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葫芦。有的葫芦藤被剪了,根部嫁接黄瓜苗。葫芦藤重新出发,身上吊了许多“小乳瓜”,与原来的葫芦比美。西红柿像个抖开翅膀的绿公鸡,腋下带着密密麻麻的绿果,有的绿果发红了,散发着生麻味,与葫芦黄瓜世界交流气味,像体育馆训练的运动员,结实鲜壮。《齐民要术》说:“蓬生麻中,不扶而直。”茄子一个个垂吊,仿佛处于最低甘心情愿,就像那些从来没有怀疑过“命运”的低洼地势上生存的人。辣椒也在茄子旁边,却很高兴的样子,学到了葫芦的颜色,麻雀挤挤挨挨的热闹脾气。不过辣椒发红以后,它就变了,像人群里机灵俊俏的人儿,不好惹。小油菜、小芫荽、小芹菜什么的,种在温棚的最西面,它们刚浇了水,脆生生,吃喝得饱饱儿,安静,与世无争。林楠兴奋地蹲下,揪了一片芫荽叶闻,浓浓的刺激的味儿,好像药房里的中药,她惊奇地皱了眉。北墙上挂着镰刀,瓶儿,绳子,塑料袋。
头顶的塑料大棚,草席卷了,太阳热热地晒着。他们在温棚里走了个来回。回到原来的地方,再回望:如果一个人走进去,会隐匿不见,给人迷离新奇感。空气不冷也不热,寂静无声。林楠兴奋地说:
“经常到这里摘菜,多有意思呀!”
他走到小屋前,鼻子贴在玻璃上看屋里。玻璃朦胧不清,怎么没有人呀!哦,看清楚了,原来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争抢什么东西,小伙子把东西举得很高,姑娘双手抢,荡圆形秋千,嘻嘻哈哈的,把小屋外面的,大棚外面的世界忘记了。他想笑又没有笑出来,收回身体,轻声走过来。她很奇怪,也要看一看是什么事情。他拦不住她;她很执拗,头就贴在玻璃上了。她看清楚以后,笑起来,低着头走过来。
她的皮鞋声惊动了屋里的两个人。在他们还没有走出温棚时,小伙子不高兴的声音传来:
“喂,你们是干什么的?有什么事?”
他们不能不说话就走出去,他只好站住说:
“我们以为没有人,进来看一看;没想到有你们,对不起!”
“门帘子都压着石头,怎么硬进来呢?天气这么冷,要冻坏菜吗?”
张学烽再一次抱歉地说:
“对不起!我们以为没有人,想看一看。”
一时无话,沉默着。
小伙子看他背着猎枪,气宇轩昂,不像坏人,语气温和。不好发作乱骂,也不敢轻视,又见他提着布袋,觉得确实有事。再偷觑一眼女人,漂亮洋气,不是平常人,不敢生气了。他们又在自己的地界上,心软了,打招呼:
“哦,也没有什么好看的;来!进屋坐一坐吧!”
他们相视一看,不好走,也不好拒绝,就走进了小屋。
一间不大的小屋,四壁红砖墙,水泥上刷了大白粉,砖头地,小炕,比温棚里更暖和。摆设简单,锅碗瓢盆,衣帽货架之类,但很整洁,米黄色纱巾挂在墙壁钉子上,一床花被铺开在炕上,炕里煨了火,被窝里可能很热很热。河西走廊的人家,炕洞里烧着麦草,煨着牛粪,还有院落里容易烧掉的垃圾,炕洞里一直冒烟,天气再冷,身和腿进入被窝里就立即热了。这两三个平方米是人们冬天喜欢的一个地方。小屋里散发着饭味、湿气味,泥土味,也散发着那个姑娘化妆品的气味。她背转身,在盆子里洗毛巾呢。见有客人进来,转过身,很漂亮的一个姑娘,脸红着,朝客人点点头,就泡茶。地上没有凳子椅子可坐,小伙子请他们炕沿上坐。一会儿,小伙子笑道:“既然来了,上炕吧,热热火火坐一会。”他们说不了,很麻烦的,难为情,但张学烽很想到被窝里取暖,歇一歇。他们把肩膀上的东西放好,猎枪靠住墙。到底脱鞋上去了。土炕上很烫,揭开被子,就散发出热气和土焦味;张雪烽感到熟悉亲切。林楠脱衣服,脱鞋,用了十分钟。她一辈子从来没有上过炕,惊喜上了炕,却不知在被窝里怎样放自己的腿脚,她怎么放也不舒服,自个儿笑了,因为她穿的裤子很紧。但一会儿,她就惊喜被窝里的热热火火了,她把手也放进被窝里,说:“哎呀!怎么这么烫?”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18 事中之事(7)
张雪烽看着她,心里笑了一下。又看着他们,心里也笑,问小伙子:
“怎么不在家里?温棚里成了生物圈二号了。”
小伙子说:“反正得有人;她今天也没事,一起来传粉。”
“是你的对象吧?”张雪烽赞许。
小伙子憨厚一笑,没有说话,望了一眼姑娘。他蹲下干活,力气也大,用钳子绑竹片。姑娘泡好了茶,茶杯里舀了几匙白砂糖,把一个深红色炕桌摆到炕上,放好茶杯,很轻地说:
“喝茶。”她洗了一盘苹果端上来,苹果储存在地窖的沙子里,保持原色原味。她瞥了一眼林楠,很紧张,很拘谨,这个城市女人太漂亮了!
经过交谈,他们在这里过着半野外的生活,原因如此:
他们经人介绍成为一门亲事。河西走廊乡村的风俗:结婚太早不合适,未免嫩点,太迟也不合适,二十四岁一过就有点大了,男二十二三岁,女二十一二岁,刚合适。亲事是肯定了,但他的家里还没有把房屋盖好,两万元的礼钱还没有攒够。双方尤其男方在准备着,积蓄着,拖了半年,还没有结婚。他们的感情可热烈了,买了手机经常打电话,发短信,还到兰州去玩过几天。今年就要结婚啦,房屋也盖好了,装潢华丽,院落里水泥浇灌出来,院落墙壁上红白瓷砖贴出来,镶嵌图案,新鲜美观。庄门都修得气派,钢大门,焊接暗锁,挂红布条。门头上方瓷砖拼组一幅釉彩山水图,山水间四个颜体字:“紫气东来”。新房屋(就是洞房)配置得赛过贫穷的城里人,没有电脑罢了。一年前养好的一头牛长大了,两只羊长大了,一头猪长肥了,几十个鸡长胖了。两万元的礼钱也准备好了。想不到,两家的老汉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起来,闹僵了。两个脾气暴躁的老汉,竟挥舞着拳头大喊:“不是东西!算了!”小伙子的爹私下得意洋洋:反正姑娘已经跑不掉了,二人悄悄睡觉哩,是“煮熟的鸭子,飞不掉了”。她会怎么样呢?不会怎么样。她会找上门来,不但咽这口气,还能讨价还价。姑娘的爹私下认为:“这老汉太欺人!可恨让姑娘跟他们打交道太早了。他不给面子,不幺名挂榜找上门来,老子不办这事。”这就象俗话说的“瞎子打架死顶着”,一直顶了半年。
小伙子和姑娘既气恨自家的人,又气恨对方家的人。他们想了许多办法,两个老汉始终不见面,不松口,不办事。他们经常幽会,商量对策,说说话,送点吃的,姑娘有身孕啦。这让他们又喜又怕。姑娘斩钉截铁地对小伙子说:“赶腊月里不结婚,我无脸见人,打掉胎去南方打工,再也不回来,一定不回来!”小伙子瓷实能干,但言语短,想起书上的一句话,说:“非你不娶!万一腊月里结不了婚,我们到新疆去打工,过上几年再来。”姑娘说:“不!不跟着你乱跑,要跑,我一个人出门去!再不回来!”小伙子说:“不行!”
婚事这样拖着,男方家暗喜,仿佛在说:“等着瞧!来给我们说软话。”女方家里的人很愁闷。这姑娘可懂事理,有北方人的坚毅泼辣,她对男方家里的人很气愤,故意作贱姑娘的名誉,心想将来嫁过去,跟他们势不两立。
张雪烽和林楠听到这里,觉得这事情本不应该拖延,可以解决,没有什么困难,是情绪作怪。唉!人与人之间不应该这样。他对他们乐观地说:。 最好的txt下载网
18 事中之事(8)
“你们的事包在我的身上,我去给你们解决。”
林楠对他们两个人产生好感,尤其喜欢姑娘,俊俏聪明,为爱情、为名誉而活着。林楠产生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特别同情姑娘。她有几块玉佩,平时轮换着戴。她解下脖子里戴的一块,桃心,刻着龙凤,蓝里透绿,花纹美丽。她想戴到姑娘的脖子里,便对姑娘说:“送给你!会保佑你的。我给你戴!”姑娘没有动,好像想别的事。忽然明白了这个城市女人给自己送玉佩,轮转身体不戴。林楠拿出女人的那种柔韧劝慰法,姑娘同意了,任她解衣佩戴。戴完,姑娘的眼泪下来了,她用袖子擦。林楠帮着她擦眼泪,说:“别哭了!别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们从背包里拿出吃的东西来,牛肉罐头,卤猪踢,蛋糕,饮料。张雪烽吩咐小伙子把野鸡剥洗,炒了吃。
四个人谁也忙碌,一个小时后一桌饭摆上了炕桌。为打破陌生的拘谨,张雪烽露出乡土味,言谈动作半个农民一样,林楠的高雅消失了,坦率随和,于是这顿饭四个人吃得很开心。
姑娘小心翼翼地对林楠说:
“你们真好,真幸福!”
林楠穿的那件羽绒服可能非常贵,毛领是真兔皮,皮靴也可能非常贵,在地下摆的四双鞋里,林楠的皮靴黑亮笔挺润泽,鹤立鸡群。她想不出来他们的孩子是什么样子的,一定是非常俊俏,脸非常白,非常文雅,早学会了钢琴,小提琴,学习非常好,在奥班里,就问:
“你们的孩子多大了?上初中了吧?学习一定好得很吧?”
他们面面相觑,没有说话,不知怎么回答。姑娘感到自己问错话了,脸红了,难为情地低下头。小伙子望了姑娘一眼,好像责备:“懂又不懂,你乱问城里人什么呀!”
张雪烽抬头,平静地回答:
“我们是两个家庭的人,今天出来玩。”
这句话一出,小伙子姑娘惊呆了!老天爷呀!他们比夫妻还要好哪!怎么好成这样?在平时,小伙子姑娘一定痛恨这号人,看着背影骂三骂四,今天却感到他们是实实在在的好人。如果他们是不好的人,那么天下的好人是谁呢?中国的好人是谁呢?再就没有几个好人了。姑娘露出笑意,她的心情又起了许多变化。四个人的心里都起了变化,互相影响,在感觉这种事情的善恶,好象才知道一件新鲜事,暗淡里一支蜡烛点燃了,发出光,亮了许多。林楠想到自己比这个姑娘幸福了不知多少呵!她为张雪烽有亲近而又遥远的职业能力、坚毅勇敢感到非常幸福。姑娘笑意望着他们,羡慕他们是大学生,有工作,羡慕他们长得那么潇洒漂亮!羡慕他们这些城里人的爱情:高尚,富裕,自由,浪漫。
好!该出发了,去解决家庭纠纷,让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姑娘待在温棚里,小伙子带着张雪烽和林楠到他家里,半个小时的路程。在谈判桌上,张雪烽对小伙子的爹说:
“婚事这样拖着,你们的好处是:没有跟着女方家转悠,很得意,花的钱少,有面子。女方家可很难受,好像没有好处。但是,如果女方家暂时屈服,低头,将来婚事成了,女方一辈子认为你们不讲信誉,将怀恨在心,整日闹别扭,吵吵嚷嚷,过不上安宁日子,你们会被村上的人们笑话。人,可不能经常生气呀!一个家庭,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不想一想‘和气生财’那句古话呢?假如婚事不成,女方一气之下远走高飞,她也是出色的姑娘,她的前途谁能说清?或许嫁了南方更有钱的人,过着更富裕的日子。那你们得到了什么呢?除了房子和钱,没有人了 ,一切还不都得从头再来?真的重新找对象,那麻烦大着哩。那你的儿子假说重新找了个对象,是不是姻缘呢?再说,你们两家本没有矛盾,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怎么能因小失大呢?在现代社会的农村家庭,家家都差不多,双方大人的脾气性格是次要的,钱少一点也是次要的,只要年轻人情投意合,就是好婚缘,以后慢慢发展么。哎!我说老伯,你活了几十年,经历的比我们多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18 事中之事(9)
这个老农民,不坐椅子,偏要蹲在火炉旁的地上。他脸色土黑,头发很短,皱纹布满天门,抽着烟,不说话。屋里沉默。林楠坐着沙发的一角,她那样的高贵洋气,望着屋内的陈设和蹲在地上的他,好像洞悉世间一切,吓得老汉不敢说话。他小声咳嗽着,弹着烟灰,他的指头被烟熏黄了。他嘴角嗫嚅,似乎要说话,没有说出来。人么,心事有变化了。
在这个间隙,张学烽看到他,脸色青黑,眼神不收光,说给他号脉。他怀疑地看着张学烽,努着笑意第一次说话:“你?会号脉?”又想号脉没有损害,就拿了个小方凳,慢腾腾坐到茶几前。挽袖子,把胳膊伸给他。医生号了他的两个手腕,五脏六腑基本平稳,只右手腕上的“中脉”沉迟,如绵羊得了风寒似的走路,又看他的舌头,断定他也为婚事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