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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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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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了张景祥确实没有枪,是杨老疙疸造谣诬陷,大伙同意恢复张景祥的会籍,并叫他去领导杨老疙疸所领导的唠嗑会。

工作队同意农会的决定,但又认为张景祥看见杨老疙疸头回上韩家大院去喝酒,不向农会汇报的这点,应该批评。大伙纷纷议论着杨老疙疸。赵玉林说:“吃里扒外的家伙,光是从农会开除,真便宜他了。”郭全海说:“瞅着他都叫人恶心。”李常有说:“真是没骨气的埋汰货。”白玉山说:“倒动破烂,倒动起破鞋来了。”大伙都笑了。

老孙头在半道遇见杨老疙疸时,就满脸带笑地说道,“杨主任上哪儿去呀?”一转过身,老孙头就指指杨老疙疸的背,悄悄地说:

“瞅瞅那腿子主任。”

两面光刘德山也说:

“老杨真是,想喝日本子森田大郎的洗脚水,要我真不干。”

杨老疙疸在元茂屯站不住脚,蹽到外屯收买猫皮去了。人们不久忘了他,就像他死了似的。

韩老六十分苦恼。白胡子、韩长脖和李振江早不顶事。费尽心机收买的杨老疙疸,又完蛋了。屯子里老是开会,这些小会都讨论些啥呢?还在算计他吗?他不摸底。下晚他老睡不着,常常起来,靠着窗户,瞅着空空荡荡的大院套,听着牲口嚼草的声音。

“中央军”是过不来的了。他翻来覆去,寻思这件事,第二次叫家里人把细软埋藏了一些。到下晚,韩家大院的围墙脚下,柴火堆边,常常发出镐头碰击石头的声响。

韩家的马,蹄子上包了棉花和破布,驮着东西,由李青山和别的人赶到外屯去。但是这事也被农会发觉了。往后,白玉山派了两个自卫队,拿着新打的扎枪,白天和下晚,在韩家大院的周围放流动哨。韩老六家的马匹和浮物,再也不能倒动出去了。

韩老六想,家里的事,农会咋能知道呢?他想不透。他不明白,农会已经成了广大的群众性的团体,他和他的腿子都给群众监视了。

他家里的猪倌吴家富,只有十三岁。不久以前,郭全海和李常有听到韩长脖和韩老六悄悄谈起过这个小猪倌。一天,吴家富手里拿着一条比他长一倍的鞭子,赶着一群猪,从南门外回来,迎头碰到郭全海,两个就谈唠起来,郭全海要他下晚参加唠嗑会。

当天下晚,韩家大院的人都睡了的时候,吴家富悄悄从炕上起来,走出下屋,打开大门上的那一扇小门,到郭全海的小组上去参加唠嗑会去了。在会上,小猪倌倒着苦水,说起大伙也都知道的他的家史。他爹死后,娘被韩老六霸占,不到一年,被卖到双城的一家窑子。他呢,给韩老六放了四年大猪,还是走不出韩家的大门。头年他要走,韩老六对他说道:“你不能走,你爹的棺材钱还没还清哩。父债子还,再放五年猪,不大离了。”

说到这儿,小猪倌两眼掉泪,摇晃郭全海的胳膊说:“郭大哥,救救我……”

郭全海说:

“放心吧,往后大伙不能再看你受苦了。”

从此,小猪倌天天下晚溜出来开会。杨老疙疸到韩家喝酒,韩家埋藏和倒动浮物,小猪倌都瞅在眼里,下晚报告了大伙。自从参加唠嗑会,小猪倌的瘦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在韩家四年,小猪倌是从不知道快乐的。因为生活苦,十三岁看去好像十岁的样子,瘦得不成孩子样了。白天他一个人放二十个大猪,还有好些猪羔子。下晚回来,吃冷饭剩菜,天天如此,年年一样。他和别的劳金住在西下屋。那是一间放草料的杂屋,隔壁是猪圈,粪的臭气,尿的骚气,实在难闻,又招蚊子,常常咬得通夜睡不着。十冬腊月没盖的,冻得整宿直哆嗦,韩家的人除了骂他,就没有人跟他说过话,李青山也常常揍他。他到唠嗑会里倒苦水,一边说,一边哭,引得好些小孩妇女,也陪他掉泪。

屯子里兴起唠嗑会的十来多天以后一天的下晚,半夜过后,韩老六心里不安,睡不着觉,爬了起来,到院子里走动。三星晌午①了,远处有狗咬,接着又有好多脚步声。韩家的狗也咬起来,有人走近了。韩老六赶紧站在西下屋的房檐下,望着门口,大门上的那扇小门开开了,进来一个人,回身把小门插上。星光底下,清清楚楚地看见这是猪倌吴家富。韩老六从房檐下跳出,一把抓住小猪倌的胳膊,叫唤道:

“李青山,李青山,有贼了!”

①半夜过后。

李青山从东下屋出来,手里提一根棒子。他们把小猪倌拉到东屋里,韩老六坐在炕上,气喘吁吁地问道:

“你上哪儿去了?”

“你管不着。”吴家富脱口说出,自己也奇怪完全不怕了。“哦,你也抖起来了,”李青山说。这个平常挨他的揍也不敢吱声的小猪倌,现在,在韩老六跟前,竟敢牙硬嘴强地说管不着他了。他抡起棒子来骂道:“六爷管不着你,这棒子可能管你!”说着,棒子就落下来,打在低头躲闪的小猪倌的脊梁上。

“先别打,”韩老六使劲忍住心里的火气,叫道,“叫他说,他们开会尽唠些啥嗑?说了就没事。”

小猪倌仰起脸来说:

“我不说,打死也不说!”

韩老六气得脸红脖粗地嚷道:

“好哇,你翻身翻到我跟前来了。我教你翻身。李青山,剥下他衣裳,我去拿马鞭子来。”

吴家富被按在地上的时候,尖声高叫道:

“救命呀,韩老六杀人了。”

李青山慌忙拿起炕桌上的一块抹布,塞在他嘴里。正是将近亮天的时候,屋里院外,静悄悄的,小猪倌的喊声,从窗户透过院墙,传到了自卫队的两个流动哨兵的耳朵里。他们中间的一个吹起口溜子①,在公路上,一边跑,一边叫嚷:“韩家大院杀人呐。”另一个径向韩家大院的大门口奔来。小猪倌吴家富趴在地板上,衣裳剥掉了。韩老六用脚踩着他,心里寻思:“鞋湿了,蹚吧。”他抡起马鞭子来说:“咱们一不做,二不休,揍死你也不怕啥。”

①口哨。

马鞭子抽在吴家富的脊梁上、光腚上,拉出一条一条的血沟。李青山也用木棒子在他头上、身上和脚上乱打,血花飞溅在韩老六的白绸裤子上。不大一会,吴家富没有声息了,昏迷过去了,韩老六咬着牙说道:

“李青山,快到马圈挖个坑,他翻身,叫他翻个脸挨地,永世爬不起。”

李青山跑到院子里去了。外边有人在捶门,越捶越紧,人声也越来越多,越来越近了。狗在当院咬。东边院墙上,有人爬上来了。李青山冲上屋叫道:

“六爷,快跑!”自己就一溜烟往后院跑去,又忙回头,从东边屋角拖过一张梯子来,架在后墙上。他爬上墙头,连跌带滚,跳进院墙外面水壕里,又忙爬起来,穿过榆树丛子,钻进一家菜园子里,踏着瓜蔓和豆苗,从柳树障子的空隙里,跑往韩长脖家里去了。

整个屯子,都轰动了。啼明鸡叫着。东南天上露出了一片火烧似的红云。大伙从草屋里,从公路上,从园子里,从柴火堆后面,从麦垛子旁边,从四面八方,朝着韩家大院奔来。他们有的拿着镐头,有的提着斧子,有的抡起掏火棒,有的空着手出来,在人家的柴火堆子上,临时抽出根榆木棒子,椴树条子,提在手里。光脊梁的男子,光腚的小嘎,光脚丫子的老娘们,穿着露肉的大布衫子的老太太,从各个角落,各条道上,呼拉呼拉地涌到公路上,汇成一股汹涌的人群的巨流,太阳从背后照去,照映着一些灰黑色的破毡帽,和剃得溜光的头顶,好像是大河里的汹涌的波浪似地往前边涌去。跑在头里的,是赵玉林和白玉山。他们带领新成立的自卫队,手里拿着新打的扎枪。大伙冲到韩家大门口,黑色大门擂不开,就都跑到大院东边的墙外。他们仰望着二丈来高的砖墙,没有法子爬上去。赵玉林把手里的钢枪递给白玉山,跟一个自卫队员,到跟前人家去找梯子去了。

不大一会,他们从一家院里扛来一根大松木,靠在墙头上。赵玉林从松木上爬上墙头,飞身跳进院子里,四只大狗咬着冲他奔过来。他背靠着墙,蹲在地上,顺手拾起一块尖石头,看准一只甩出去,打在狗的脑瓜上。它痛得汪汪地叫着跑开了。其余三只也都不敢再上前。赵玉林从墙头跳下来时,腿脚碰伤了。他一跛一跛地跑到大门口,抽开门杠,敞开大门。外边的人,连萧队长、小王、刘胜的警卫班在内,潮水似地闯进大院来。

赵玉林从白玉山手里,收回大枪,上好刺刀。他端着枪,朝上屋冲去,后面跟着郭全海、白玉山和自卫队。雪亮的刺刀和扎枪的红缨,在早晨的太阳光里,闪着晃眼的光亮。白玉山带着自卫队,把韩老六的上屋团团围住了。赵玉林和郭全海冲进东屋的外屋,炕沿背阴处的地上躺着一个人,差点把他们绊倒。这是猪倌吴家富。赵玉林蹲下身子,用手去扶他,触到了鲜红的热乎乎的血,使他吃一惊。从小猪倌的背上、腚上流出的鲜血,淌在地上。他连忙伸手摸摸他的胸口说道:“还活着,来,来,把他先扶到炕上,老白,快去绑担架。”

郭全海和赵玉林,把小猪倌抬上南炕,两人的手都沾满了血。红血变乌了。屋外的人纷纷跑进来,一看这情形,都愣住了。萧队长挤到人堆里,叫喊道:

“快抓凶手去,别叫他跑了。”

一句话提醒了赵玉林和郭全海,他们连忙挤出去,带领几个自卫队,冲进里屋,韩家娘们跟小孩,都坐在炕上,有的站在玻璃柜子的旁边。男女大小,都用愤恨的眼睛瞅着他们走进来。

“韩老六呢?”赵玉林问。

“不在屋。”韩老六的大老婆子简短地回答。

“带了绑人绳子吗?”赵玉林忙问。

“没有。”自卫队回答。

“快找去,把他们一个个都捆起来。”赵玉林说完,同郭全海搜索里屋一切能够藏人的角落,打开躺箱、柜子和灯匣子①。躺箱里装满布匹衣裳,他们也无心细看,急着要找人。角角落落找遍了,看不见韩老六的影子。

①床前放灯的矮小方桌子。

“你呆在这儿。”赵玉林告诉郭全海,“叫她们说,韩老六上哪儿去了?不说只管揍,整出事来我承当。我上西屋去找去。”说完他走了。

自卫队找来了绳子,郭全海上去拴韩老六的枣核似的大婆子。她干哭着说:“郭家兄弟,姑息姑息咱们吧。”

郭全海说:

“这会子你会装了!”

随即,他叫一个自卫队上前,帮他绑好大枣核,又来绑那小婆子,这女人冷丁地昏迷过去,倒在地板上,韩家大小都叫嚷起来:

“哎呀,出了人命了。”

韩爱贞也哭起来,但没有眼泪。自卫队一时都慌了手脚,郭全海也着了忙了。这时候,老孙头来了,看了这情形,骂道:“你装蒜!还不起来?揍你,揍死你,少一个坏蛋,来,大伙都闪开,棒子抡上了。”

老孙头手里的榆木棒子,其实还没有举起,小老婆子慌忙睁开眼睛,站立起来,跪着告饶道:

“别揍呀,我起来了。”

“快说,耍的啥花招?”老孙头问。

“闹病呀,有啥花招呢?”大老婆子说。

“真是闹病,是妇道病。”韩爱贞代替她说道。

“揍死你。”老孙头这回真的抡起棒子,大叫一声。“哎呀,哎呀,快别打我,我说,我说,大叔。”小老婆子说。

她一面叫唤,一面用手遮住头。

“谁是你大叔?做你大叔该倒霉了,快说。”老孙头一面催她,一面把棒子扔了。

“我吃了点麻药,吃多了一点。”小老婆子说。

“一下就猜透你了,我老孙今年平五十,过年五十一,走南闯北的,你当我还猜不透你们坏蛋的花招?”老孙头哈哈大笑说。

“韩老六上哪儿去了?快说,”郭全海问道。

“那我真是说不上。”小老婆子故意装做可怜地说道。外屋里,人越来越多,萧队长打发小王去找药去了,还没有回来。小猪倌伏在炕席上,他的身上被鞭子抽得红一条紫一条,脊梁上,脸颊上,好像是被人用刀子横拉竖割了似的,找不出一块好肉。血还在流。老田头来了,挤到前面,看了这冒血的伤口,他掉泪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屈死的姑娘。她也是叫韩老六这样整死的。现在躺在眼前的,好像是他自己的骨肉一样。他脱下破布衫子,拿去盖着小猪倌的淌血的身子。

萧队长说:“别着忙,老田头,给大伙瞅瞅。”

小王拿来药膏和药布,两个人动手给他细心地包扎。这时候,赵玉林气呼呼地挤进来,告诉萧队长:

“跑了,韩老六跑了。”

“跑了?”萧队长跳了起来,起始有一些吃惊,一会镇定了。他说:“跑不远的,快分头找去。”他走到当院,把自卫队和警卫班和农会的人们,分成五组,分头到东下屋、西下屋、碾房、粉房、豆腐房、杂屋、马圈、猪圈、柴火堆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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