痛的感觉。我略略停顿,又泫然道:“女儿虽大好了,但还想在家侍奉爹爹并二娘三娘几年,加之时常胸口隐隐作痛,想是以前服食丹药旧疾未除,只怕进宫之后偶有失仪,便是天大的罪过了!”
父亲还没开口,三娘先抢着笑道:“这是说哪里话,知道你有孝心,家里还有姐妹并你哥哥照料着,没得为这个违抗圣意。况且宫里御医众多,个个都是国手,你还怕调养不好么?我劝你啊,放宽心些。圣上既然钦点,便是你天大的福气,抬也得抬进宫的,哪里由得咱们自己自艾自怜的。”,说着,她走近我身边,俯身搀我起来,极近极近的贴在我耳边低低说:“我绝不会让你们在一起的!就死了这份心吧!”
我抬头看她,她脸上犹带着笑,妩媚的嘴角微微上扬,却吐出这冷冰冰的字眼,像是毒蛇吐着猩红的芯子,一点一点的缠紧了我的脖子。父亲叹气道:“好孩子,你有孝心固然是好,可是咱们已经推辞过一回了,若再是巧言令色,只怕就是欺君之罪,其心可诛啊。”
咬住下唇,我已不知说什么才好,二娘适时解围道:“老爷,有话好好说,别唬着了婉儿。她还小呢,可不就只知道一味尽孝罢了,这也是她的一片心。欺君之罪从何说起呢?”,边说着,边搀起二哥来。
二哥犹自挣扎道:“可是妹妹她”
“再混说话,全家都不用活了!”,父亲一拍桌子怒道。
第三十六章 黑云翻墨未遮山
夜色铺天盖地袭来,沉甸甸的压的人喘不过气。
二哥还要顶嘴,我和二娘拼了命的给他递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了,他才怏怏的低头不语。三娘防着二哥与我接近,特特安排了冬熙送我回房,又留下二哥训话。
我意兴阑珊的踏进房门,冬熙道一声安退下了。棠璃迎上来,满脸焦虑不安,仍撑着为我更衣洗漱。我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出来。便拉住她问道:“怎么了?”,她踯躅片刻,正要开口,锦心打帘子进来,那情态也是一团慌乱。
见我已经回来了,锦心看看棠璃,欲言又止。我本就心里不悦,见此情景不觉冷笑出声道:“这倒奇了,如今我在这屋里还混成外人了。”。锦心忙跪下道:“小姐别气,是奴婢错了!”,我冷冷道:“你怎么错了?”,她抬眼看棠璃,棠璃叹气,整整衣服也跪下道:“原本不该瞒着小姐,只是怕小姐焦心。初蕊与双成这会子都不见人影,奴婢才刚让锦心去二门上打听去了。”
还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边厢正为如何避免入宫头疼,这边厢就出了这么个幺蛾子!我黑着脸道:“五小姐那里去问过了没?”,锦心回道:“问过了,连着杂役房和丫鬟下房也找过了,一并都没有!奴婢刚从二门上打听道,说是,说是”,她吞吞吐吐不敢说,我不耐道:“说什么?!”
锦心把心一横,干脆响亮道:“二门上说他们两个亥正初刻便一起出府去了,还说是奉命去找小姐和二爷!”
听了这话,我脑子里忽然空白一片。双成就这么走了,没求父亲恩典也没告诉媜儿,找个由头混出府就算了?初蕊又是怎么了,她是个藏不住事的人,怎么一点儿风声没有的也走了?何况这两个人根本就不是郎情妾意的一对,怎么会结伴私奔了事?
我脑子里乱糟糟一团,棠璃道:“小姐,婢子有句话不知道该讲不该讲。”,我回过神来:“你说。”,她沉吟道:“婢子已经看过,前儿大年夜小姐赏初蕊的一对玉镯子,她原是最喜爱的,好好放着没动。依婢子愚见,若是私奔,两人总要带些值钱的细软走,如今初蕊的东西竟一样也没拿走。或许双成是真的溜了,但初蕊并非如此。许是想趁着上元节与双成最后赏一次花灯也未可知——那妮子原是一根筋,对双成没断情的。”
锦心见我脸色渐缓,也跟着说:“奴婢去杂役房打听的时候,管事说双成去了五小姐处,他的衣服什么的也都撂在房里,想是从五小姐那里出来就再没回去。”,我心下一动,或许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少年人真的只是结伴出去玩耍,并非如想象的私奔吧?在东秦,私奔是大罪,没赎回卖身契私逃出府更是打死不论的,我想,这两人应该也不至于笨到这个程度。
“起来吧,跪着也不怕膝盖疼。”
她俩起来后,又复跪下道了贺,见我神情不喜,以为我还为初蕊双成的事情着恼,也不敢多说话。她们哪里知道,现时最让我头疼的是入宫一事,别的都还罢了。
锦心说:“要不奴婢再出去找找?”,我摆手道:“罢了,今夜京城不宵禁,谁知道他俩去了哪里?这会子都快子时了,更深露重的,上哪儿找去?快拾掇了睡吧,明日没准儿就回来了。”
她俩应一声儿,忙忙碌碌打热水来伺候我洗漱,重又加炭拨亮暖炉,燃上犀甜香。锦心照例回下房睡,棠璃还是在外厅小榻上睡。虽然我夜里也没什么需要的,门外还有粗使丫鬟值夜,但她总不肯留我一人在房里,怕我夜里备不住要什么身边没有人使唤。
我辗转反侧,想起宫里那道圣旨,究竟要如何才能避的开?皇帝为何一定要钦点我进宫?历来后宫都是半个沙场,我如何招架得住?何况我心里装着二哥,如何能做皇帝的妾室?若是不去,有什么后果?去,又是什么后果?我想来想去,全然没有头绪,禁不住长叹声声。
棠璃静静躺了半晌,柔声打破寂静道:“婢子原不该说这话,皇上宣昭也太仓促了。小姐只点了卯没过大选,去了怕别人看低。其实后宫里娘娘那么多,小姐原本也不是争强斗狠的性子,还不如在家里自在。”,我心里一热,她看出我不想入宫的心思了。
我索性翻身坐起,棠璃忙起来给我披上棉罩衣,我握住她的手道:“棠璃,不怕给你说实话,我是一点入宫的念头也没有的!”,棠璃任我说完,才细细道:“婢子知道,小姐且放宽心,这样吃不安稳睡不宁静的也于事无补。横竖还有一个多月,帝王心思是最难揣测的,谁知道这期间会不会就搁下来呢?”
我听她说的有理,稍稍放宽了心,便由她扶着又躺下去,混沌睡了一宿。
第二日清晨,因昨夜睡得迟,我便稍稍晚起了些。还没起身,门便被人擂的山响。棠璃开了门,媜儿一脸怒气闯进来,她冲到我床前怒道:“你把双成藏到哪里去了?”,我还未睡醒,正惺忪着揉眼,媜儿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厉声道:“说话啊!你把双成藏到哪里去了!”
棠璃忙上来劝解,却被媜儿推了个踉跄。
我顿生不悦,掀开被子起身道:“你吵什么?大清早的一来就兴师问罪,我好歹是你姐姐,成何体统?”,媜儿冷冷看着我道:“体统?我原就是个不识体统的人。少拿话来唬我,双成呢?杂役房的人说他昨夜根本就没回去!”
棠璃见我起的急不及穿衣,忙拿披风给我裹住,又对媜儿说:“五小姐明鉴,昨儿个夜里双成就不在府里了,跟我们小姐无关的!”,媜儿闻言,正要说什么,三娘又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见媜儿与我对峙,便不阴不阳对媜儿道:“你这个缺心眼儿的孩子,人家郎情妾意一对儿都私奔了,你还在这里闹什么。”
媜儿脸色刹那变的苍白,只看着三娘道:“母亲说什么?”,秋熙跟在三娘身后,见此情景道:“五小姐,三夫人怕您为这事弄的不高兴,因此让奴婢一早便去打听了,二门并外门上伺候的人都说双成跟四小姐房里的初蕊私奔了,这会子府里正闹得沸反盈天的,老爷还下派人去抓呢。怕您不信,现在小厮们在咱们外厅里跪着擎等着问话呢。”
我听见这话,心里也像猫抓似的,再看媜儿,脸上已然褪去了血色,她也不管三娘和我了,直直的便朝外面跑去。三娘叫了两声没叫答应,忙让秋熙赶快跟着。又回身盯着我,也不避忌丫鬟,阴毒道:“我原是小看了你和你手底下调教出来的好人儿,我拢共一儿一女,都被你耍得团团转,若是再留你在府里,岂不是要骑到我脖子上来了?”
我张口欲辩解,却触碰到她蔑视怨恨的眼神,心中气恼,便硬生生把解释的话吞了下去。三娘冷哼一声,摔门而去,棠璃和闻讯而来的锦心忙不迭的闪身让路。
待三娘走的远了,锦心怯怯道:“初蕊昨夜一晚未归”,我乏力道:“好了,我知道了。没听到她们说这会子阖府都知道他俩私奔了么?”,棠璃呈上刚沏的云雾茶道:“小姐也相信?”,我微微抿了一口道:“我信不信也没有用,现在既然已经大闹起来,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好一阵闹腾,让我睡意全无,原本稍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左思右想也是无计可施,便想找二哥看能不能有个解决之策。加之昨夜他那样子我也着实不放心,又怕他误会我贪图荣华富贵,又怕他被父亲三娘好一顿排揎。他这种性子的人,原本就是吃软不吃硬,万一惹急了说出些大逆不道的话来,反而让我挂心。
穿好衣服,我便带着棠璃出去探个究竟。才走出一截子路,二哥便迎面走了来,棠璃万了个福,知趣的退到我身后五步之遥处,只做看花扶草之态。
二哥劈头便说:“你可知道双成与初蕊离府出走的事?”,我苦笑道:“媜儿一大早便打上门来问我要人,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二哥愕然道:“她胆子倒是不小,私相授受还做到明面上了!”
“其实也不难理解。饶是旁人骤然得知这个消息也唬一跳的,何况她对双成情根深种。”,我缓缓说道,又拿眼深深看他。二哥似有所感,也望定我道:“双成与初蕊也是胆大,奴役之身居然敢挟带私奔!”,我淡淡道:“可知情之为物”
二哥眼睛一亮,思索良久,忽下定主意低声道:“若是你肯舍弃荣华富贵,咱们也学双成初蕊!”,我一听此事非同小可,下意识正要阻止,心里却像有一片小小的羽毛在轻轻拨弄,弄得心房痒痒的,让人跃跃欲试。
第三十七章 除却巫山
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
厚冰无裂文,短日有冷光。
敲石不得火,壮阴夺正阳。
苦调竟何言,冻吟成此章。
人工渠里凋零的荷花枯枝阴沉出冬季的萧瑟,就像一面寒夜的镜子,透出冰冷落寞。二哥又近一步道:“我带你走,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男耕女织!还有件事,我现在不便对你讲,你且信我你我绝无颠倒伦常之错。”
“可是父亲那里怎么说?”
“顾不得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他打断我的话,又坚定道:“我绝不能再失去你!”,我心中的感动掩盖了理智,也没听出来“再”这个字蕴含的深意。只是忽又愁道:“可是我们跑了,朝廷怪罪下来,岂不是连累了父亲和全家?”,二哥登时默然,我抬手缓缓抚平他眉间的皱起的川字道:“总是有办法的,你也无须太过焦虑。”,其实我又何尝有万全之策,只不过因为还有拖延的时间,安慰他,也安慰我自己罢了。
棠璃远远的咳嗽一声,我忙撤开手去,只见老管事穿过扶廊直走过来道:“禀二爷,三爷来了,这会子在二爷书房里正吃茶呢。”,二哥说声知道了,又对着我低声道:“你且等我,我总不负你便罢了!”,我见那管事走的人影不见,便拉住他的手婉转道:“你也要拿捏好分寸,别让人寻了不是,反倒不好办了。”,他笑着点头道:“这是自然。”
我脸颊绯红,心内百味杂陈,一壁如小鹿乱撞,一壁如尘埃落定。止不住心中暗问,这便算是定了情么?他既说无颠倒伦常之错,想必另有隐情,莫非他是抱养的?我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以前从来不敢这样想过,若是如此,反而许多疑团都能得到解释。二哥历来规行矩步,礼仪人也,若是与裴婉真有兄妹血缘,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其动情,更遑论定情私奔?能让他做这种决定,想必不是亲生,兼之我在他心中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