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的恩底弥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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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的恩底弥翁-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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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澄哥哥……”她轻轻地念道,再睁开眼,外头是茫茫然的雨夜。
  手中的包被雨水打湿,她伸手进去摸索,掏出一张身份证,掸掉上头的水珠,上头她笑得苍白又勉强,旁边的三个字“李小恬”,组合起来对她来说,还是陌生的单词。
  办下来也就一百多块钱,但心里安定一些,比起一个月之前不顾一切地跑到陵城来,她现在总算找回一些常识和理智。除了证件,还有一张濡湿的纸条,不过是由圆珠笔写就,字迹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是刚刚颜珊给她留下的,那个女孩子是她大学班里的团委书记,人一向热情明快,看来这两年下来,也没有什么变化。
  罗浅浅还记得自己二年级那年寒假,跟颜珊在火车上也邂逅过那么一回,颜珊也是刚刚那样特别惊喜的样子:
  “哎罗浅浅,你也去陵城?没听说你是陵城人?”
  她那会儿嗫嚅着说:“去,去看一个朋友。”
  结果当然是没有看到。白白浪费一年的家教打工钱。
  当时她们所在的是寂寂无名的一所师范院校,罗浅浅是被调剂过去的,高考前后那段时间的状态,她整个人都懵了,钝掉了,不要说别的,就是被调到大西北,估计她也茫茫然就去了—只要能离开海林那个城市,戈壁她都愿意。
  那是多久之前?六年。
  然而还可以往前追溯,时光那样漫长,有些地方柔滑好像丝缎,有些地方生涩得如同砂纸,你不能要求它每一处都让你适意,但你可以有所偏爱,珍藏,不时拿出来穿一穿,在现实当中寻求那一段的心情。
  

初遇
罗浅浅九岁的时光,是一段柔软洁白的棉布,她所居住的这一片居民区,大人都互相认识,光是市委的就占了大部分,海林这个小城市,相关人员的升迁调职,这里往往有第一手的资讯,谈笑有高层,往来无闲人,公开的、私下的,洪亮的、细碎的。这些是她童年,背景声音里的一条细流。
  可是这些事情,和童年的罗浅浅有什么相干。
  她每天数着阳光一寸寸筛过槐树的叶片,然后,日头抛落在那些浓密的爬墙虎上,显出深浅不一的绿色来,只要稍微换个角度,它就由苍绿镀上一层浅淡的金黄,真是有趣。
  或者偶尔,去寻觅大门前那棵老松树上最长的松针,一边找一面念,试图劝慰失败者,激励新进者,表扬胜利者,最后捏着一根“松魁”,抛下一地松针,班师回朝。
  这样的日子,其实蛮开心的。
  无牵无挂,没心没肺。
  直到她遇到那个男孩子。
  人在做小孩的阶段,总觉得成年人,是很神秘的一个群体。
  不可琢磨,在一定程度上难以接近。
  这个群体中除了自己爸爸,罗浅浅最喜欢的就是张阿姨,后者是海林市的一个传奇,上过市电视台。派出所的女警,人不穿制服的时候,却温柔耐心得不行。铁血柔情的典型。
  罗浅浅特别羡慕张阿姨的女儿,一个大她*岁的姐姐,那个时候在外地念大学,张阿姨家,按照后来一个说法,就是空巢。
  张阿姨家里偶尔会出现陌生的小孩,邻居们都知道,她又把工作中遇到的孩子领了回来,这些孩子中,有走失的,有被拐卖救回的,还有受家庭虐待的,他们中的大多数,战战兢兢,眼神惶恐,时隔几天被家长领回去,都对她恋恋不舍。
  小澄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只是一直一直没有人来领他。
  罗浅浅第一次看见他,是一个夏日午后,捏着一只豆娘的两边翅膀,冲到张阿姨家,把门拍得砰砰作响:
  “张阿姨,张阿姨!”
  张阿姨隔了一会儿来给她开门,脸上的表情疲惫却温和:
  “浅浅来了?”
  让进屋,她擦一擦罗浅浅额头上的汗:“阿姨煮了绿豆汤,浅浅要不要喝?”
  罗浅浅兴致勃勃地大声回答:“要!”
  “不过你得先给那边房间里的小哥哥端一碗过去,好不好?”
  “好。小哥哥是谁?”
  “你叫他小澄哥哥,浅浅啊,阿姨给你个任务,你要是跟这个哥哥做了好朋友,阿姨给你买五个雪人头。”张阿姨笑眯眯地看着她,慢慢地说。
  这个奖励,是相当的高了。
  罗浅浅一手端着绿豆汤走进房间,张阿姨在身后轻轻推她:
  “浅浅,去。”
  他坐在那里,四周透明的阳光中,有微尘在轻轻翻滚。
  罗浅浅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白皙、这么好看,同时这么安静的男孩子。
  “哥哥,这个给你喝。”
  他看着自己一双手,置若罔闻。
  浅浅回头看看张阿姨,后者对她鼓励的笑。
  “你叫小澄对吗,我叫浅浅,罗浅浅,我们做好朋友吧。”
  他长长的睫毛动了一动,重复她最后几个字:“……好朋友吧。”
  “嗯。你看这个。”她把手里捏着的豆娘给他看。
  这脆弱的动物仿佛突然醒了,在她指间,突发一个剧烈的挣扎,细小的腿,扭曲蜷缩,又快速张开来。
  眼前的男孩子似乎被吓了一跳,往后一缩。
  “啊你不要怕,这个不咬人的,你看。”罗浅浅捏着豆娘的翅膀,让它在她另一只手的手背上爬,“很好玩的。”
  他皱着眉头。
  “你要吗?”
  他不回答,她伸手握过他一只手来,让豆娘落在他手背的肌肤上。他猛然一颤,却没有缩回手去。
  “麻麻的对吧?”
  男孩的嘴角,显出一个近似笑容的形状来:“麻。”
  她松开手鼓励他:“你自己捏捏看。”
  他的手指放在豆娘晶莹的、比绵纸还要薄的翅膀上,一碰,然后移开。
  罗浅浅还没反应过来,豆娘扑闪扑闪,从他手上飞开来。
  “哎呀哎呀,我好不容易抓到的啊!”小女孩看着这美丽的昆虫在午后的暖阳中做绕场飞行,有点懊恼。
  男孩却笑起来,唇红齿白。
  那一年,罗浅浅刚满九岁,就这样,认识了被遗弃的自闭儿柏澄。
  张阿姨送她出来时,摸一摸她的头:
  “浅浅,其实你很幸福。”
  的确。
  那个时候,她父亲还没有那么忙,周围人都疼爱她。
  那个时候,生活于她,是轻松的游戏。
  那个时候,天很蓝,风很轻,一切刚刚开始。
  

牵绊(1)
那天之后,罗浅浅去张阿姨家,都能看见柏澄,而每次看见他,他都坐在同一个房间的同一个角落,眼神安安静静的。
  她很多年以后才知道,他们这样的孩子,很难适应一个新环境,但适应了之后,就产生依赖,轻易不肯离开,熟悉才能给予他们安全感。
  可她那个时候正是好动的年纪,无法理解,每天每天坐在一个地方,看着不变的景色,他是怎么能够不把自己给闷死。
  “小澄哥哥,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他没有反应,说多少遍也是一样。罗浅浅于是泄气,坐到他身边:
  “有什么好看的嘛。”
  外头是间隔的几株鹅掌楸,尚未长成,却是葱翠可喜。
  那一刻她才察觉到,树叶不是只有在秋天才掉落,有时候,即使没有风,偶尔也会有鲜绿的叶片晃晃悠悠打着旋儿,莫名所以的,惘然的,却是无可挽回的落下来。
  后来,在她的回忆里,它们是一声一声的叹息。
  小径上不时有人走过,静态的画面被破坏,柏澄皱一皱眉头,然后等人过去,再舒展开来。
  后来想一想,他不喜欢人。
  “小澄。浅浅。”张阿姨推门进来,“浅浅今天不上学?”
  “卢老师要生小孩了,语文课没人上。”
  张阿姨还是有点吃惊:“小卢?这么快?”
  罗浅浅上的子弟小学,有些老师就是这个居民区出来的孩子,初中念完上个师范院校,毕业出来,年纪轻轻就有一份轻松稳定的工作,很惬意。
  小卢老师怀孕之前,有时候还跟小姑娘们一起跳皮筋,阳光下眉眼之间的神采轻轻跳动,就是个大小孩。
  “那浅浅不想出去玩吗?”张阿姨问,“天气这么好。”
  “我一个人呀。”
  “小澄,你愿意陪浅浅妹妹出去玩吗?”张阿姨用诱哄的口吻,俯下身对小澄说:“小澄,你愿意吗?”
  他抬头看她一眼,再看浅浅一眼。
  “对呀,浅浅妹妹很喜欢你的。”
  “很喜欢你的。”他重复道,“很喜欢你的。”
  这个男孩子对一件事有反应的时候,最先都是重复对方的语言,不带感情的,在犹疑,在判断。
  “浅浅。你愿意带哥哥出去玩吗?”
  罗浅浅很开心:“好啊。小澄哥哥,我们去钓地老虎好不好?”
  “不能跑那么远。”张阿姨对她说,“只能在这附近,知道吗。”
  她随口答应,去拉柏澄的手:“小澄哥哥,走吧走吧。”
  他看她,犹犹豫豫地站起来,没有抽回手,然后转头看张阿姨,后者对他鼓励地笑笑。
  同时摸摸罗浅浅的头:“浅浅,你要好好照顾小澄哥哥。”
  “好。”这话让她感到很骄傲。
  跟柏澄在一起并没什么好玩,罗浅浅一个人掘了半天草根,看他直直站于眼前,小孩子的耐心终于殆尽,任性凉薄的一面显现出来:
  “我不跟你玩儿了。你回去。”
  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这时候罗浅浅瞧见张阿姨在厨房窗口那里,一边做饭,一边往这边望,于是突然起了个恶作剧的念头:
  “我们跑远一点,好不好?”
  柏澄回头看张阿姨家的房子,再看看她。这时候张阿姨离开窗口,她扯他:
  “走,走。”
  柏澄被动地被她扯着,两个人往窗口看不见的地方奔去,半分钟以后罗浅浅听见张阿姨的声音:
  “浅浅?小澄?浅浅!”
  罗浅浅当时的意识里,大概是觉得这是一场捉迷藏,玩得投入极了,转身对柏澄做了个手势:“别应诺!”
  同时竭力捂住一个奔涌而出的笑,是小孩子对于偶尔能够骗到大人,所产生的那种荒唐的狂喜。

牵绊(2)
一直跑到居民区旁那一片被废置的体育场上,蹲下身揪起地面上的草,罗浅浅开始专心致志地吊地老虎,这一种凶悍的虫,咬着草根被拎出来,扭曲着张牙舞爪却是手足无措的样子,她看了很是开心。
  她以为小澄一直在看着她玩,等想起他,回头看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这一吓非同小可,扔掉手里的草根站起来,罗浅浅惊慌地四处张望,哪有他的影子?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对另一个人遍寻不着,这感觉一生都没有忘掉。
  孩子的疏懒和凉薄被恐惧和歉疚驱赶得一丝不剩,她沿着原路跑回去,一路都没有见到小澄,跑着跑着竟然没忍住,一边哭,一边小声说:“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同时心里也知道,这个祸不是用这句话,和哭一哭就能骗过去的。
  从此以后,罗浅浅,不会再有人相信你。
  一个下班的叔叔看见她:“哎?浅浅,跑这么快干什么去?”
  她停下来,喘着气:“小澄,小澄。”
  “小澄?”他想了一想:“那个傻乎乎的小男孩是吧?”
  罗浅浅不知道要摇头好还是点头好,“他才不傻……您看见他?”
  “就在体育场那一排树后头嘛,怎么?两个小朋友跑丢了?”
  她顾不上答就往回跑,同时略略松一口气,原来他没走远,是她没有看见。
  有些冬草枯萎后,来年没能再发,废弃的体育场上,便遗留下一些隆起的成束草根,僵死了,却是奇怪的柔韧。
  罗浅浅跑回去的时候太心急,绊在其中一个上,这一下摔得太狠,与地面相触的部位,像被砂纸狠狠磨过,一阵辣辣的麻意,然后疼痛开始一点点尖锐。
  周围有人看见,发出“哎呀”一声,感同身受的惊呼,*岁的小女孩也有自尊心的,太狼狈了,不知道要怎么哭。
  就在这个路人在思量要不要上前帮忙哄一哄之间的时候,罗浅浅爬起来,竟然二话没说,把小手往裙子上蹭一蹭就继续往前跑去。
  那一排小冷杉后有好几个小男孩,其中两个还是罗浅浅爸爸单位同事的小孩,这些小小的脸庞上正带着孩子式冷酷的恶意:
  “喂,你就是那个小白痴吧?”
  他这句话的对象并没有理他,听而未闻的神情。
  男孩子的虚荣心被严重挑战,伸手搡他一把:“你是聋子呦?”
  柏澄被推得向后退了一步,干净的一张面容全无表情,眼睛里却已经有恐惧,只是找不到一个出口,可以表达。
  这样的无措却被对方视为蔑视,男孩们对这个同龄人表现出来的近似成年人的超然深恶痛绝,就像幼兽也有尖牙利爪,暴力因子同样存在于人类的幼年期。他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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