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琮摆手:“无妨,他们许久未见,难免亲近。”
他抬眼看我:“奉薇夫人,你说是不是?”
见他绝口不提刚才一幕,我心里有鬼,只得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算是作答。
媜儿举起酒杯,有心道:“得蒙皇上圣恩,让嫔妾能与家人在宫中相会,自小姐姐和哥哥是最亲近的,兄妹相见,呱噪的话说也说不完,因此耽搁的久了。”她又笑吟吟说道,“都是皇上宽厚惯的,嫔妾替家人谢皇上恩典!”
她一饮而尽,萧琮笑了笑,嘴唇沾杯,并无多话。
曲终人散时,萧琮特意将二哥召至一旁询问战事,父亲得空对我和媜儿说:“咱们家已经够荣耀了,为父不求你们为家里光宗耀祖,只要你们姐妹同心互相扶持,平平安安度日,便是为父最大的心愿!”
三娘犹豫着想替媜儿理一理衣带,但见媜儿对她始终苍白淡漠的样子,便放下手道:“你们父兄都在朝为官,二位娘娘多少照应着些。”
我见此光景,也知道媜儿是因为双成的事不肯原谅她。便率先应了,又问父亲道:“二娘和长姐还好吗?府里都好吗?”
父亲看着我,含笑道:“托娘娘的福,都好。”
他道:“一年不见,娘娘越发清雅,不知道永定公主胃口可好,吃的可香?”
外戚请安问好,问及未成年的公主皇子,不能直喇喇问身体安康与否,最多能问问胃口和性格,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
我知道父亲想着外孙,也莞尔道:“玉真乖着呢,小胳膊小腿跟雪藕似的,乳娘也好,几顿喂的均匀,从生下来到现在小病小痛一应没有。今日不巧她睡下了,父亲下次入宫,我让人抱来给你看。”
父亲乐得合不拢嘴:“这就好这就好!”
时光如梭,似乎不过略说了一会话,三个时辰便过去了。
我与媜儿跟在父亲等人身后,父慈女孝,俱各都是恋恋不舍。二哥趁人不防,悄声道:“婉婉,你还是找个适当的时机跟皇上解释吧,你身处深宫之中,君王的爱重是立身之本,不可因为我把你耽误了”
我仰起脸看他:“我们是兄妹,难道不能亲近一些吗?”
二哥深深道:“你知道,我并不当你是妹妹。”
我胸中激荡:“即便如此,你依然要去许家下聘,不是吗?”
二哥凝视我,眼中有沉沉的哀痛,他勉强一笑:“怎么会。”
我不做声,眼看着他们出了承天门,朱漆大门缓缓关闭,那抹熟悉的身影逐渐消失,
媜儿站在我身边,叹息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往昔你们说我与双成是冤孽,如今见了你和哥哥我才明白,生离比死别又能好得了多少?”
她拉了我一把:“姐姐走吧,皇上那儿总要有个交待的。”
“交待什么?”
媜儿有些意外:“皇上已经看到哥哥与你相拥,如果丝毫不加解释,我怕皇上会暗里生疑,你也见他拂袖而去的样子了,不像是心境平和。”
我淡淡笑,“此地无银三百两,皇上又怎么会信?”
媜儿绕到我面前:“你也太有恃无恐了,难保没有其他人知道哥哥身世的,若是翻了出来怎么办?”
我心存侥幸:“不会有人知道的,皇上大不了怪我举止不端,在哥哥面前孟浪罢了。”
走出没两步,李顺仓皇的迎上来:“娘娘不好了,陶美人的胎保不住了!”
我瞥他一眼:“她的胎保不住和本宫有什么关系?你急什么?”
李顺慌张的擦着脑门上的汗水:“可是,可是陶美人宫中说是因为吃了咱们宫里送去的枇杷,所以才腹痛如绞,这会儿眼看着要落胎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混账!谁让你们给她宫里送枇杷的?”
李顺喉头滚动,冷汗似乎擦不尽:“娘娘没有吩咐,奴才们怎么可能给陶美人宫中送吃食?可偏偏宫中各处未进枇杷,只有咱们宫中有枇杷树皇上下旨传娘娘速至陶美人处。”
我不禁冷笑:“只因本宫苑中有枇杷树,这桩无头公案便要栽赃到本宫身上吗?”
我和媜儿赶到陶映柔宫中,她的呼痛呻吟声正绵延不断的从寝殿传出来,正殿只有萧琮与和妃在,庭院里呼啦啦跪了一地宫人。
和妃急的念佛:“眼看着快四个月了,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淡淡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萧琮面色铁青,抬眼瞟了我一眼,眼底尽是锐利,我心知不好,忙近前请罪道:“嫔妾刚送走家人,听说陶美人胎像有变,不知究竟是怎么了?”
萧琮复念道:“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他冷笑起来,手指屈起在桌上叩叩有声。
和妃道:“陶美人有孕,馋嘴吃了几颗枇杷,不过一盏茶功夫就疼成了这样。”她吁气道:“妹妹,陶美人虽然素日里跟着刘氏给过妹妹不少难堪,但也罪不至此啊!”
我忙屈膝道:“嫔妾并不曾因罅隙小事怨怼陶妹妹!”又正色道:“和妃娘娘如此说,莫非以为是嫔妾有心要害皇嗣不保?”
和妃扭过脸不答,萧琮冷着脸问我:“那你说,她宫中的枇杷是哪儿来的?”
我道:“陶美人害喜想吃酸的,难免遣人四处搜寻,至于这些枇杷是哪儿来的,皇上应该问陶美人身边宫人,嫔妾着实不知情!”
媜儿帮着我说话:“皇上三思,姐姐宫苑中有枇杷树是阖宫皆知的事情,若然姐姐想要害人,也不至于不打自招这样蠢笨啊!”
和妃淡淡的笑:“奉薇夫人何等聪明,越是这样,越是让人意想不到。”
我扬起眉直视和妃,她端庄的面容曾经是这座深宫里以和为贵的菩萨宝象,如今在我眼中却格外的狰狞凶悍,犹如夜叉恶鬼。
她站在萧琮身边,居高临下,眼神中却宁和无波,好像真的无心针对我似的:“合欢,你先前对本宫说过些什么?现在不向皇上禀报,更待何时?”
我与媜儿齐刷刷看向在庭院里等候的合欢,合欢噗通跪下,颤抖着膝行上前:“奴婢,奴婢”
媜儿恨的咬牙:“合欢,你脑子糊涂了,你能有什么话向皇上禀报?还不退下!”
合欢被媜儿一吼,反而伶俐起来,“奴婢陪月华夫人在慕华馆时,常听奉薇夫人时不时提起后苑枇杷甚好,还说等孝敬过皇上就给各宫都送些去”
我不怒反笑:“如此就能证实是本宫蓄意伤害陶美人吗?”
合欢不敢看我,以头伏地道:“奉薇夫人因为珍昭仪的事对陶美人和顾常在很是不满,奴婢亲耳听见奉薇夫人说她们是是养不熟的贱人”
这句话的确是在慕华馆说过,不过说话的人不是我,而是媜儿。
我忍了忍,我不能当着萧琮的面为自己反驳然后拖媜儿下水!和妃说不定也是这个主意,媜儿近来盛宠,若是能将我们姐妹一网打尽,正合她的心意!
陶美人的惨呼越来越厉害,萧琮眉心直跳:“奉薇夫人言行失德,但如此也不能证实就是她。”
和妃颔首道:“是,这奴婢也是对皇上忠心。前几日她害怕奉薇夫人举止失当才悄悄来回嫔妾,是嫔妾的错,白白让陶美人受苦。”
她有意无意对合欢道:“你还有什么要禀报的,没有的话便下去吧。好好伺候月华夫人,你们飞寰殿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合欢抬起头,瑟瑟发抖,咬牙道:“奴婢往昔在府中时,隐约听三夫人责怪奉薇夫人重蹈什么罪过,奴婢也不懂,只知道三夫人很是气恼,还说若是皇上知道了便是抄家灭门的罪过”
媜儿厉声道:“合欢,你还敢胡说!”萧琮瞥她一眼,她的话便咽进了肚子里。
我的心在腔子里突突直跳,隐隐觉得害怕极了,合欢居然说出这种话,她居然要牵连全家人进来!
萧琮的眼神像鹰隼一般凌厉:“到底是什么?”
合欢尽力思索,终于,她说出了让我惊骇之极的几个字:“是了,是文姜之祸!”
第九十九章 沉疴竟难返
汗流浃背之间,陶美人的惨呼声戛然而止,太医和产婆战战兢兢回报:“回皇上,陶美人昏厥过去了,龙胎,龙胎已然保不住了”
和妃见萧琮不语,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
殿内只有我们四人,萧琮站起身,脚步沉沉。
他抬高我的下巴,凑近低声道:“你告诉朕,这不是真的。”
看着近在咫尺的他,那样哀痛的眼眸,和二哥一模一样。
忽然之间,我恨极了自己。
如果一开始我想尽办法挣脱,也未必不能摆脱入宫的命运;如果在萧琮的柔情蜜意中投之以桃,也未必不能相敬如宾过一辈子。可是我在做什么啊,我究竟在做什么啊?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我不知道什么对的,我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放纵着自己的灵魂,游移在爱我的两个男人之间,一点一滴的伤害着他们!
许是见我缄口不言,萧琮松开手:“你这样对我。”
他忽而一笑,高高扬起手:“你这样对朕!”
我闭上眼仰起脸,等着这个意料之中的巴掌,只听见和妃与媜儿的惊呼,却不见巴掌落下,我微睁开了眼睛,萧琮仍然站在我面前,手势未动,或是我看晃了眼,恍然间似乎有泪在颊。
媜儿扑上去抱住他的手:“皇上,是合欢那贱婢诬陷姐姐的,她怨恨嫔妾素日严苛,所以捏词污蔑!皇上,嫔妾家世清白,怎么可能有文姜之祸这种不/伦之事!”
萧琮森然道:“既然怨恨你,为何要诬赖她?”
媜儿一时语滞,呐呐不能言。
萧琮推开她:“朕亲眼所见,绝非空穴来风!”
和妃道:“皇上,虽然此事未必是真,但无风不起浪,若传了出去,只怕有损宫闱清名。”
萧琮冷声道:“怎么传的出去?”
他看向和妃:“将刚才那个女婢堵了嘴拖出去乱棍打死!无论是谁,若敢多说多问一个字,一并打死不论!”
和妃一凛,也不敢多说,应了声是便出去遣人。
萧琮眼中掺杂着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失望、气愤、喜爱,和厌恶。我一直跪在殿中,并不曾为自己辩白半句。我无法为自己辩白,也不知道如何辩白。我只是跪着,好像这是我唯一的姿态。隐匿的情感一朝得见天日,似乎便掏空了心神。
他不说话,等着我开口。
媜儿涕泣着,慢慢跪倒在萧琮脚边:“阿琮,你原谅姐姐吧,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姐姐她,她并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她没有辜负你,姐姐是清白的!”
她叫他“阿琮”,我回过神来,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媜儿居然称呼萧琮为“阿琮”,这需要多么浓厚的感情才可以让一个妃子这样亲昵而不避忌的称呼自己的帝王?
我的唇角泛起苦笑,这就是报应吗?少庭迟早会成亲,有自己的妻子儿女,和和美美福寿绵长;而萧琮,已经有了能亲昵称呼他小字的人,有了比我亲近一百倍真心一百倍的裴媜。
我呢?
眼泪像是从心里泛上来的一样,我哽咽到无法呼吸,苦涩难言。
萧琮望着我:“婉奉薇夫人,事到如今,你没有话要对朕说吗?”
我深深的叩下头去,伏拜在地。
我有什么话可以说?即使我可以巧言令色哄的他回转,但自己的心呢?他的心呢?还能回到从前吗?
良久,我听见萧琮轻轻的说:“媜儿,你起来。”
媜儿不肯,萧琮叹息一声,对她,也是对我说:“她并不真心爱我,我宁愿她像沈云意那样远着我,也不要她伪装出来的柔情蜜意。如此毫无破绽,已是对朕最大的辜负。”
他的声音沉着笃定,想是已经有了打算。
媜儿声音发颤道:“阿琮,你饶了姐姐,饶了我的家人吧!姐姐入宫以后修身养性,并无半点不轨之心,我求你,阿琮,我求求你!”
萧琮道:“韩昭仪暴毙、郭充衣获罪、珍昭仪巫蛊、陶美人落胎”他笑起来,格外凄凉,“朕饶了她多少次?帮过她多少次?到头来朕换来了什么?她连一点真心都不曾对朕啊!”
媜儿道:“阿琮,我知道你是恨姐姐辜负你的心,可是当初姐姐身边并没有你啊!就连我曾经,不是同样喜欢过别人吗?情之所起,谁能控制得住?阿琮,你能原谅我,就不能饶过姐姐吗?”
我惊骇的抬起头,媜儿是不是疯了,她怎么敢在萧琮面前说起当年喜欢双成的往事?萧琮既然能因为我对二哥的情愫大发雷霆,难道就不会因为她的昔日情窦龙颜大怒吗?
萧琮的手在颤抖,我离他那样近,仿佛能听见指关节咯咯有声。
“你们能一样吗?”
他深深吸一口气:“你入宫伊始便自陈于朕,你说你不敢对朕有半点不敬欺瞒,朕可有容不得你?而她,她为朕生儿育女,看起来对朕真心爱重,可是心里却装着别人,到如今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