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人静的时刻,音量仿佛被放大了数倍。
于是,正当方晨在短暂的驻足之后打算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却正好听见谢少伟说:“……那晚在山上被我们扣下的那两个小子,他已经放出话来了,说是活见人死见尸。其实他应该知道人在我们手里……”
方晨不禁愣了一下,等到回过神,另一道清冽冷淡的嗓音已经飘出来:“……那又怎么样?我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现在只等着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商老大这个人出了名的奸诈,这一次倒真是马失前蹄了。不过我们还是得趁早提防才行,如今他人虽然在外面避风头,也许同时也在着手准备反击。”
“是他太心急,一心想要置我于死地,居然舍得出动那么多人手来对付我,还真以为可以一劳永逸么。”韩睿似乎吸了一口烟,所以声音停了停,然后才继续轻描淡写地说:“我陪他玩了一场,折腾了大半夜,他为游戏付出点代价也是应该的。”
谢少伟语音模糊地低低“嗯”了声:“他事前恐怕怎么也想不到我们这次会将计就计。”
……
交谈还在继续,方晨咬着嘴唇,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转身向后退去。时值初夏,可是回到卧室的时候她才发现四肢上是一片冰凉。她上了床,用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可是还是觉得冷,仿佛有一线沁骨的凉意从脚底一直升到心里,让她忍不住发抖。
她睡不着,在黑暗中定定地睁着眼睛,直到门口传来响动。
很快便有人从后面抱住了她,背后紧贴着的温度是那样的熟悉,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她重重地闭上眼睛,心中陡然一沉,明明只经历了不足一周的时间,自己竟然已经习惯了他的拥抱和体温。
她就这样习惯了他。
身体侧睡着一动不动,只有冰凉的指尖悄无声息地掐进掌心里。
时间轻松地流逝,身后那人的呼吸逐渐变得匀停沉稳,而她却仍旧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身体放松而柔软地倚在他的怀里,一切如常,就像之前的每一个夜晚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今夜的她,以睁着眼睛的方式迎来了第二天的初缕晨光。
失眠的后果在方晨的身上体现得并不太明显。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都照常去上班,将自己埋在成堆的稿件中,处理起工作来高效而又专注,甚至连中间的午饭时间都顾不上休息。
同事说:“哎哟,小方你干嘛这样拼命?”
她笑一笑,估摸着这时候苏冬也该起床了,结果刚从包里找出手机,倒是苏冬主动先打了过来。
她立刻站起来,走到安静无人的地方去接听。
“前天跟你提的事有答复了吗?”她问。
“有。”苏冬在电话里说了个刚从别处打听来的确切日期:“可是你要知道这个干嘛?”
“你先别问了。”
“咦,你的声音怎么了?好像有点哑,感冒?”
“没有,只是睡不好。”方晨说:“先挂了,改天说。”
其实睡眠质量极度不好,这几天的晚上她总是会从莫名的噩梦中惊醒过来,然后发现自己满头满身都是虚汗。
而这种反常情况直接影响了睡在旁边的人。就在她接二连三喘息着惊醒的时候,韩睿仿佛也能立刻感觉到她失控的心跳,因为他的手掌总是习惯性地覆在她的胸口上。
他跟着睁开眼睛。方晨发现,即使是在三更半夜,无论什么钟点,他的眼神里却从来都不曾流露出任何睡意迷蒙的样子。
仿佛他在任何时候都是清醒警觉的,连睡觉时也不例外。
“做了什么梦?”当她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微低的声音在她耳畔问。
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不肯说。
可是一个晚上下来,竟然会这样重复折腾好几次。有时候即便没有声响,其实她也能猜到他跟着一起醒过来了。她却翻个身不说话,兀自背对着他,沉默地闭上眼睛等待下一次更加可怕的梦魇的侵袭。
方晨算了算,两天之内自己大概就这样被惊醒过七八次。而最近的一次就在十几个小时之前的今天凌晨,当时她甚至是捂着胸口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回忆不起之前究竟梦到什么,只是听见黑暗中的心跳声,那样仓促有力,每一下都仿佛要弹出胸腔,痛得她微微窒息。
最后就在她尚未缓过神来之前,大床的另一侧有了动静,韩睿竟然出去倒了杯水递到她手上。
她的指尖冰凉,触到温热的杯壁的那一刻,十指下意识地微微缩紧。
可是她没喝,尽管口里干涩发苦。
而他站在对面,终于沉声开口:“到底怎么了?”
她抬头看他,其实这样暗,根本看不清什么。目光从模糊的剪影般的轮廓上扫过,她眯了眯眼睛,仿佛有些讶异,又仿佛带着些许迷茫。
他半夜起来替她倒水,他在她每一次被梦魇纠缠的时候都会将她抱得更紧。这样贴心的举动,换成任何一个男人做出来,或许都不会令人太吃惊。
可是,如今竟然是他。
做出这一切的人,竟然是他。
她不知道他是否也为别的女人做过同样的事情,就像她不知道这一刻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一样。
所以,尽管内心翻覆如骤雨狂风,尽管早已预备了许多的疑问,然而在一切未能证实之前,最终她还是选择了默然。
她转身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平静地重新躺下,闭上眼睛淡淡地说:“没事。”其实并不期望能够令他相信,她只不过是在等待一个答案,而现在唯一需要的,只是时间。
不过方晨没想到,仅仅十来个小时之后,她就得到了自己所需要的信息。
原来,等待的时间并不漫长,甚至她觉得有些太快了,苏冬给出的答复这样快,似乎她都还没有准备好。
挂上电话之后,方晨先在原地静静地站了几秒钟,然后突然急转身,迅速地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一路穿过长长的走道,暗红色的地毯吸去了她的脚步声,但是她越来越快的步伐仍旧吸引了周遭同事们的注意。
“怎么了,小方?”有人问。
方晨不答,只是摇摇头,很快便开始疾步小跑起来。
最后终于到达走道尽头的盥洗室,她一把推开沉重的门板,扶住洗手台开始呕吐。
可是这两天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所以尽管五脏六腑都仿佛在剧烈翻滚,但实际上却只是在干呕。喉咙一阵赛过一阵的紧缩,扣住玻璃净手盆的十根手指都因为用力太猛而骨节泛白,她吐得撕心裂肺。
可是什么也吐不出,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她想吐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就像有一团坚硬的浑身带刺的器物,突生并横亘在身体最柔软的那块组织里,模糊的钝痛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并且牵引着四肢百骸和五脏六腑,最后就连呼吸一下就都仿佛成了最困难的事。
很快就有同事跟过来察看,方晨感觉到有人靠近,也不知是谁的手,一下一下地抚在她的背上,头顶上紧接着传来关切的问候,似乎有好几道声音,都是平时熟悉的,可她此刻竟然只能勉强分辨出谁是谁来。
水流声顺着银得发亮的龙头哗哗而下,她好不容易才停歇下来喘了口气,动作轻微地摇了摇头:“我没事……”其实还是难受,可直起身来看到镜中的自己,才发现连眼角都是湿润的,隐约似有晶莹的水光闪动。
她怔住。
真丢脸,心想,自己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不是病了啊?”
“要不早点下班去看看医生吧?”
“可能是吃坏东西了,我那儿有药……”
倘若换作平时,方晨应该会露出完美有礼的笑容,然后一一婉拒大家的好意。可是现在,她却连牵动嘴角的动作都懒得做,只觉得身体乏力。
胸口仍旧包裹着莫名的闷痛,方晨闭了闭眼睛,其实除了脸色略微有些苍白之外,表情倒是十分平静,就连眉头都渐渐舒展开来。
“真的没事。”她对着一众关心她的人解释:“就是有点肠胃炎,一直没好透。”
离下班本来就不剩多少时间,拗不过众位同事的好心劝说,从盥洗室出来之后,方晨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先行离开了。
阿天的车还没到。
韩睿手下人的作风都很一致,对于时间的把握向来精准无误,所以每回方晨走下单位大楼外台阶的时候,都能恰好看见阿天顺着车道从不远的地方慢慢地将车溜过来,然后在她面前停稳,时间不早也不晚,一点儿也不浪费。
今天方晨从单位出来,直接下到附近的地铁站,用三块钱坐了五个站,然后开始在全市最大的购物中心里闲逛。
其实相比较起吃饭和看电影这类消遣活动来,逛街向来都不是她所热衷的。她买东西的速度很快,看中了的衣服多半都不需要试穿,直接付款买回去。
以前苏冬就曾质疑:“你这明明是男人购物的习惯嘛!”
她蛮不在乎:“我家里已经有两个纯粹的女人了还不够吗?”那时候陆夕还活着,每回都将逛街当作享受,与母亲两个人可以在外头走足一整天,最后精神熠熠地满载而归。
苏冬只能第一百零一次感叹:“你们姐妹俩怎么所有性格都是相反的呢?你看看,就连名字的喻意也是反的。多神奇!”
香水柜台里站着两位漂亮的导购,见到有顾客经过,立刻投以热情美好的微笑,职业化地询问:“小姐,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方晨说:“我想挑两瓶香水,分别自用和送人。”其实她很少将香氛用在自己身上,停下来只不过是因为试香的过程比较耗时,而她现在正愁时间太多打发不掉。
面对大大小小琳琅满目的瓶子,方晨很有耐心一瓶瓶地试过去。试香纸在鼻端扫一遍,两三张之后便去换咖啡豆闻一闻,那味道浓烈刺鼻,沿着嗅觉神经直灌入大脑里,令人不得不清醒,即便只有那短暂的一瞬。
她是真的仔细对比了,又听取了导购小姐专业的建议,最后替自己与苏冬各选了一支。接过包装纸袋的时候,方晨看了看手机,距离正常下班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半小时,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正在四处找她?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将手机的通讯信号由之前的关闭状态调成畅通,下一秒便有数条信息涌进来,震得手掌发麻。
全是秘书台转发的来电提醒,号码分别是两个人的,阿天,还有韩睿。
方晨知道,今天自己的举动必然给那个忠诚友善的小伙子带来了一定的麻烦。
站在灯火流溢的马路边,川流般的车辆汇成一片光的海洋,本该无边的夜色因此而被点亮。
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周围是喧嚣的繁华,方晨独自静默地站在城市的这一端,低头看了看闪亮的屏幕,很快便将这来自于半个城市之外的属于那个男人的电话迅速而果断地切断了。
似乎是在给自己最后一点考虑的时间,她捏着手机,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放松,再收紧再放松……最后,她调出阿天的号码拨过去。
“我在XX东路路口,你来接我吧。”
回到别墅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可是整栋房子还是灯火通明。
钱军吸了口烟,半眯着眼睛说:“总算回来了!哥正在楼上等你呢。”
方晨不说话,目不斜视地拎着包径直上楼去。
“这是怎么了?”钱军纳闷,横着眉问随后进门的阿天,“是你小子惹她不高兴了?”
阿天露出无辜的表情,忙不叠地撇清:“我可怎么敢啊?我发誓,从接到她开始,就一直是这样的。”
其实相较起钱军来,他则更加郁闷。他一路上讨好似地找方晨说话,偏偏对方全程保持面无表情的状态,连敷衍地应一声都不愿意,似乎完全视他为无物。
说实话,这样子的方晨令阿天有点犯怵,开车途中数次偷偷瞄她,却越发忍不住在心底打起寒噤来。一直以来,他和她相处得都还算不错,而他也一直以为她的性格温和,最难得的是待在老大的身边,却并不恃宠而骄,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一抹笑容,将原本就漂亮的五官衬托得愈加明媚动人。
可是今天……一下子突然就不同了。
他这才发现,原来这个女人沉默下来的时候,脸上竟然也会有那样冷淡的表情。她不愿说话的时候,眼角眉梢仿佛都结着细碎的冰。
……这种感觉很熟悉。
阿天开了一路的车,也暗自想了一路,最后终于恍然——大哥平时给人的感觉不就是这样的嘛!
此时此刻,他们二人是多么的相似啊!
他没读过多少书,但与一帮兄弟在道上闯荡这么些年,见过的人和事多了,也渐渐了解了所谓气质那回事。
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