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心。
病房套间的浴室里,容若扭开银色的水龙头,在流水的哗哗声中,她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
结婚……
她默念着这两个字,有片刻的失神。
说不清此刻心里是甜蜜还是苦涩——成为云湛的妻子,无论是私心或是另有目的,此刻,都牢牢地攫住她的神经。只是,她在幻想,倘若这是在两年前,在一切都未发生的情况下,她应该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吧。
然而,这也只不过是幻想——那种单纯的幸福,已经不能再存在了。
望着镜中正在苦笑的自己,她缓缓闭上眼睛。
走出浴室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对着云湛深黑的眼眸,轻声道:“我愿意。”
……不需要考虑,她愿意。
即使时至今日,嫁给云湛,仍是她心底最深切的愿望。
同时,也是她最沉重的悲哀。
云昕推开厚重的雕花大门,探头望向轮椅上的云湛:“宾客差不多都到齐了,准备开始了,可以吗?”
“嗯。”对着镜子,云湛整理颈上的领结。桔色的灯光遮掩住他略微苍白的脸色,只剩下完美的脸部轮廓和线条。
“磊呢?”注意到伴郎不在,云昕问道。
“他……”
云湛的话未说完,高磊已经快步越过云昕,走进室内,带着一脸严肃。
他没回头,低声说,“小昕,你先出去看看容若准备好没有,我有话和湛说。”
“……哦。”云昕一愣,直觉高磊的表情不对,看向云湛,又见后者点点头,只好再出声交待一句,“你们尽快,别误了时间。”说完,才顺从地离开,并关上门。
等到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时,高磊立在门边,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眼扫过他手中捏着的纸,云湛转过轮椅,淡淡地:“戒指取来了?”
“不单是戒指,我还无意中发现这个!”烦躁地松开领结,高磊皱眉。如果不是他帮云湛去家里拿婚戒,他也不可能有机会看到当初征信社送来的有关容若的调查报告。
“容若的失忆是装的,对不对?”他重重地叹气,“你早知道她的假装的。”
“是。这很重要么?”云湛反问。
“她有什么目的?她这样做,一定有目的,对吧?”也许是习惯了商场上的尔虞我诈,自从知道容若假装失忆后,他便立刻产生这样的想法,并且他相信,这一次,自己的感觉不会错。而云湛思考的时间比他更长,他能想到的,他也一定能。
云湛有些自嘲地抬起嘴角,“她想报复我。”既然高磊猜到,他也不想隐瞒,“她会以最亲密的姿态,从我身边离开,用来报复当年我对她的离弃。”前一句,是容若的原话。说这句话的时候,云湛的胸口仍旧一阵闷痛。
一阵静默。
高磊似乎没想到,这样直接地面对着容若的意图,云湛居然能够如此云淡风轻。
“为什么不告诉她,当初是因为云昕怀孕。”
“在我看来,没有必要。”
“为什么?”
“高磊,”云湛沉沉地问道,脸上的表情平静而认真,“如果是你最心爱的东西,你是否会想凭自己的力量,亲自保护它?”
“当然。”
“当初我也是这样想。”云湛的眼神看不出是淡漠或是悲哀。
如果说,云昕的怀孕,导致了她最终被选择。那么,让他毫无犹豫地作出选择的原因,恰恰是容若。为了换回她,他愿意付出所有的东西,包括性命。也许,这也可以理解为可笑的男性尊严和骄傲。
“可是,我却没有做到。”是他太过自信和笃定,才会导致那样的结果。
高磊垂下眼,云湛继续说道,“其实,不论理由多么充分,早在我选择云昕的那一刻,我就已经伤害了容若。”
他很清楚,理智与情感,有时候并不能达成一致。在他无意中听到容若与何以纯的通话后,他在医院的病床上想得很仔细,也完全能够理解容若对他的怨恨。
“我不习惯为自己辩解,况且,我确实亏欠了她。”是他让容若生死一瞬,单单这一项,便已经是致命的错。
云湛望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转动轮椅,“时间到了,我们出去吧。”
“可是……”高磊皱起眉。明知终会到来的伤害,他实在不愿见好友这样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高磊。”停下动作,云湛的脸上一片淡然的坚定,“这是我的婚礼。是因为那次事故而迟到了两年的婚礼。而你,今天是我的伴郎。”
门被打开的同时,楼下大厅的乐曲隐隐传来,带着悠扬的喜悦。
夜,冷峭。
然而,所有的寒意都在这一晚的云鬓香影中消失殆尽,琉璃光影中,倒映着一场盛大完美的婚礼。
拖曳着无肩及地的白色礼服,用紫色薄纱结成的花朵在容若白皙的颈边静静怒放。
此刻,原本喧闹的大厅里一片安静。轻扬的乐声中,容若站在云湛的身边,在众人的注视下,她有一瞬间的迷晕。微微侧头,灯光下云湛俊挺的侧面,在她的眼中突然变得有那么一丝的不真实。
——今天,她竟真的成为他的妻子。
耳边司仪的话唤回容若的思绪,她转过身,同一时间,左手被云湛握住。
握着那只修长温凉的手,一阵淡淡的暖意从指尖漫延开来,容若对上云湛的眼睛,然后,无言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无名指上被套上璀璨的钻戒。
一刹那,她陷在这一种正式而传统的仪式中,竟觉得,从此以后她与云湛,是真真正正被牢牢套在了一起。
对着那双深邃的眼睛,容若中了咒一般,主动倾下身去,吻在那张完美的薄唇上,任由云湛的清雅气息将自己完全包围。
大厅中,一片持久的掌声。
何以纯轻轻抚过用玫瑰花装点的墙面,望着台上拥吻的二人,对着身旁的田玉笑道:“这是女人的梦想。”
田玉但笑不答。
其实,她与何以纯都知道,如今这场带给在场所有人喜悦的美好,到头来,很可能只是一个美丽的泡,也许最终,它将会被容若残忍的戳破。
而到时候,带来的伤害又将有多大?
目光落在台上那个集所有光芒于一身的男人身上,田玉不忍去猜测。
结束了婚礼,当容若跟随云湛回到别墅后,她才突然意识到,既然成了夫妻,自然从此得过夫妻间的生活。最基本的一件事便是,他们要睡在一间房的一张床上。
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云湛正靠在床头看杂志,容若掀开被子,动作僵了一下,才放轻动作坐上床,带着一点小心翼翼。
她在床边躺下,轻声问了句:“不累么?”突然觉得,也许是太久没有这样和云湛睡在一起,此刻竟让她有些不习惯。
云湛看了一眼背朝自己躺着的人,放下杂志,顺手熄灭手边的灯。
“睡吧。”他说。
一阵动作之后,一切归于宁静。
容若确定云湛已经躺下,黑暗中,她发现自己的身体仍然带着一丝僵硬和不自然。
安静的室内,只能隐约听见两人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浓重的疲累袭来,让容若没有多余的精力思考此时此刻云湛就睡在她身边所带来的些微困窘,渐渐陷入睡眠。
迷糊朦胧中,她感到掌中传来微微的暖意,顺着温暖的气息,她下意识地放弃之前自己蜷缩着的领域,向那个刻在记忆深处的令她安心的怀抱靠去。
云湛感受着近在颈边的轻微呼吸,以及攀上自己手臂的柔软的手,唇角在黑暗中抬起轻微的弧度。
他还握着容若的左手,她的手心有微微的低凉。他知道她在紧张,从她上床的那一刻起。可是如今看来,自己还并不至于陌生到让她排斥的地步。
关于这一认知,总算让他的心里有了少许安慰。
也许今后,她会越来越习惯。
容若洗完脸,有些失神地靠在洗手台前。
一早醒来,她发现自己竟在云湛的怀里安稳地睡了一夜。干涩地道了声早安后,她动作迅速地穿衣下床,用披散在脸颊旁边的长发来遮掩自己的尴尬。
为什么要尴尬?
以前,她也曾和云湛睡在一起不知多少个日夜,常常手脚并用地缠在他的身上,安心地渡过每一个夜晚。可是如今,她发现自己竟有些害怕将会到来的与云湛的亲密相处,害怕会渐渐唤回过去的熟悉和习惯,让自己错以为,这场婚姻便真真正正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与他的关系将会延续至生命的终结——就如同昨天司仪所说:他们的婚姻将会地久天长。
可是,只有她知道,不会有所谓的天长地久,所以,她怕自己陷落在这一场注定虚空的梦境中。
然而,当她扭开门,看见云湛掀开被子的时候,仍不自主地问了句:“要我帮忙么?”
云湛将手放在腿上,只是稍微沉默了片刻,随即点头,“帮我拿条长裤好么,在橱子里。”
知道他今天不去上班,找出一条休闲的棉布裤子,容若坐到床边,犹豫了一下,试探地问,“我帮你?”
“嗯。”既然是夫妻,那么有些事是无法隐藏的,而他也不想回避。
云湛任由容若托住他的腰,自己动手褪下睡裤,双腿暴露在空气中,皮肤有些不见阳光的苍白。
腰部力量不足,要搬动没有知觉的腿套进裤管,原本就是一件吃力的事。同时,云湛也不想让自己的狼狈和吃力落在容若的眼中,并且,他也不确定自己如今的心脏是否能够承受这一连串的动作,所以,他安静地半躺在床上,由着容若帮他。只是,直到一切穿戴妥当之前,他都没有看向她。
即使想得很清楚,尴尬的感觉,仍是不能避免。
“有没有想去的地方?”饭桌上,云湛喝着白米粥,突然淡淡地问。
容若还在神思恍惚地想着自己的心事,闻声抬头,“……嗯?”
“渡蜜月,你想去哪?”
“不用了,不用去哪玩。”她想也不想地回答。
末了,又补充一句:“……我一时想不到,以后再说也不迟。”
“嗯,随你决定吧。”
“嗯,那就以后再去。”
容若低下头,挟了一筷绿海苔放进嘴里,脆生生的,带着轻微的辣味,她却好像没什么感觉,食不知味,只是机械地咀嚼吞咽,心思仍旧放在刚才帮云湛穿裤子的事上。
不能行走,不能站立,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腿让它们动一下,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当她扶着他的膝盖,帮助他弯起腿的时候,她确定自己能够深切体会他的痛苦和无奈,所以,她几乎不用考虑地否绝了外出蜜月的计划。
早餐后,容若单腿跪在沙发上,看到窗外明媚的天空,她举步走到花园的台阶边。
沐浴在一片暖意里,容若眯着眼仰头,神情愉悦而慵懒。冬日里,这样难得的好天气,似乎更适合休闲而不是工作。
没有回头,她稍微放大声音,问着身后客厅里的人:“你放假几天?”
“我是老板,所以,无所谓几天。”客厅里传来淡淡的陈述。
难得!容若低头轻笑,转过身,“以纯说你是工作狂,难得你今天说这种话。”也许是天气的原因,竟让她的心情也跟着大好起来。
“我原以为,你只给自己一天的假。”
云湛转动轮椅,来到容若身边,此时的阳光有些刺眼,他遥遥望着前方,“我很久没放长假休息了。”这一次,正好是个机会,他也觉得有些累了。
“那就在家多待几天。”
接着他的话回应了一句,容若迈开轻快的脚步,往花园中走去。
容若弯着腰,认真而耐心十足地看着蹲在墙角边的园丁修剪花枝,时不时漫无边际地聊上两句。
浅玉、紫红、纯白,三种颜色间隔摆放开来的月季,正在灰砖矮墙下热闹地开放。
拾起地上的花剪,在面前的一株白色月季上微一用力,多余的枝叶应声而落,容若微笑:“种花养花,真是有趣的事,通常总能让人自得其乐。”
“您一直很爱花草,从前就是这样。”老园丁抬起头。
微微一怔,“是么?”容若直起身,往后退了两步,轻描淡写地略过所谓“从前”这一话题,偏头欣赏自己方才的成果。
“为什么满园的花草,偏偏那块地空着?”望向之前专属于自己的小块土地,容若犹豫了一下,最终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时值冬天,那块地的空白与此时周围的色彩缤纷相比起来,更显得突兀的荒芜。
园丁脱下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