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三点,北面的天空上堆积了铅黑色的云,象一道巨大的帷幕,从下往上掩卷。平时也有这种天气,但最终变化过来小云小风,渐渐消失了,它不会蔓延到这里来。今天的却没有,渐渐扩大,在天边伸展着,悄无声息地翻滚着。浅墨色的云里,变化着棉花般的云块,边儿带了土黄色,厚重的烟雾扩散弥漫。如果把破旧变暗的棉花在手里弄魔术,翻卷,绕行,放大镜放大,太像了。北面的天空被它占据了,笼罩了。一股一股的黑烟黄土从云堆里喷出来,好像千万个道士在云端里比赛作法,看谁喷出的烟雾多,最后到人间的豪族家里去领赏钱。这种景象从来没有看见过,只有动画片中神怪施放的烟云才有。人们依旧看着天边的奇异景象,谈笑,吃东西,懒洋洋地走路,各忙各的活。有一个狂妄之徒飙车进入酒店,拍着胸脯粗哑叫喊:“大碗喝酒!天能把我怎的?”一块块的云在扩散,变大,越来越大了,四分之一的天空被它遮蔽了。天空太奇异了,翻滚着掺了黄土的云堆,从大的云堆里又翻滚着小的云堆,好象那污浊的云堆里数不清的人在戴着口罩飞扬尘土,施放烟云,又好象原子弹爆炸后的蘑菇云变成椭圆形,巨怪形,污浊窒息,如果有一个生命的话,哪怕是一个细菌,也会立即呛死,闷死。火焰被包在云堆里面燃烧,产生的热力推动尘埃翻滚。看!尘埃里几颗炸弹爆炸了!几块巨大的土黄色烟雾忽然突兀冒出来,吞没了别的烟雾。不存在天空,那里的空间被烟雾占据。换一个角度看,假设你在黑风暴之外的天空手搭凉棚观看,世界的一半是正常的人世间,另一半是宇宙混沌之初。再换一个角度,如果黑沉沉的烟雾里发生大爆炸,燃烧火焰,可以断定一颗小星星撞击了地球。
6 暴风黑雨(2)
感觉稍快的人感到了莫名的惊恐,急匆匆嘟囔着:“咦!不好了!什么东西来啦。”加快脚步,动作麻利。但是大多数的人呢?还在忙他的事儿,也有些人驻足观看,妇女戴着墨镜浏览时装,孩子无虑拍手欢叫,老人围观盲人听曲儿,商贩与客户争吵价钱,天边的情景呢?仿佛那是博物馆的图片,是外国人在遭殃。转眼间,翻滚的黄云推移过来,象一道破黄布覆盖过来,天空一下子昏暗,真象睡梦中狰狞巫婆的黑敞,人们感到震颤恐惧。人的头和身子被裹进黑敞里。
“快跑!快跑啊!”人们呐喊,惊叫,奔跑,乱开了,大自然和社会一起混乱了。想象一下,如果有史前文明,他们很可能被这样的混沌所吞没。
还没有跑出几步,黄黑云的“前锋”如烟云一样飘来,它好象是缓慢的,但其实是飞速的,比人们的脚步快了不知多少呵!这个城市和原野终于被它裹进来去了,这不是烟云,是灰尘和黄土,是黑气,真呛人。人们害怕了,要被灾难勒住喉咙了。四周变暗成夜晚,更大的厚云覆盖过来,瞬间遮蔽天空。假设说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在风中观察蚂蚁洞,忽然病情发作,疯狂释放黑烟黑土,乱吹乱踢,那么,蚂蚁们的感觉就是我们人类的感觉。太阳的影子都消失,天空不见,世界是黑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没有了。这个黑色世界里,黑云翻滚,怪声连连,应该说所有的生命都感到恐惧,悲哀,绝望。
这时的情形可就太怪异、太恐怖。
人们在黑暗里乱闯乱叫乱跑,在自然的面前,总算表现了个性。许多女人吓得惊叫连连,哇哇小哭,随便抱住身边的一个什么,死也不松手。抱住了什么呢?最土气、脸色黎黑、长相难看的的路人,水泥电线杆,自行车,粗糙的墙壁,粗糙的树干,垃圾箱。运气好的,躲进商店门,商店里象防空洞,人挤得黑压压,呆若木鸡。孩子们,当然大声叫哭。在防空洞里还哭什么呢?黑风里的可就够惨,有的孩子在黑暗里拌倒,被风吹得打滚,有的撞到汽车上,撞倒,有的撞到倒的电线上,冒出火花,身体震颤,瞬间成黑灰,悲惨而死,有的竟永远失踪,恐怕到裂开的冥府去了。在乡村,小学低年级放学,有的孩子正走在汹涌的水渠旁,被风吹到渠里,在黑暗里就消失;有的孩子从高坡上跌下去摔伤。有的孩子恰好在山坡上,被黑风卷起,滚到悬崖下。大多数的孩子们躲过灾难,他们在学校里还没有出校门。老人出事情的不多,他们经历的风雨多,受到的惊恐多,对人生无所谓了;只是有的老人骨折,看不清方向,碰到什么上了。若问他们:“天黑掉,你是怎样走来的?”他慢腾腾地自信心地说:“原地站着,等着死,等着天亮了再走。”小伙子无所谓,毕竟是青年呵!有的小伙子还在黑暗里点燃烟抽,强自镇定。很奇怪的人,世界末日黑暗里竟然抢东西,有人乱抱一捆商品奔跑,有人抢一沓钞票飞奔,有人趁世界末日向仇人砸一块石头。那时刻,恰好在屋里的人,二十年过去了,每当谈起,他们总是很兴奋:“哦,我恰好在屋里。”他们是没有被黑暗吞噬过的幸运者,只不过断电,断水,在家里点着蜡烛等着天亮。不大谈起,没有受到惊吓和黑暗吞噬的是坐在办公室或汽车里的人。尤其是汽车里的人,司机看到天突然黑,就停住车,打开车灯,坐着等待,车灯的光里看到许多人象树叶儿乱跑而在庆幸。他们也害怕,假设还有想不到的灾难,天塌下来,不会闷死在汽车里吧,想从汽车里钻出去逃命,司机说等着,才缩身坐着,惊恐地望着车外。。 最好的txt下载网
6 暴风黑雨(3)
一位年轻官员毕业名牌大学,风度翩翩,跺脚连连,唉声叹气,撕扯自己的头发,倒在椅子里。为什么呢?他费尽心血才被提拔,风华正茂,不料世界到了末日,绝望中打电话询问气象台,气象台的人也吓坏啦!一个声音结结巴巴说:“不……知……道……,可能……是一场怪风吧!”“你用你的学术水平,能保证是一场黑风吗?”“哦,好像,也许,可能是。”一个水土学家站在黑暗的屋子里,隔着玻璃望着外面黑暗的世界,扼腕摇头,初步判断地球的这个角落遭到一颗直径几公里大的小行星的撞击,悲叹命运。证劵交易大厅里,一个嗜好股票的人屡屡受电波折磨,几欲跳楼,忽遇白昼变为黑夜,大家都要同归于尽,心理平衡,露出笑容。
不少地方发生火灾。电线杆倒,火花四溅,几个乱闯的人不幸碰到电线上,被打得身体乱颤,成个焦棍,象平日被电压击死的老鹰一样挂着,风中晃荡。餐厅里失火,火焰乱冒,厨师被烧死,油脂倾倒,引燃大火。城市铁匠铺炉子里的火星儿吹出去,引燃锯木场的木材,大火熊熊,黑暗里的火把,几个工人被木板打伤烫伤。大街上不牢固的小屋顶、围栏、广告牌,被黑风弄得七零八落,砸伤了诸多行人。根系不发达的树木刮倒,老树从中间喀嚓折断,当场砸死了几个人。乡村里,一小堆烂麦草的火星儿迸到了远处,草垛燃起了大火,烧着一个轮胎,轮胎滚着,象哪吒的风火轮,引燃许多草垛,整个熊熊大火。一些民房着火,黑暗的院落里乱叫喊,女人惊恐的叫声,娃们哇哇大哭,男人乱忙乎,声音嘶哑。地膜种植户损失很大,他们敞开塑料晒着蔬菜,突然来的黑风灌进了大棚,大棚象气球鼓起来,砰地炸裂,急速的黑风灰尘凭空爆炸,几棵小树被气浪吹倒,爆炸碎片飞扬。有的大棚被风吹成烂塑料,招魂幡一样乱飘,景象凄惨。菜农摸黑跌跌撞撞跑到大棚前,手摸着,目瞪口呆,捶胸顿足嚎哭。
没有吓坏的人看手表,想知道一下自己如果死亡,会是公元何年何刻,意外记住了黑风持续一个小时。
等到人们知道了“神话中的黑风”时,风不太黑,变黄了,是“老毛黄风”,看清几米以外的路面,稍稍心安。地球原来没有爆炸,也没有遭受小行星袭击。昏黄的灰尘呼呼吹拂。
天不黑暗,能看清十几米外,混沌不清的街市,黄风还在厉害地吹着。人们明白了:这是一场黑风暴。不害怕了,不颤巍巍的,心里逐渐亮堂。黑风暴转变为黄风,就是人们习惯的东西,觉得能忍受。天又亮了些,能看清几十米以外凄怆凌乱的样子。西南天空上有了太阳的亮影,像抽象派画家的太阳,小,不规则,淡黄,发紫,中间旋转气流。过去看立体派的太阳,不以为然,想世界有那样的太阳吗?看了今天的太阳,你会想到:“哎呀!世界上什么样的太阳都有。”风小了,太阳如小鼓的鼓面。到黄昏,风更小了,太阳如浊水里的白盘子。
城市所有的一切,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沙土,就是那些平时最鲜艳的彩色装饰,也暗淡陈旧。乡村,田野里覆盖了一层沙土,没有什么,等于雪落在水面上。人,从黑暗里走出来,不太象人样了:满头满脸的灰尘,全身的土,从土里挖出来似的,只有眼睛眨着。 txt小说上传分享
6 暴风黑雨(4)
好些日子过去,人们还在笑谈着“黑风”,谈着发生的怪事:趁黑偷抢东西,小商品被风吹到天上去,看见散乱的钱不敢拾,一个人被风卷到屋顶,又卷下来,一个儿媳妇在黑风里抱住公公不放手,人们笑话,儿子也听说了此事,之后都尴尬,恨黑风之无情。最奇异的是:黑风里成就了一桩爱情。一个岁数不小的姑娘,平时很高傲,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对象。那时在小巷里行走,天空忽然黑掉,狂风猛烈,头发衣服被吹得散乱,口鼻呛人,吓得颤抖惊叫,好象世界末日已到并且碰见了几个蒙面歹徒。模糊感到有个人,也站住,的确是一个人,慌张扯住他的衣角,那人也抓住她的胳膊。她害怕哭泣,担心天空坍塌,担心诡异的风火雷电把地球炸,担心老鼠、巨鹰、虎狼、蜘蛛、毒蛇出现,瑟瑟发抖,靠拢那个人,手抱着他的腰。他没有拒绝,接受了她的偎依,把手放在她的后背上,说:“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她渐渐不害怕,感到温暖,感到人世间虽然乏诗意,此刻萌生一种爱情感。黑风肆虐,呼呼作响,身旁滚着别人的身体,滚着木板,噼啪作响。他们退到屋檐下,半抱着一动不动,为了镇定,强迫互相问话。旁边一个地上躺着的人影被黑风刮晕了。他躺着,一片废纸被耳朵挂住小旗子一样摇摆,迷迷糊糊听这两人的对话:
“你叫什么名字?你在哪个单位工作?你喜欢吃什么饭?城市改造你家的旧房拆除了吗?赔偿多少?你的职称评上没有?哪一项条件占不够呢?前天河西大商场排队买零元商品,你去了吗?你们单位的住房公积金怎么补贴得比我们多呢?你爷爷的父亲还活着,这么大的岁数呀,老寿星了,听说国家给老寿星补贴生活费的,你看过有关的文件吗?”
半个小时过去,天亮些,心情便跟天气一样。天更亮以后,她看清他的外貌了,中等个子,方格麻料西装,眼睛不大不小,是一个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的小伙子。不过刚才的谈话挺有意思。——后来,接触,基本满意但不很理想,可一想起黑暗中的他,那样诚实可靠,温情重涌,要感恩哪,就嫁人了。
阴云密布,推移过来铺匀。雷鸣!闪电!豆大的雨点湿洗空中密集的灰尘,泥点儿炸落,身上、墙壁、物事上飞落湿泥点。夜色。乱云腾腾,闪电划开空气,好像把地面划开大口了。你如果站在高楼上的窗户望去,一幅地壳壮烈运动景象,媲美埃塞俄比亚高原上大裂缝的惊心动魄。
随着夜色更浓,雨点更密,雷声更大,闪电更亮,黑风暴消弭。
一个神站在云端里看着人间,冷笑,挥敞而去。此神,飘游在太阳系,把太阳的烈焰也能吹起,他今天打呵欠,打喷嚏,就像人世间调皮的人蹲伏蚂蚁洞口乱吹气,惹蚂蚁惊慌失措。并且,经常笼罩小星,制造冰河时代;经常跺脚,引起火山爆发,地壳强烈震动。不知下一次,要让星球上哪个地方的人们受难。
很少听到本地文人说什么话,他们忙于材料、图表、散文、论文、职称、职位的煎熬,从娘胎里出来就从来没有见过黑风。什么时候见过呢?是婴儿时被母亲吓唬着快快入睡时听过,长大看《封神演义》、《西游记》见识过。真的出现,吓坏,吓懵。只希望着美好的太阳快快出来吧,别让黑风吓人了,安静点生活吧。也听不到官员的声音,他们象石头一样沉稳。掸掉灰尘,洗完澡,按摩完毕,梳好稀疏的头发,穿新衣,低头琢磨《黑厚学》,出门。他们不说什么话,好象早就预料到黑风要来。在新的一天,太阳从东方出来,闲静灿烂,他们吃过早餐后开始“工作”了,出入于车辆、餐厅和办公楼之间,继续支配被黑风惊吓了的人们。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