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均匀涂抹了最蓝的颜料。他弯腰抓起一块裂开的土疙瘩,捏碎,沙质的好土,干燥酥软,土屑从指缝间漏下,一缕灰尘扬起。
2 大地宁静(7)
一条小河傍依村庄逶迤。低洼里的涌泉汇聚,静谧流淌;不论人们何种形式的变动,它都会消失,隐入地表下。等人消失,它又涌出来,蜿蜒而行,向北方流去。有人说,它不是小河,而是一对野鸭,怕见人们。
这些年,张雪烽对土地的观念很极端:有时觉得不依靠土地,人照样实现自己的任何愿望,在今天,一些人除买卖土地攫取巨额利润,其实对土地毫无感情;有时觉得人永远离不开土地,即使将来到了火星上,还得耕种,走路,跪在土地上悲喜。你怀念土地也行,感恩也行,完全忘记土地也行,生命终归于土地,有人把它比为母亲,太恰当了。大自然,不论哪种生物都有自己独特的生存方式,它们走完自己的生命历程便沉默静息,诉说多少也没有意义;我们人,比起生物来可就单调多了,只不过我们爱幻想,爱创造。我们有时感到孤独、单调、沉闷,恨不得世界有三个地球,不喜欢这个地球了,到那个地球上去,不喜欢那个了再到这个上来。河西走廊的老人如果有三个儿子,就往往轮流在三个儿子家里过活,度过晚年。天人合一。从表面看,星星都一样,它们是遥远的,单调的,地球人并不去多想;其实很不相同。土星和木星上的美丽光环,地球无。我们幻想飞鸟一般进入光环里,旋转,飘悠,感受新奇。这只是幻想。各种杂念过后,静站土地,无虑看天空大地。
张雪烽走到一条南北弯曲的小路上,路旁几棵白杨,沙枣树,红柳,水沟里枯草与新草并存。看见一个老人坐在树根旁,他怀疑自己的视力下降;但老人安静地坐着,安静到跟从来不出声音的树懒一样,衣服与树皮土壤的颜色一致,不容易看见。
张雪烽拱手,微笑,打招呼:
“大爷!在休息。”
老人听清楚,抬头低眉,象高僧静默:
“歇坐。”
再没有说话,他慢慢提起一个旧篮子,又放下。他给地里干活的孙子孙媳妇送水送吃的回来了。张雪烽走到他跟前蹲下,继续说话。老人大概八十岁以上了,经受八十年的风沙和日晒,瘦削,皮肤黧黑,十几条皱纹。张雪烽口渴,便拿粗瓷杯子,倒点茶水冲一冲,茶色像咖啡一样,重新倒满,他笑一笑,喝一大口,又苦又涩,像一副中药。他喝完,把嘴里的苦水全部咽下去,奇怪,感觉体内燥闷热湿消退许多。老人的手也是黧黑的,他让张雪烽吃馍馍,张雪烽说不饿。那老人不坐了,手扶着后面的树站起来,颤巍巍,笑一笑,要走。那老人走到十几米开外的水沟旁,颤巍巍弯腰,从地里拔起一根木桩,拉一头羊,慢慢走路,慢慢消失。这老人真像地球运转一样缓慢。
张雪烽神志安定,不胡思乱想了。
远处是干涸的河川,弯弯曲曲,河底微波似的细沙,两岸稀疏的灌木、白杨、红柳丛,阳光照得田地斑斑点点;几片绿色的秋禾晒得舒适。夕阳被一块长条形的红云遮住,红云中间泛出紫色、玫瑰色、酡红色,手电筒一般的光线从云块的上边向天空照射,头顶上的天空清丽碧蓝,两朵小云块染红了。至于红云下边的光线,把祁连山的山谷染成橘色了。他产生诗人的遐想。回过神来,半个小时已经流失。原野呈现出层次性,由近到远,清晰的蔬菜色块,模糊的树木村庄,苍茫的远影,线条驼色构成的山脉,芦柑色的天空,白亮玫瑰色的夕阳。他的背影也被染红,向西眺望,伫立不动。
他用皮鞋踢着麦茬走路,几个麦茬飞奔起来。仰视北面天空清澈的蔚蓝色,远视从云块下钻出来大放异彩的夕阳,把地面的一切照得运转起来且富有诗意,身体敦厚温暖,思绪飞扬沉稳,想:“人在此刻,如果感觉不跟着日月星辰,不跟着自然的节奏,就是自己的不是了。从此,即使到了山穷水尽,即使老死了,这里也将是一处归宿。这松软的沙土,将覆盖自己。”他想起一部电影,非洲雨林里的黑人酋长,为快要离开尘世进入泥土而欣喜。他蹲下,抓起一把泥土,捏弄,里面曾经覆盖、消化、转生了数不清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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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乡村夏夜(1)
一年倏忽而过。
除干活忙碌,闲暇时农场的生活很单调。张雪烽从城里拿回来许多东西,啤酒,饮料,DVD,书籍,摩托车,盥洗之类,丰富生活。他逐步代替了在城里搞工程的王掌柜,运作着农场的一切。农场里,不仅种着小麦,也种着少量的玉米、洋芋、白兰瓜、大蒜、葡萄、白兰瓜、油菜籽,他得调度一切。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庄稼把式当他的耕耘顾问,事情他做决定。
夏天到。白天非常干燥,非常热,但到晚上,很凉爽。他在晚上大多数时候闲着,就到田间小路上,好像进入另一个黑色与亮光闪耀的世界里,坐着折叠帆布小椅子,歇凉,喝茶,休憩,思考,看夜空。如果没有外界的干扰,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真是太宁静了。乡村无喧,不问甲子,缓慢悠远。
又是晴朗的一个夜晚。因白天下雨,晚上空气潮湿,湿气却不凝重,甜爽流荡。青蛙们真热闹,它们在五百米外的一个水洼里聚会。估计不是几十个家庭的聚会,而是将近一百来个青年举行歌会。舞台皆若空游无所依,桦树,橡树,苔藓,柳絮,蒲公英。一个音质靓丽的嗓子“呱——呱——呱”一唱,在舞台上宣布比赛开始,肃静了几秒钟,大家就嚷嚷了,乱唱乱笑,乱跳。有几个青年站在最高处,很激情,小合唱《乡村夏夜》,呱呱——呱呱——呱呱呱!提高一个八度的叨咪嗦。翻译成人间的语言就是:“快来唱歌吧!乡村夏夜多美妙!”压倒了其他的歌手,一个歌剧院的女高音不服气,唱出了三个八度的“呱——呱”,它们真的被惊呆了,用对歌的方式唱:“哈!哈!”不知什么原因,它们忽然静默,又猛然爆发出欢笑,一个幽默的男人唱道:“哇——哇——哇——!”翻译成人的语言:“胖大嫂带领孩子们辛苦了!咱们围着她唱,让她乐一乐!”还有些声音,可能是嗓子唱疲乏的歌手,三三两两喝水,吃东西,拉家常,做个弯腰、劈腿的姿势,让其他人看。孩子们不唱歌,瞎胡闹,黑压压跑来跑去,相当于另一物种的我们小时候月夜下,一个个揪着衣服串起来,长蛇阵,摆动大笑,断了,扑倒在草地里成堆,打滚。
“张老板!转悠吗?”一个声音突然喊。
他回过身,跟前细看,是农场浇水放机井的绰号叫三青皮的一个老小伙,便把花瓣扔到草丛里,擦擦手,说自己散散步,雨后空气好呐。三青皮喜欢笑,从怀里取出两个烧洋芋,黑不流球的,但焦糊、干爽、绵香的气味已经传开。月夜里,看不清他爱笑的表情。他中等个子,胖墩墩的身材,肌肉瓷实,衣服破旧,衬衣好像要被结实的肌肉涨裂,还戴着帽子,帽扇耷拉在天门上。他喜欢把铁锨夹在后背弯腰走路。他说:“尝一尝,我家里烧的。”
张雪烽笑了,接住,说:“一人一个吧!” 三青皮对烧洋芋瞪一瞪眼笑道:“我哪能再吃?家里已经吃了。”张雪烽感到烧洋芋很烫手,拿不住,左右手轮换,吹气,“你在家里专门烧吃洋芋?”
“我爱吃,女人蒸馍馍,顺便灶火灰里烧的。”
“你吃吧!我在家里已经吃了两个。”他又说,把铁锨插进水沟,溅起泥水点儿,脊背靠着杏树树干蹲下,掏出莫合烟卷起来。张雪烽从兜里掏出自己的烟盒扔给他。他表示不要,但看到空中飞来烟盒,只好接住,仔细看烟盒的名称商标,没有抽出一根。笑了一下,望着张学烽说:
3乡村夏夜(2)
“你们城里人吃惯了鸡鸭鱼肉,吃这种东西好,透一透肠子。”
张雪烽隐瞒了这个国家城市里的豪族们过着历史上从未有的腐化生活,恍如明清王公再世,天天吃鸡鸭鱼肉算个啥呀?小菜一碟。听说富豪现在宴饮时品尝“满汉全席”里的“红烧天鹅”,还偷喝“养生婴儿汤”呢,害得女人们担心自己的孩子被他们偷吃,紧紧地抱在怀里,还吓唬夜哭不睡觉的孩子:“再不要哭!再不要哭!再哭叫人吃了心肝哩。”他回想城市,再回到眼前,谦逊一笑:“哪里的话,天天吃鸡鸭鱼肉?逢年过节改善改善。”
张雪烽剥开皮吃起来,烤得黄而不焦,环绕热气,绵甜适口,口感极佳。洋芋淀粉多,性凉,烧熟,则性温。他边吃边剥皮,三青皮忽然抢着说:“你不用剥皮!我的女人擦干净,皮吃起来香。” 张雪烽再没有剥皮,他也知道皮格外香甜。其实,明亮的月色下细细看,皮上的深凹里还有土粒、黑灰。他再没有剥皮,用指甲抠了黑灰,接上原来的话茬说:
“也没有每天吃鸡鸭鱼肉,有钱人确实是那样,何况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不过不管啥东西,吃可口就是好营养。这东西好,我们小时候偷着才能吃到,我有一次偷洋芋,还让人逮住啦。历史上,不知救活了多少人的命。”三青皮不解地问:“救活了多少人?”
“救活的人就多得很了!自从这里有了人,自从洋芋在这里种植开始,应该从南北朝开始吧。”
吃完, 张雪烽擦嘴,擦手,看一眼碧绿的田野,清凉的空气和月光,倍感心底踏实,精神奕奕,胸腔里一股元气环绕。张雪烽掏出自己的烟盒,抽出递给他一支烟,他高兴地接住。各自点燃抽起来,小小的烟火明灭。
一颗星星跌入南山。张雪烽喷了一口蓝烟,不解地问:
“人们为什么叫你三青皮?你也不生气?”
月光真亮。三青皮笑了,嘿嘿了好几声,脸上瓷实的肌肉两个疙瘩,呈现暗色,肌肉瓷实得像拳击士,好象别人提起了他幸福的往事:“我以前爱吃青皮杏子。人们叫了就叫吧,我这人不生气。”
“一个男人家,怎么爱吃青皮杏子?”张雪烽后仰身体,大笑。
“年轻时的事了,转到湖湾里,没事干,爱上到树上摘青杏子,摘的迟,早让人摘去了。我这人奇怪,经常吃,牙也没问题,现在还能把啤酒瓶盖儿咬开,吐掉。我女人当姑娘时爱吃,爱到这湖湾里干活,平地,打土块,薅草,揪燕麦,捋黄楙菜籽。每年夏天我都摘,湖湾里好一片杏树。我们就熟悉了,开玩笑,帮着她干活。我有一次问她:给你摘几年的杏子,你也不感谢人家?她说吃几个杏子,也想感谢?我说,我家里有杏子一样大的一块金子,给你砸个一个金戒指,一个金耳环,一条金项链,嫁给我吧!她没有说话,拿杏子砸我,说问一问家里的大人。后来就同意了。我女人脾气好,老实,不惹事情。”
张雪烽好奇,紧问:“你没有金块?砸了没有?”
远处月色朦胧,大漠那面似乎狗吠。三青皮后仰身体,咯咯粗声笑:
“哪里那个玩意儿?她从来没有说起过。”
“现在别人叫你绰号,你为什么不生气?”
“一个绰号也没有啥。白生气,生了也没用。我这个人奇怪,如果生了气,反倒能吃能睡。”
“脾气好,寿命高;晚上在干啥?”。 最好的txt下载网
3乡村夏夜(3)
“也没事干,吃过晚饭,喂牛,拉土,出羊粪,村里打打纸牌。我这人不爱打麻将。躺在炕上看电视,不知啥时就睡着了。有几次女人回娘家,娃子们睡在厢房里,我早上醒来,电视怎么嗡嗡嗡响着,原来晚上看电视睡着,忘记关。我爱拉二胡。冬天晚上拉一拉。”
张学烽惊异:“你的本事还不小。”
他高兴啦,把衣服箍紧,树身上靠得更舒服,说:
“祖祖辈辈种地当农民,不知从哪辈子先人开始拉二胡了,说不清,一代代传下来。我那把二胡是爷爷那一辈买的,音色厚重,木头油腻,现在换了两次蛇皮。拉什么曲子?《王哥放羊》、《游龟山》、《西山小调》、《四郎探母》,也拉《赛马》、《林海雪原》、《沂蒙山小调》,还有现在的流行歌曲。”他忽然问张学烽:“听说城上有专门培训二胡的?”
张学烽点头:“当然,什么都有培训班;恋爱都有培训班。”
三青皮高兴问:“恋爱?培训班里讲啥?”
“不会说话的人,教一教怎么说话。”
他哦一声。静默,远处很亮,又朦胧,小路格外明亮。野猫忽地窜过去,可能发现了鼠类。夜空里蝙蝠乱飞,夜蛾不少哩,专门吓唬女人。他来了兴头:“我的娃子从小就拉,可听说方法不正确,要想提高,得请学校里的老师。”
张学烽答应,他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