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的声音沉寂下去,不知何时,番人勇士已经聚成一圈。众头领隐在黑夜中,神情间更是笼上了阴沉。游骑带来的并不是光明,而是比夜更恐怖的噩梦。伏击一战后,他们再无力对汉人马队发动袭击,更可怕的是,那一日的杀戮,令他们由衷胆寒。
一名头领迟疑地道:“要不我们先绕道到小绿洲,郡主肯定要经过这地头。”立即有人附和:“那群汉人武功高强,暂避其锋芒,才是明智之举。”一时间,众说纷纭,都是主张要先避开,然后从容寻找郡主。
“成吉思汗的子孙岂可未战先怯?”一直沉默的窝叶翰步出,喝道,“从来闻风丧胆的都是汉人,只有他们才会未战先溃,才会丢盔弃甲,何时竟轮到我草原健儿身上?郡主如果在此地,定要将你们一一祭旗。”
他为人宽和,又兼资格最老,素孚众望。此刻一反常态,一顿疾言厉色,令所有人都深垂下头。原先的头领嗫嚅问道:“那我们……仍是远远跟着吗?”
窝叶翰一摆手,踱起步子:“若是郡主当此形势,她会怎么做?”那头领低声答道:“可是郡主被抓走了,救她才是最重要的。”
窝叶翰抽了他一鞭,这人真是冥顽不化。他望向下一个头领,那人战战兢兢地道:“继续追踪,等到有利时机,给他们致命一击。”
窝叶翰沉毅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有点靠谱了。但不是等待,今夜就是最好的时机。”原先那头领大惊失色:“我们原先有三百人,都未能将其击溃,现在只剩下一半,千万不可贸然行事。”
窝叶翰缓声道:“郡主一再教导,打仗要多用脑子。我们的弓箭什么时候最强?”他不等别人答话,截声道:“就是出其不意的时候。现在那群汉人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会偷袭,况且现在是黑夜,他们根本无从躲避招架。今夜一战,我们指不定能竟全功。到时候就可放开手脚去寻找郡主。”
夜空下,窝叶翰沉缓的声音分外有稳定人心的作用,一时间番人勇士又扬上了剽悍的神气。
那头领却还在质疑:“这黑夜中,弓箭没长眼睛,如果把那囚犯射杀的话,郡主那儿可交不了差?”
窝叶翰大笑道:“那囚犯就是察哈尔,把他射杀了,岂不更妙?瓦剌就无法同中原皇帝做交易了。”他如此说着,心中却闪过一丝疑虑,郡主为何一直不以射杀囚犯为目标,若如此,岂不简单得多。
勇士们却已齐声一诺,豪兴飞扬的战歌又回荡在夜空下。
铁甲耀龙城 17(1)
夜深人静,沙海在皎洁的月色下,如雪般纯净一色。锦衣卫经过一天的跋涉后,都已昏沉沉地睡下。只有在梦乡中,他们才能逃避千里黄沙,忘却随时可能降临的厄运。
叶大飞睡到半夜,被尿憋醒,松垮垮地提着裤子走出营帐。才睡眼惺忪地走出几步,陡然觉得风沙扑面,疾劲异常。难道又是龙卷风?他猛地醒转,便看见沙地上两道人影腾挪转折,正矫若惊龙地交手。
怪异的是,这般风沙交加,本应劲风呼啸才对,但偏偏没有一丝声音。也不及转念,他拔刀喝道:“都给老子住手!”
两道人影不约而同地住手,卷起沙浪向他袭去,分向营帐中隐匿。叶大飞大吼一声,却不闪避,只是闭上眼睛向左疾追。这个浑人的第一反应是非要拖住一人不可。
左侧那人不得不返身回了一掌。叶大飞刀光泼洒,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因此那人虽然技高数筹,一时却也无法脱身。
其余同伴被惊醒后飞快地从营帐中掠出,迅速围逼住那人。又有数人燃起火把,场地一片明亮,那人立时无可遁形。竟赫然是言语木讷的王共。
“住手!”马杰远远地喝了一声,与掌柜联袂而至。众人闻声住手,只是紧握长刀不放,牢牢地把守各方,让王共无隙可乘。
“王兄还有何话可说?”马杰沉声问道。
王共面色不乱,镇定地道:“我夜间听到外边有动静,出来一看,见一蒙面人正在囚犯旁边动手脚,我情急之下不及喊人,便与他交上手。叶兄也看见了那蒙面人。”他一摆往日木讷,辩解起来有条不紊,只是口音仍是含混的陕西腔。
马杰冷笑反问:“那你为何隐瞒身手,混迹在马队中间?”
王共道:“属下有不得已的苦衷,统领可否借一步说话。”马杰未及答话,叶大飞截声道:“我们锦衣卫上下一体,有什么不可以当众说的?你分明是心中有鬼。”
一人应和道:“白兄的失踪这么蹊跷,肯定是你下的毒手。”群情激愤,定要让王共束手就擒,招认出他的罪行。
王共只是直视统领,淡定道:“统领何不借一步说话,保证你不会后悔的。”马杰脸现犹豫,但叶大飞却已挺刀直上,他想起白日间为王共辩解,而现在证明凶手却恰恰是他,若不擒下此人,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白同古。
立刻又有两人围攻上去,马杰却在一边犹豫,索性等王共被擒下再说。
王共面对几人的围攻,却毫不慌乱。他出手诡异却快捷无比,以快打慢之下竟占据了主动。不得已,锦衣卫又上了两人,在五人围攻下,王共终显颓势、左支右绌。
但旁观者却心寒不已,若他突然发动袭击,马队中只怕无人能幸免。因此更加注意防范,牢牢地守住四周。
王共逐渐被逼到囚车附近,他忽然横扫出一掌,借得一丝空当,向后急退,左手飞快地扣住囚犯咽喉:“住手!”
众人愣在当地,他们只以为王共也是为囚犯而来,定不敢伤及分毫。想不到他竟能以囚犯为人质。现在他身份未明,指不定真会对囚犯下手。
马杰强笑道:“王兄放了这囚犯,咱们有话好好说。”王共冷笑道:“现在晚了,除非统领答应我三个条件。”
马杰正自犹豫,掌柜却悄然一扯他衣襟,悄悄向后退去。他心领神会,故作为难道:“王兄有什么条件,我尽量答应就是。”
王共全神凝视着他,道:“第一,统领不得再追查我的身份;第二,得让我继续跟随马队;第三……”
铁甲耀龙城 17(2)
他的话语被一道暴起的人影止住,正是悄然近前的掌柜,他身形之快令人咂舌。而掌力的袭击却不是奔王共而去,直指囚犯。
王共不及多想,将囚犯猛地后拉,挡住这力大势沉的一掌。然而掌柜左手却于此时骈指为刀,划出一缕劲风,再袭囚犯面门。王共再不及御挡,只能惊呼一声,嗓音尖厉已极,仿佛鸱号夜哭。
那缕劲风锐利异常,犹若凝成刀锋,尖梢只是恰可及囚犯面门,并不四下扩散。“咔”,有薄纸般的两片物事飘落下来,褐黄透黑,仿佛一层扒下的脸皮。
“人皮面具……”众人江湖经验丰富,立刻看出端倪。这方人皮面具薄仅如蚕翼,做工精巧已极,戴在脸上殊不易辨认。
——那么是谁给囚犯戴上这层人皮面具?囚犯的真身又是谁?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那囚犯年仅三十许,面容俊朗儒雅,虽目光呆滞,也难掩其风神挺拔。
扑的一声闷响,叶大飞的长刀掉落在地,他失声喊道:“石帅——”
众人神色阴晴变幻,他们常在禁中行走,自然认得这囚犯的真容,只是不愿置信而已。朝中的股肱大臣、被倚为军中柱石的石帅如何竟会被装在囚车中运到塞外去?去年京师一役若不是赖他力挽狂澜,只怕中原的锦绣繁华又要沦落于鞑子铁蹄之下。
而这么一个人,竟是他们千里押送的囚犯。
正此时,沙丘后传来了急剧的蹄声,纵使敲击在绵绵的细沙上,仍如雷霆骤响一般,划破了夜空的寂静。众人一时都怔愣住,才经剧变,又许久未遭番人袭击,他们几乎遗忘了沙海中最大的敌人。
最先缓过神的是王共,他尖锐的声音道:“快找东西躲起来,他们有弓箭!”一手挟起囚犯,伏到帐篷后面。其余人也乱跑一气,帐阵中凌乱不堪。
番人骑队已越过沙丘,风驰电掣般地袭来。隔了数百步,便一起搭弓上弦,箭矢犹若密集的蝗雨,无孔不入地席卷帐阵。仍有不及藏身的厂卫,黑暗中无法招架躲避,被锋利的箭镞穿透身体,发出凄厉的哀号。
番人骑队驰到百步处,便伫立列阵,以箭雨攒射。帐阵方圆不过数丈,箭雨席卷而过,没有落下任何的角落。不时听到哀号声起,有人被射中了胳膊或大腿,躺在地上翻滚。
马杰钢牙一挫,知道任由形势发展,势必无人能幸免。他弹地而起,在空中卷起一朵刀花,跃到营帐前,竟是要以一己之力遮挡住箭雨。
番人骑阵中有人喝了声好,竟分出小半人力,对准他一人攒射。
当当之声不绝于耳,马杰将长刀泼风一般挥着,在身前布下一道光墙。手臂已经酸麻不堪,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一旦松懈,必落得刺猬的下场,更遑论身后的差事了。
天行无穷,人力有尽,终于有一支箭穿透光墙,哧声中射穿了他的右臂。长刀落地,激起一掊沙土。马杰无奈地阖上眼,这时候他竟有轻松的感觉。终于解脱了,再也不必去顾忌这为难的差事,也不必去面对知道真相后的兄弟。
电光石火间,一道人影抢在他身前,将破空袭至的箭镞尽皆扫落。马杰松了口气,叹息一声,隐隐有失落的感觉,还是要去面对这残酷的人世。
“统领稍作休息,小人先挡上一阵!”掌柜手中拐杖横卷,卷起的气旋令箭雨难以靠近。与此同时,右边也有一道人影奔上,却是王共。
两人功力深湛,挡去了大部分箭雨,丝毫没有吃力的感觉。没受伤的锦衣卫也起身上前,双方逐渐形成对峙之势。
番人骑阵见久攻不下,也担心汉人再用突袭之策,便一起往后撤走。夜空下,再次激荡起他们豪迈的战歌,随着蹄声远去渐杳。只留下满地的箭镞,受伤骆驼的哀吟,以及锦衣卫的无奈怔立。
铁甲耀龙城 18(1)
冷月无声地爬出云层,满地的箭镞丛丛堆积。众厂卫浴血奋战,此刻神色阴沉地将马杰围成一圈。叶大飞愤声问道:“统领,这是怎么回事?你不要说你也不明真相。”
马杰支吾着道:“这是朝廷的旨意,我们只是执行而已……”
一人冷笑截断:“这就是所谓的洗雪靖康耻吗?以当朝名将去换取上皇,嘿嘿,好主意。但是石帅一去,长城虽在,谁可镇守?鞑子更要越我藩篱如若无物,他们的铁骑朝发夕至,可直逼紫禁。统领愿意做这千古罪人吗?”
马杰涨红了脸,斥道:“混账,朝廷的决策岂是你们能质疑的……”
叶大飞抗声道:“什么狗屁上皇,他如果不听那阉贼蛊惑,会导致土木堡变故吗?为了这么一个昏君,却要牺牲石帅去换。我老叶第一个不干。”
他声音未落,却见人影一闪,一道无与伦比的劲风直袭胸前,变生突然,他根本不及躲闪,只觉眼前一黑,便昏死过去。
风过沙静,王共慢条斯理地转过身:“侮辱上皇者,死!”他的神情森冷诡异,而口音也不再是边陕腔,尖厉吊诡令人牙酸。
马杰迟疑地道:“你是宫中的公公……”
王共没去理他,从怀中掏出一卷黄锦,上面蟠龙逸凤显得金贵已极,他展了开来,喝道:“圣旨下——”
众人面面相觑一眼,马杰率先跪下。
王共庄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令四品司礼太监王共全权负责塞外之行,所有人等,一干听命,违令者斩。钦此。”
众人顿首三拜,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今夕何夕,竟然一变至此。
王共收了锦卷,指着晕厥的叶大飞:“此人目无上皇,辱蔑朝廷,实万死不足以谢罪。”他脚尖挑起一把长刀,脱手便向叶大飞心口掷去。马杰嘶声喊道:“不要——”
但长刀去势如电,无情地贯穿叶大飞胸口。后者哼也不及一声,便在昏迷中死去。
马杰只觉天旋地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亲近的兄弟命赴黄泉,而无力阻挠,这是何等的悲痛。其余人则噤若寒蝉,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更无暇悲伤同袍之死,只生怕王公公把账算到自己头上。尤其一路上羞辱过他的,更是提心吊胆。
王共慢腾腾地转过身,道:“掌柜好高的身手,竟能与咱家平分秋色。只是藏头遮面,可不是好汉所为。”秋后算账,这次轮到清理掌柜了。众人想起他方才所言,另有一蒙面人隐藏马队中,难道就是此人?
掌柜神色茫然地道:“公公所言,小人一点也不明白。”
“装糊涂吗?”王共冷笑道,“掌柜方才为何最后出来?中间这么一大段时间用去做什么,不是换掉黑衣面巾吗?”
掌柜苦笑道:“公公这话从何说起?小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