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歇着,我去打个口子。”他站起来,咳嗽几声,哗啦哗啦地走远。
一排房舍里亮着灯,农场里的常住户们喧谈、看电视、睡觉。也有喝酒的,一瓶酒两三个人乱嚷嚷,不容易喝完。门开,灯光射出来,一个人出门泼水,泼完,进门,啪!把门迫得响声大。随后就静悄悄的。忽然传来粗野的笑声,笑声过后,又归于静谧。房屋后面是稀疏的林木,在月光下清晰而模糊。河西走廊就是这样,在麦田里蹲着,感到世界就是干爽而湿润的麦田。站起身体来,整个原野都看到了。祁连山象一只巨大的灰兔,卧着,它的面前就是稀疏的草木。东面田野的尽头是沙漠,沙丘连绵,雾霭淡淡,——大漠里遥远的人家,炊烟袅袅,说不定一个村姑在月夜下走路呢。原野的中间,星星点点的是什么呢?城市和村庄,灯光闪烁。月亮升得跟高了,更明亮了,象一个照射光辉的美丽娴静的面庞,它把原野照彻,显示出一种难以说出的不安静和冲动感。人在此刻没有睡意,总想说些什么话,做点什么事。但是,这是夜,对谁说呢?做什么呢?毕竟是夜晚,整体上还是静悄悄的。如果这个夜晚没有月亮,天上只有星光,除城市的灯光,火车的车灯照射,原野就是漆黑的,不给人特别的启示,恰好和过于安静的夜晚一致。
他喝了不少啤酒,胸腔里和头上热乎乎的,感觉不到的凉意吹拂着,滋润着,非常舒服。他把瓶子和杯子放在水沟边,到田间去漫步。
走上一条小路,路面洁净泛白,如落着一层薄雪。他惊异地面怎么如此之白?路面一个极小的石头,土粒,一个蝗虫跳过,都能看清。他的身体显得高,周围的麦田低缓平坦。在迎着月光的方向,千万个麦穗的叶片上反射着晶莹的闪光,与空中大片的月色融和,使人心情不能平静,久久地遐想,又归于平静。沟里银色的水面上哗哗反射着白光,轻微的汩汩声好象不是水声,而是闪光引起的。水从两个口子里流淌向田间,不闪光,没有声音了,它们从欢乐归于宁静消失。
听到响声很大的哗啦声,原来是机井在抽水。走近,忽然夹杂着笑声,说话声,哗啦声,两个附近村庄上的女人来洗衣服。张雪烽没有打扰她们,踏轻脚步,站立在十几米远的地方。犹豫。她们洗得很高兴。清凉银色的水从胶皮管里喷出来,经过她们的鼓捣溅泼,声音很有节奏,哗啦啦啦跌落进水池里,呼啦啦,啪!呼啦啦,唰!千万个银珠泡沫激荡回旋,在月色下泛银。机井出水的口子上,砌着水泥石板,冲刷得光洁清凉。旁边放着两个胶木大盆子,堆着两堆衣服。每人又一个小胶木盆子,她们的内衣,从来不与别的东西混洗。她们把水从石槽里舀出来,一件件的衣服放进去透洗,不时把衣服举高,在水盆里猛烈鼓捣,或者直接把衣服放入水池里让水冲洗。总之,洗得柔性快活。她们喧谈的话题杂乱无章:有一个男人可讨厌,说话恶心;有个女人说一句啥话,传到另一个人的耳朵里,结果给气炸了;某个亲戚去年春节提什么礼品,今年过年还得给人家提相应的礼品哪;那天到城里,买的那条裤子裤裆太浅,干活不自在。忽然不喧谈了,说这水太好啊!太清凉啊!她们也开玩笑,你说我的哪里长得好,我说你的哪里长得好,二人齐齐发出爽朗的笑声。张雪烽听一会,他不出丝毫的声音,走开。走了二十几米远,他回过头去看,月光如水,四周的麦田包围着机井,井上杂草丛生,两棵槐树,一间土房,两个女人在石板上快活忙碌着……
4 宴饮之乐(1)
月夜下,西瓜地里一片清辉。稀疏的大叶子如蒲掌,百千的人撑伞,看不清藤蔓,露出的西瓜摆放在那里,绿人的头。地旁边一间瓜棚,土墙无泥坯,棚顶杨树条,地上铺麦草,被子枕头叠放再用羊皮袄裹住。这里白天有人躺过,麦草上躺过的身影,现在可以躺下。麦草土味、粮食味、瓜皮味。手枕着头,身子在屋里,头在屋檐下,看着星星,月色无声,大地宁静,身心踏实。高空里大漠那边,向这里吹着干燥的夜风,——倏然无风,飘过来西瓜地里的气味,脆生生,潮润润。大气柔和、快速地震荡。
想起小时候,西瓜是世上最美的东西。队里种西瓜,到成熟的时候,看管极其严格,好像《大闹天宫》里的蟠桃园,人们想方设法偷吃,看管的人与偷瓜的人之间有着多少斗智斗勇的故事啊!过后,看管的人睡昏了,或中了调虎离山之机,跑到西瓜地里看到好几个西瓜不见啦,站在西瓜地里大骂,骂声在月夜下传得很远。偷的一群人一里外的树下围坐,边吃边笑谈。孩子们还小,没资格参与偷,听着偷盗的乐趣,心里发痒痒。大人们吃着,孩子们眼巴巴看着,偶尔削了一小牙儿给孩子们,就象一块未吃完肉的骨头丢给小狗,大家感到很惬意、很实在、很必要。孩子们小口地吃着,嘴摁在瓜瓤上,觉得甜美无比。孩子们把红色的瓜瓤吃完了,把青绿的瓜皮也啃着,最后在人们的笑话声中扔掉瓜皮。西瓜正式卖的那一天,瓜地旁人山人海。城里工作的工人回家来了,他们骑着加重飞鸽自行车,车体发亮,来到地边,擦啦一声,锁住车子,抽了钥匙装口袋。他们有钱,是阔人,没有经过谁的同意,但是有权走到西瓜地里挑选西瓜。他们吃过的好东西太多!旋转看色泽,放在耳朵上挤听声音,食指与中指相绊,很有弹性,敲得西瓜蹦蹦响,别人哪里有这么多学问?挑选两个,放在一张红油漆小桌上要吃了。切开了,哇!瓜瓤多么红,瓜籽多么黑啊!飘过来阵阵清香味。他们拿起来就大口吃,把瓜籽噗噗吐在手心里,再溜到手绢上。他们大口吃着,吃着,谈论着单位上的事,不时直一下身子,腰带上的一串钥匙唰啦响,裤脚上提了,皮鞋黑亮,袜子很白,这都使人羡慕。他们吆喝围观自行车的闲人,离远一点!不要弄坏了自行车!吃完,站起来,擦嘴,看着西瓜地,好像打着饱嗝。四周的瓜皮被提着篮子的小丫头抢光了。他们把瓜籽包起来,提着,推着自行车走掉。
孩子们那时想:长大了,一定要把西瓜吃满足!一定要骑上自行车。
张雪烽坐起来,想吃西瓜寻找小时候的感觉,便走到瓜地里。他不大会挑选,就看着圆的,不大不小的,挑一个。瓜蒂柔韧,指甲掐,才掰断。他到麦草处蹲下,没有刀子,用掌震裂。月色下细看,粉色瓜瓤,蛮好的一个西瓜:这就是小时候向往的幸福。吃吧。味道挺不错,不过,沙沙的甜味少,含在口里自动溶化的感觉淡,解渴的清凉味多。吃一半,他不渴了,不想吃了;另一半哪里去呢?只好扔。他没有什么擦嘴,麦草擦了手,便站起来,去找水沟。转过一段斜斜的路面,一排槐树旁,看见了银色的流水,哗哗哗,——其实没有声音。他蹲下,拨开草,看到水里面蛋黄一样晃荡的月亮,破碎的月亮,上边摇摇晃晃似汇聚,忽然又漾开。他象牛一样俯身,把脸伸入水里淹没,洗个痛快。小路弯弯,地皮光洁,月光融融,田野里清亮亮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如果在海底照射了强烈的光线,站直身体行走,可能也这样。几里外村庄里的几声狗吠。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4 宴饮之乐(2)
这样的夜晚,张雪烽连续过三天。
葡萄栽种在院落里,自己吃,不买卖,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乘凉,忘记城市,忘记熟悉不熟悉的许多人,渐渐淡忘,彻底淡忘,心意闲适。
房屋朝南,葡萄藤搭在房顶上,光照充足,地里经常施肥,浇水,倾倒泔水,羊粪蛋儿,枝叶丛密葳蕤。一挂挂的葡萄青绿,看着那酸绿蛋蛋如此密集,口里有了酸水,刺激人的神经,据说产生感到天气不炎热了。坐在葡萄架下,看不见天空。民工下地干活去,厨子到菜地里去,八九间砖房静静的。已近黄昏。田野的远处,斜铺了一层金黄色,还在铺着,色彩跳动,黄色弥漫扩散,把很细小的茎枝都照得清晰可见,又渲染得昏昏然。光影暗暗地,飞速地波动。迎着夕阳,一圈圈射来的辉煌套在你的眼睛上,几十个有色镜架在你的鼻梁骨。睁不开眼睛。避开,侧面看,那光是斜斜的密集的线条,亿万蛛丝,千层纺线,抛来覆盖。几个人影象乌鸦踩在麦穗上,田野里拔燕麦,长草。大片的麦田里有最黄的一块麦田,光线最浓,浓得具有厚度,好像它是一种物质,可以用手搅动或捧起。沟旁的树木过滤,没有遮挡阳光。白兰瓜地里,两个人披着头巾在传粉。一处田间,陈年的草垛变色了,缩成一个铜锈色的包。为什么不把它清理了?或者就在那里把它烧掉,腾出一块地方来?几年了,好象没有人去注意它。但最终它会消失的,再垛一个新的草垛。一只老鹰从大漠那边盘旋过来了,吓得四五只鸽子不再留恋碧蓝自由的天空,不能体会飞翔的乐趣喽,啊呀急叫,钻跟头下滑,向村庄飞去。一辆客货两用车驶过土路,响声越来越大,驶向一个院落。车后一道灰尘扬起来。
阳光强烈,树荫、豆田、水沟里湿热,杂草快速生长。看着艾草,猪猡草,酢浆草,芦苇草,好像不顺眼,拔下它们扔在那儿,雨后,浇水后,大部分活过来。它们原来的根系残留没有拔尽,什么也不管,又过几天,象韭菜一样繁茂。是谁给了它们沉默、兴奋、繁杂的生命力呢?是谁让它们“枯死”又鲜活过来了呢?当人们惊惧来自天空的“太阳风”时,偏偏可能是太阳风射来力量,促使杂草们、小花们生生不息!而月光射来阴力,使它们显得敦厚温和。沉默一词,应该本身沉默,因为世界上根本没有沉默,只因为我们或它们听不到生命的絮语。黑莓,芦管,狗尾草,性格活泼些,用颜色气味显示自己的存在,尤其那狗尾草,象獴一样站立四顾,机灵自信。
夕阳西下。它被许多远远近近的树木遮挡,光色婆娑。很远处的树梢像火焰燃烧,那绿色要被烧焦,可还是绿色。不很强烈的光穿过几棵白杨树冠,再射到这院落里,给葡萄架过滤了,在地面洒下斑驳的阴影。凉爽宜人,幽静而开阔。阳光终于消失了,最后一抹余辉洒到屋檐板上,清淡如同一层浅黄的油漆。阳光收敛,地气蒸腾起来。闻到了葡萄带甜的酸味,混着土气的麦秸味,玉米地里的湿腥味,白杨树叶上的苦艾味,夹着杂草味。空气凉爽了,人的疲倦神态消失。
厨子来了,他的筐里装满了菜。这人长得眼睛细小,身体敦厚,布鞋走路很快,穿的蓝裤子摔来摔去的,不象一般的布料抖动正常。
“张老板,今天想吃什么啊?”
4 宴饮之乐(3)
“做什么吃什么吧!”张雪烽笑道,不习惯发号施令。“炒一个青椒洋芋丝,一个凉拌豆角,吃一顿行面,怎么样?你熬的醋卤有味道,比家里的香多了。”
厨子因为天气好而非常高兴,他在围裙上抹着手,说:
“你们城里什么都好,吃得好,上班也可紧张,没时间慢慢熬醋卤么!”他看看田野,问:“今天有几个人吃饭?”
“不下十个人吧!你去和面,给我菜。”
张雪烽削洋芋的皮,把皮削得太干净,白亮白亮的,把凹槽里的皮和土也剜尽。厨子做工精细,手脚麻利,平时没有这么细心。公共食堂,皮也不削,人们嘟囔着也吃了,——把皮和土粒吃下去。乡下女人,对地里挖出来的新洋芋,本身就白亮亮的,削皮会浪费,就用粗糙的手带着有力的指甲,把皮捋去了,搓尽了,好像剥动物的皮。洋芋,这个傻乎乎的块茎,敦厚温和,可以炒着吃,煮着吃,油炸着吃,晒干磨成面吃,烧着吃。它的产量大,吃法多,养活了象它一样的人们。张雪烽削了满满一盆子洋芋,搁在方桌上。摘豆角,把根须的一头掰断,抽调粗纤维。炒豆角要炒熟,半生不熟会中毒:时常听到报纸上说,哪里的民工吃了未熟的豆角中了毒,报纸只管渲染报道,一般来说,不知道事件后来怎么样了。张雪烽几次叮嘱厨子:“炒熟,炒熟,不要可惜炉子。”炸了豆角凉拌着吃,炸烂了,加上蒜,盐,醋,调料,香油,可保无虞。本地人爱吃凉拌豆角,有味道,爽口,不腻,脆生生,一碟绿色,看上去就舒服。但在比较高档的餐厅饭馆里,凉拌豆角的颜色非常翠绿青嫩,简直比地里长的还要绿嫩。这也是小小的技艺;在平时,等到凉拌出来,不太翠绿新鲜。有些多舌的人,总要唧唧喳喳,说饮食怎样怎样就好得很,怎么就不太好,其实并不如此。就象当今的一些著名专家,看待社会问题“提了西瓜,丢了芝麻”,经常提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