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紧偎着他,听他叹息说:“元澈今日受激,我看着倒沉静阴鸷了起来,这不是好势头,你要想个法子疏导疏导他。我最担心便是他受不住,自暴自弃,反倒辜负你我为人父母的一片心了。”
我点点头,禁不住负气道:“若不是陶美人说的那些话,元澈也不至于这样苦楚。你既然知道她是太后的帮凶,为何还要偏听偏信?”
萧琮有些困意,恍惚道:“阿柔还好,她只是柔弱怯懦,不得不听命于母后罢了。”
我不意他对陶映柔印象这样好,顿时大失所望,“她这样好?原来是我枉做小人。”
许是听出我语气里的不满,萧琮翻身搂住我道:“你什么都好,就是心眼略略小些。你也说后宫争斗不断,阿柔若是没有一点心机,如何保护她自己和元晟?婉婉,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牵挂着元澈,也无心争风吃醋,只惴惴道:“那么元澈的事究竟如何处置?”
萧琮宁神道:“母后有心重惩”
我气的翻身背朝着他道:“自己的孩子分明先受了委屈,却还要被太后折腾凌辱。都说不哑不聋难做家翁,你也当爹的也太省事了!既然如此,索性都撂开手不管,随便太后如何处置,大不了,我陪元澈一起去地下见媜儿!”
萧琮哑然失笑,扳过我的肩膀道:“元澈是我的孩儿,母后有心重惩,我却不能真的重惩。只是若继续留他在宫中,迟早会在立储的事情上出岔子。若说让他出宫做个富贵闲人,你又不情不愿,况且也不安全。”
他想一想,郑重道:“朕想效法汉帝,封元澈为藩王,让你陪他到封地去。”
我睁大了眼睛,萧琮又安慰我:“你也别急,朕想过了,元澈出去,元倬倒罢了,元晟自然也要跟着出去。到时阿柔也随元晟去封地,一来免得你疑心,二来两个孩子都离京城远远的,母后也不至于再生出事端。”
我半撑起身子,望着他道:“可是如此岂非如了太后的愿?皇子们都去了封地,她再给你找些王家的美人,生了皇子名正言顺的做太子,你也正好两不得罪!”
萧琮轻轻刮着我的鼻梁,“昔日是何等聪慧,怎的现如今倒傻了?母后的算盘打得精,焉知旁人就不是?”
我恍然大悟,笑道:“原来你是这个意思,若我和陶美人各自随孩子去了封地,七家自然会争先找机会送人入宫承宠,谁也不会闲着,谁也不会让着谁。”
萧琮道:“正是,到时候七家你争我夺,母后有得忙了,又怎么会再计算宫外的你们?”
他思虑的极周到,为我和元澈的后路安排的也不落人口实。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为何他会在太后面前说让元澈出宫的话,原来他早就洞察一切,故意在太后面前演一出戏。
我心下释然,佯怒道:“这主意你是早打好了吧,撵了我这个醋坛子,接那些新鲜年轻的进宫,正好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
萧琮捉了我的手在颊边,笑道:“你放心,你走了之后,我自当惜福养身,夜夜笙歌也不过做做样子罢了,食髓知味,庸脂俗粉又如何能与我的婉婉相比?”
我贴着他的胸口,想起即将面临的离别,淡淡的愁绪涌上心头,萧琮低低道:“婉婉,我只是舍不得你。”
我叹一声,回应他道:“我也是。”
他犹豫片刻,又道:“不然,咱们另外再想别的法子?”
我掩上他的唇,“这已是最好的法子,既能堵了攸攸之口,又能让太后挑不出刺儿,对元澈也是一种历练。”
萧琮欣慰道:“你不怪我就好。”
我勉强挤出笑容,“明知道夫君是为我们好,我又怎么会责怪埋怨?”
萧琮语气酸涩,“我虽然不是那样喜欢元澈,但他毕竟是媜儿的骨肉,若是任由母后胡来,我和你便对不起媜儿。如今,送你们去封地虽不是万全之策,也能保得你们万一。以后元澈长大,贵为王爵,那时王氏便再也奈何不了你们。”
他倏然紧紧搂住我,“婉婉,你要明白我的苦衷!”
我如何不能理解?即便贵为帝王,也不是随心所欲所向披靡的,他和普通人一样,也有苦衷,也有掣肘,也有不情不愿。他无法公然与太后对立,却暗里尽了所能去保护我和元澈。
我枕在他的胳膊上,说不出的缱绻难舍。
够了,有他这份心,足够了。
隔了两日,萧琮传召元倬元澈元晟去宣政殿受封。
我换了素净的衣裳,褪下首饰珠玉,只在发髻上别了一枚没有珠毓的和田碧玉簪,戴一对水头极通透的翡翠玉镯,既肃穆端庄,又不失身份。
元澈低声道:“不过是几步路,母妃不必亲自去送儿臣的。”
我拉着他的手,蹲下身去看着他的眼睛,“好孩子,为了你这一声‘母妃’,母妃也是要亲自去的。你父皇为了你费尽心思,只不能对外人言说。不要怪你父皇,他是爱你的,你现在还小,未必能够体会,但母妃希望你能体谅你父皇的难处与苦心。”
元澈伸手抚上我的脸,“母妃,父皇说我说我母亲是宫里最美丽的女子,是吗?”
我不意他提起媜儿,心中苦楚,“是,你母亲笑起来犹如春花灿烂,她那样有活力,身份又尊贵,确是宫中最美的女子。”
元澈的声音低沉下去,“可是因为我的出生,她却死了。”
“不!”我捧住他的手放在心口,“你母亲原本是可以平安生下你的,她,她是被人故意耽搁了召太医的时辰”
六年前的血腥味道又氤氲起来,铺天盖地的血色,媜儿苍白的脸,每个人额头上的汗,萧琮的恸哭,陶映柔的鳄鱼眼泪,太后的狞笑所有的一切都那样清晰,那样让人不可遗忘!
元澈捏紧了我的手:“母妃,我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你告诉我,是谁故意耽搁我母亲生产?是谁?”
是太后,是太后!
这句话奔涌着朝我的口齿间扑去,我却不能说出口。
今天正是元澈封王的日子,群臣齐聚,太后的銮驾也在宣政殿,如果我告诉了元澈,稚子护母,他必定不能忍住质询的心。到时在大殿上与太后顶撞,萧琮的一番苦心就全都白费了!
我不能,现在还不是时候!
“母妃,你一定知道的,你告诉我啊!”元澈的声音那样急促,将我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我静了静心,平静道:“元澈,如果母妃告诉了你,你会怎么做?”
元澈咬牙道:“我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我问:“怎么杀?”,我拎起他佩戴的西域匕首,“用这个吗?你的力气有多大,你确定可以一刀毙命?还是说你确定可以有机会刺下那一刀?退一万步说,你杀了他,杀人偿命,你怎么办?母妃怎么办?通通为那个人殉葬吗?”
元澈眉头蹙起,眼泪大滴大滴涌出来,他是个聪明孩子,不会不懂得鲁莽行事的后果。
我抚着他的头道:“你母亲的仇一定要报,只不是现在。你父皇今日封你为王,不日咱们母子便要离开京城去你的封地,等你长大了,兵强马壮,不再被人鱼肉,到那时母妃自然会告诉你一切真相。”
元澈仰起头,泪痕满面,“母妃,你是要孩儿忍耐到那时吗?”
我点了点头,抹去他脸上的泪,“时势艰辛,母妃忍了这么些年,你父皇也是。你读了那么多书,卧薪尝胆四个字总是懂的。”
元澈怔怔的,恰巧萧琮派人来催,他深深吸一口气,迅疾站起身,理平了衣袍上的褶皱,又正一正玉冠,伸出手给我;,郑重道:“母妃,咱们走吧!”
第二十八章 脉脉一水盈
在朝臣心照不宣的贺声中,元倬封了西京王,元澈是昌德王,元晟封为陈留王。
三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就这样赏了封地,世袭罔替。
陶映柔的眼圈红肿,想是狠狠哭过,我心中袭来一种莫名的快意,有意到她面前道:“妹妹眼圈怎么这样红肿?妹妹家世低微,又出身贱籍,如今天恩浩荡,让元晟和元倬元澈一般封了王,这是你陶家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换做是别人,笑都来不及,你还哭?莫非是嫌陈留王这个头衔还不够大?”
宣政殿廊下并无旁人,威武的护军都在十步之外的距离,正殿中贺声四起,纷纷攘攘的让人忽略了在外等候的妃嫔。
陶美人仰起脸,冷冷一笑,“嫔妾家世卑微,但陈留王却是嫔妾与皇上的骨血,娘娘身份再尊贵,终究也不是昌德王亲生母亲。”
我并不生气,萧琮和元澈对我那样好,此时此刻,我有什么必要为这种挑衅生气?
“是不是亲生母亲有那么重要吗?”我居高临下望着陶映柔,“孩子封了王爵,母妃就跟着去封地,元倬因为残疾留在京中,和妃自然也留在宫里陪伴圣驾。至于你我,不都得离开西京城吗?”
“嫔妾不明白。”她低低道,“哪有娘娘这样的母亲,巴巴的在皇上面前求着要未成年的孩子出宫,还牵连上别的皇子。娘娘就不担心,皇子们均各年幼,离了皇上和皇城,他们会变得怎样?”
我淡淡的笑:“龙生九子,孩子的秉性是天注定的,该是怎么样便是怎么样。况且即便今时今日不去封地,满了十二岁还不是同样要出宫另择王府?”
陶美人还要说什么,眼见和妃走过来,便红了眼眶道:“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封起藩王来了,娘娘还能留在宫中照顾西京王,嫔妾就就”
和妃劝慰她道:“你想开些,皇上这样做,肯定是对两位小王寄予厚望。若都像元倬这般留在京中挂个虚名,如何能成就一番事业?塞翁失马,又焉知非福呢?”
她语气极和蔼,犹似春风拂面,陶美人渐渐收了哽咽之意,我与和妃相视而笑,和妃道:“妹妹倒是心胸开阔,一点儿也不似愁绪缠身。”
我笑道:“愁也是一日,笑也是一日。皇上下旨封王是天大的恩典,若是愁绪缠身,倒似嫔妾不知好歹了。”
陶美人看着我,良久浅浅一笑,鬓边一只金步摇微微颤动,“娘娘这话说的很对,嫔妾都是皇上的女人,皇上说什么都是对的,咱们遵循便是。”
我注目遥遥参差的正明宫,环绕的飞檐转阁,鳞次栉比;殿前的龙尾道,阶梯麟麟。这是我曾经的家,我和夫君、孩子的家,而在不久的将来,我即将离开,带着我孩子,隐藏起旺盛的欲望和希冀,蛰伏在安全的地方,等待最好的时机。
临出宫前一天,皇后召我去紫宸殿问话。
她宫里现时是一刻也离不得太医,药味弥漫,娟姝曼姝的眼圈也从来就没消过肿。
我一眼瞥见太后也在,心里便有些不自在,勉强行了参见之礼。
“妹妹快坐,坐!”皇后见了我,虽是竭力招呼,却愈发显出力有不逮之态,我扶了她的手腕,顺势坐在床边的软椅上。
太后坐在紫檀座上,离皇后那样远,像是害怕所谓的痨病会飞到她身上。
她微笑对我道:“如今元澈封了王,你可是要跟着他去封地享福了。”
我少不得做出恭谦之态,蹙了眉道:“享福不敢说,只是以后教导他更吃力些,太后娘娘也知道,小孩子总是怕父亲一些的,如今皇上让我们母子出宫,只怕元澈更加胡天胡地了。”
太后想是怕我赖着不走,撇嘴道:“难不成在宫里养着就能转了胡天胡地的性子?依哀家看,他那日冲撞皇后就已经显出了本性,想来以后也未必成器。皇恩浩荡,既封了王,便爽利的出去,说不定在封地还能有一番作为。”
我笑得恬淡,“是,想必皇上也是这个意思。”
皇后平缓了喘息,斜倚在凤尾大床的镶金栏柱上,拉了我一只手道:“妹妹,本宫并未怪过元澈,相反,正因本宫造下了口孽,才让他为了生母的事痛苦。一切都是本宫的错,妹妹,他还那样小,你要用心去教他,万万不可让他堕入自怨自艾的漩涡”
她的手掌在被窝里捂了半日还是那样冰凉,我心中一凛,忙点头答应,“娘娘放心,嫔妾自当尽力。其实娘娘也勿需自责,月华夫人的事,早也罢晚也罢,终归是要让元澈知道的。”
我瞥一眼太后,有意道:“正如太后娘娘所讲,既是事实,便无所谓说与不说,元澈早些知道,也省得长大之后嫔妾多费口舌。”
太后哼一声,慵懒道:“你倒是学乖了。实话告诉你,哀家要不是知道皇上下得这等狠心,早替皇上处置了那逆子!如今他倒是因祸得福,蜀郡富庶,又离西京不远,皇上终究还是偏向你奉薇夫人的。”
我晦暗了脸色:“太后这样说,嫔妾可是不敢当。西京王留驻京城,陈留王得封赵郡,这两处还比不得山高水远的蜀郡么?若是细论起来,只怕元澈得的封赏还是最次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