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始,赵玉林光听小王一人说,自己只是“嗯哪,嗯哪”地点头,往后,看到小王懂得好多地里的事情,赵玉林寻思:
“他也是庄稼底子。”
①藤或柳条制的装烟的小小的、圆圆的或长圆的浅筐。②由播种到收获的时间不长的庄稼。
这样一想,赵玉林就不拘束了,女人也跟着随便了。“你们这儿一垧地,能种多少棵苞米?”小王问。
“一垧一万二千棵,好地能打八九石,岗地也打三四石。”赵玉林说,“这儿地不薄!出粮,可是得侍弄好。‘人勤地不懒’,这话真不假。你要赶这晴天铲了草,再赶上一场雨,就真是拍拉拍拉地长,一夜一个样。到老秋,子粒实实在在,一颗顶一颗。”
“你要下地吗?”小王慌忙问,怕误他的活。
“不,二遍铲完了。今儿想去碾稗子。”赵玉林说。“走,咱们一起去。”小王说,他顺手端起放在炕上的一簸箕稗子。
到南头刘德山家里借了碾子,两人就推起来。一边堆,一边谈唠着。赵玉林无心地天南地北地闲扯,小王却有意地要在对方不知不觉中来进行自己的了解工作。他要了解这个人,他的心、他的身世、家庭和历史,他也要了解这个屯子里的情形。小王很快取得了赵玉林的信任。他是常常能够很快和庄稼人交上朋友的,因为他自己也吃过劳金,当过半拉子①,庄稼地的事,他都明白。
①只能顶半个长工的年轻长工。
小王名叫王春生,春天生的,他妈就叫他春生。他是松花江北呼兰县生人。父亲是东北抗日联军赵尚志部队的一个营教导员,也有人说他还曾是中央北满地方党的一位区委书记。民国二十二年冬,他父亲被伪满县警察署捉住,打得快死时也问不出什么口供,日本鬼子把他和别的三百多个抗联同志一起,一个一个装在麻布袋子里,一个一个在石头上高高举起,又拍塌摔下,血和脑浆从麻袋里流出来,在麻袋上凝成一片一片的黑疙脂。一个落雪的下晚,日本鬼子用两辆卡车,把这三百多个凝着血泥的麻袋送到冰雪封住的松花江上,挖个冰窟窿,把麻袋一个个丢进江里去了。这时候,王春生还只有五岁。赶到七岁,伪满当局捕捉得更紧,他们跟抗联的大部队又失了联络,一家人不得不四散逃亡。他的叔叔奔关里,他们母子逃西满。母子二人半饥半饿,在凄风苦雨里,流浪好些年。赶十一岁,他给白城子一家地主老张家放猪,十三岁,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官升了一级”,给老张家放马了。十六岁扛大活①,因为个子长得小,拿劳金钱时只算半拉子。
①做长工。
王春生七岁那年,就是跟他妈逃难到西满的那年,八月的一天,太阳正毒,母子俩在望不见屯落的大道上走着,西南天上起了乌云,密雨下黑了天地,老远望去,雨脚织成的帘子从天到地,悬在西南,真有些像传说里的龙须。带着湿气的大风猛刮着,把那夹着雷轰电闪的雨云飞快地刮了过来。王春生的妈一双半小脚,跑不快,近旁又没有一个躲雨的地方,他们挨浇了。赶他们母子连走带爬走到一座小破庙里的时候,两人露肉的衣裳早都湿得往下滴水了,小王直哆嗦,他妈把他紧抱在怀里,眼泪一滴跟着一滴落下来,落在孩子仰着的脸上。
“妈呀!”七岁的王春生懂事地大哭起来。
“崽子,”母亲一边擦眼睛,一边说:“你要能长大成人,可别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呀。”
王春生十六岁那年,当上半拉子。他的劳金钱一个也不花,全都交给妈。这一年,他妈害肺病死了。自从逃难以来,这位在千灾百难中,宁死也要把小王抚养成人的母亲,这位继承中国妇女高尚品德的半小脚的不识字的旧女子,九年之久,没穿过一件好衣裳,没吃过一顿饱饭。临终时,她神志清明,眼角停着泪珠子,还是重复这句话:
“崽子,你长大成人,可别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呀。”王春生从来没有忘了他爹的惨死跟妈的眼泪。“八·一
五”以后,他参加了民主联军。不久又得到了跑到关里的他老叔的信息,他早在关里参加八路军了。七月,党动员一万二千个干部下乡去作群众工作时,小王响应了,编到了萧祥同志的一队。小王没有念过书,在部队里学习了八个来月,现在呢,他说:“能识半拉字了。”
小王跟赵玉林推完了碾子,已晌午大歪。他们回来吃完晌午饭,小王抽了一袋烟,又跟赵玉林去侍弄园子地。赵玉林租种老韩家一垧岗地,交了租粮,三口不够吃,又租杜善人二亩园子地。他种上豆角、茄子、窝瓜、大葱、黄瓜,还有土豆子和向日葵。这些瓜菜,都长得肥肥大大。每年收了菜,除了出租子,赵玉林把菜卖掉一些,剩下的自己吃。每年春夏,他家用瓜菜来填补粮食的不够。他的园子地,拾掇得溜净,一根杂草也不生。今儿他是来整那大风刮歪了的黄瓜豆角架子的。他们从地边割了一些欤B草①,到了园子里,小王一面帮他用欤B草绑架子,一面闲唠嗑。
①一种叶子细长的柔韧的野草,农民割来,晾干,冬天塞在皮制的欤B(鞋)里,可以保暖,老百姓说:“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欤B草。”起始,赵玉林尽说一些别人的事,往后才慢慢谈到他自己,他说:
“民国二十一年,山东家遭了荒旱,颗粒不收,我撇下家人奔逃关外来碰运气。到了这边,没有证明书,落不下户,只好给老韩家吃劳金。扛活的人指望‘一膀掀’,就是把劳金钱一起领下来,这么的,就算是微微了了的几个小钱吧,也能顶些用。老韩家呢,却分做七八起来给。到老秋,钱早花光,啥事没办。到年一算账,倒欠老韩家一百元老绵羊票子,只好把一件山东带来的青布小衫子交给东家,作为抵押。第二年,我屋里的跟老娘也从山东家赶来,带的盘费还没有花完,我就不再扛活,租种人家的地了。谁料正赶铲草时候又摊上了劳工号,地全扔了。我一连出了四回劳工,头趟还没回来,二趟就又派上了。四回劳工,数牡丹江那一回蝎虎①,二十天,二十宿,没有睡觉,一天吃两顿橡子面,吃了肚子胀,连饿带冻,死的人老鼻子②啦。王同志,”赵玉林抬头瞅一瞅小王:“我还能回来,真算是命大。回来那时光,妈早死了,媳妇领着小嘎③在外屯要饭,我各屯去找,一见了我,娘儿俩哭得抬不起头来。我没有掉泪。王同志,穷人要是遇到不痛快的事就哭鼻子,那真要淹死在泪水里了。”
①厉害。
②多。
③小男孩。
小王的眼睛湿了,停了一阵,他用别的话岔开:
“你说的那老韩家,就是韩老六家吗?”
赵玉林点头。
小王又问道:
“他家有多少地?”
“说不上。”赵玉林回头看看后面,他一面用确青的欤B草把黄瓜蔓子往架子上绑,一面接着说:“在这屯,南门外那一大片平川地,全是他的,有二百来垧吧。外屯外省的,就不详细啦。”
“韩老六这人怎么样?”小王透过爬满了须叶的黄瓜架子瞧着赵玉林,等他的回答。
“他吗?人家说:‘好事找不到他,坏事少不了他。’”赵玉林说。他的脸蛋衬着确青的黄瓜的叶蔓,更显得焦黄,两束皱纹,像两个蜘蛛网似的结在两边眼角上。
整整的一个下晌,在园子里,两个新朋友悄声悄气地唠着。赵玉林常常抬起眼睛来,瞅瞅开满了嫩黄的窝瓜花的障子的外边,看外边有没有人。其实,就是有人来听声,也听不出啥来,因为他们的声音,比在黄瓜花上嗡嗡飞着的蜜蜂的声音,大不了多少。赵玉林把他所知道的韩老六的罪恶,都说给小王听了。
韩大棒子韩凤岐,伪满乍一成立时,是中等人家。往后,他猛然发家了,年年置地。在本屯、在宾县、在佳木斯,都有他的地。街里的“福来德”烧锅,有他一大股。伪满“康德”五年,就是民国二十七年,他当上村长,为了效忠日本子,常常亲自提着一根大棒子到各民户去催出荷,催缴猪皮、猪血和葡萄叶子。当上二年村长,家更发了。往后他交卸村长,在家吃安逸饭了。就在这一年,日本宪兵队长森田大郎住在他家里。有人说,森田跟他姑娘好,又有人说,森田爱上他的小婆子,也有人说,这个身板儿挺棒的日本宪兵队长是一箭双雕。小户摸不清底细,他家院墙高,腿子们出出进进,谁敢管这些闲事?但是有眼睛的人,谁都看得见,从打森田住在他家里,他的威势就更大了。他家里挑水、打柴、盖房、扒炕、南园夹障子①,都派官工。他雇的劳金,全用在烧锅油坊。他的黑漆门楼的近旁,有一口井,是大伙修的。修井时,讲好他出地皮,小户出工,井归大伙使。可井修好以后,他家管院子的李青山便站在井台上,不许别人来挑水,井就这样叫他霸占了。往后,听他支使的,还能来这井挑水,不顺他眼的,要来挑水可不行。挖井的小户约好一起进大门楼去说理,管院子的李青山把他们堵在当院,不许进屋。这时候,正屋里,从窗口探出一个秃鬓角的头,这是韩老六。他厉声地问:
“这帮人来干啥的?”
①编篱笆。
“咱们是为井的事来找六爷,当初井是大伙修下的。”走在头里的老张说,脸上赔着笑。
“拿井照来我看。”韩老六瞪着两只小绿豆眼睛,打断老张的话。大伙可都没有准备这着,哪有井照呢?
“六爷,可不明明是大伙摊工挖的吗?”老张还跟他理论。“井挖在谁家地里?”韩老六问。
老张还要说下去,森田跑出来,挥动鞭子,朝大伙的头顶上一阵乱抽,没有法子,都退出来了。第二天,老张摊上劳工,上了老黑山去,至今没回。就这么的,大伙挖好一口井,却捞不着水喝。但要喝这井里的水,也不犯难,你一个月替他六爷干两三天活,不吃他的饭,不要他的钱,就自然叫你挑这井的水。韩老六靠这口井,年年省下好些工夫钱。韩老六的马房里,喂着二十来匹马,全都肥肥壮壮的。庄稼熟时,他叫人把马放到跟他的地相连的地里,吃人家的庄稼,年年如此。吃人家眼瞅要收到家来的谷子和高粱,叫人好伤心,但是,谁也不敢吱声。为此,宁可把地扔了的人家,年年都有。
“大哥,咋把地扔了?”韩老六问那扔了地的人,对方不吱声,韩老六装做好心的又说:“怕是出不起花销吧?我来替你担待一两年。”他就雇人把地种上了。他种上一年,顶多二年,便成他的地。你说这地是你开的荒,你能拿出地照来?他早起来了地照。他的哥哥韩老五是大特务,衙门里的手续早就办妥了。就这么的,小户摔着汗珠子,开一两垧荒,到头都由他霸占。如今韩老六的地,东头直到山,西头直到日本开拓团。说起开拓团,也是韩家发财的地方。
西头老宋家,租了开拓团的两垧地,种了线麻。麻快割啦,韩老六的大儿子韩世元,仗着他会日本话,领来一个日本人,走到老宋的地头,两人指指点点的,不知说些啥。“大爷,你要干啥?”老宋走到他们跟前问,胆战心惊地赔着笑。
“我要包大段①。”韩世元仰脸回答他。
①包大段是租种一大段地,不叫别人种。
“我麻都快割了,咋办呀?”
“算你白种了。”韩世元说完,跟日本人转身往回走。到秋,老宋家的线麻给老韩家割走,老宋只得卖了马,现买线麻缴“官”麻。
赵玉林说到这儿,抬眼瞅瞅西边,太阳快落了。黄瓜蔓子都已经绑好。他顺手摘了些黄瓜、豆角,薅了一把葱,搁在草帽里。他跟小王迈过一条条垄沟,往他家里走,一边还在低声地谈唠。
“韩老六的事,一半天说不完呀,”赵玉林说,声音更低些,“光他动动嘴,向森田告状,搁枪崩掉的人,本屯就有好几个。那时候,黑大门楼是个阎王殿,谁敢进去?走在半道,远远看见韩老六他来了,都要趁早拐往岔道去,躲不及的,就恭恭敬敬站在道沿,等他过去,才敢动弹。你要招呼他:‘六爷,上哪去呀?’他仰起脸来,瞪着一双小绿豆眼睛说:‘你问这干啥?拦着你的道啦?’多威势呵!啊,到家了。”“头里走,头里走。”进门时,赵玉林让着小王。
吃晚饭时,炕桌上摆着煮得粘粘巴巴的豆角,还有新鲜的黄瓜和大葱。
“吃吧,吃完再去添。”赵玉林看见小王爱吃豆角,一碗又一碗地往上添。“王同志,别看这饭菜寒伧,头年还吃不上哩。”赵玉林咬一根蘸着酱的大葱,这样说:“你们再来晚一点,咱们都得死光了。”
吃完了饭,小王脸上泛出年轻的红润。他交了饭钱,起身要走。赵玉林也站起身来说:
“送送你。”
赵玉林跟小王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