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皓(回头呼唤,声音喑哑)等等!叫他们再等等!等等!(颤巍巍转对思,言语失了伦次)你再告诉他们,说钱就来,人就来,钱就拿人来!等等!叫他们再等等!
愫方姨父!你——
〔愫方把皓扶在一个地方倚着,看见老人这般激动地喘息,忽然想起要为他拿什么东西,立刻匆匆由书斋小门下。
陈奶妈(不住地劝解)老爷子,让他们去吧,(恨恨地)让他们拿去挺尸去吧!
曾皓(几乎是乞怜)你去呀,思懿!
曾思懿(这时她也不免有些难过,无奈何地只得用仿佛在哄骗着小孩子的口气)爹!有了钱我们再买副好的。
曾皓(愤极)文彩,你去!你去!(顿足)江泰究竟来不来?他来不来?
曾文彩(一直在伤痛着——连声应)他来,他来呀,我的爹!
〔外面爆竹声更响,抬棺木的脚步声仿佛越走越近,就要从眼前过似的。
曾皓(不觉喊起来)江泰!江泰!(又像是对着文彩,又像是对着自己)他到哪儿去啦?他到哪儿去啦?
〔这时通大客厅的门忽然推开,江泰满脸通红,头发散乱,衣服上一身的绉折,摇摇晃晃地走进来。
〔爆竹声渐停。
曾皓(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江泰,你来了!
江泰(小丑似的,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不知是得意还是懊丧的神气,含糊地对着他点了点头)我——来——了!
曾皓(忘其所以)好,来得好!张顺,叫他们等着!给他们钱,让他们滚!去,张顺。
〔张顺立刻由书斋小门下。
曾文彩(同时走到江泰面前)借,借的钱呢!(伸出手)
江泰(手一拍,兴高采烈)在这儿!(由口袋里掏出一卷“手纸”,“拍”一声掷在她的手掌里)在这儿!
曾文彩你,你又——
江泰(同时回头望门口)进来!滚进来!
〔果然由通大客厅的门口走进一个警察,后面随着曾霆,非常惭愧的颜色,手里替他拿着半瓶“白兰地”。
江泰(手脚不稳,而理直气壮)就是他!(又指点着,清清楚楚地)就——是——他!(转身对曾家的人们申辩)我在北京饭店开了一个房间,住了一天,可今天他偏说我拿了东西,拿了他们的东西——
曾皓这——
警察(非常懂事地)对不起,昨儿晚上委屈这位先生在我们的派出所——
江泰你放屁!北京饭店!
警察(依然非常有礼貌地)派出所。
江泰(大怒)北京饭店!(指着警察)你们的局长我认识!(说着走着,一刹时怒气抛到九霄云外)你看,这是我的家,我的老婆!(莫明其妙地顿时忘记了方才的冲突,得意地)我的岳父曾皓先生!(忽然抬头,笑起来)你看哪!(指屋)我的房子!(一面笑着望着警察,一面含含糊糊地指着点着,仿佛在引导人家参观)我的桌子!(到自己卧室门前)我的门!(于是就糊里糊涂走进去,嘴里还在说道)我的——(忽然不很重的“扑通”一声——)
曾文彩泰,你——(跑进自己的卧室)
警察诸位现在都看见了,我也跟这位少爷交待明白啦。(随随便便举起手行个礼)
〔警察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外面的人:(高兴地)“抬罢!”(接着哄然一笑,立刻又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曾皓(突又转身)
陈奶妈您干什么?
曾皓我看,——看,——
陈奶妈得啦,老爷子,——
〔曾皓走在前面,陈奶妈赶紧去扶,思懿也过去扶着。陈与皓由书斋小门下。
〔外面的喧嚣声,脚步声,随着转弯抹角,渐行渐远。
曾思懿(将皓扶到门口,又走回来,好奇地)霆儿,那警察说什么?曾霆他说姑爹昨天晚上醉醺醺地到洋铺子买东西,顺手就拿了人家一瓶酒。
曾思懿叫人当面逮着啦?
曾霆嗯,不知怎么,姑爹一晚上在派出所还喝了一半,又不知怎么,姑爹又把自己给说出来了,这(举起那半瓶酒)这是剩下那半瓶“白兰地”!(把酒放在桌子上,就苦痛地坐在沙发上)
曾思懿(幸灾乐祸)这倒好,你姑爹现在又学会一手啦。(向卧室门走)文清,(近门口)文清,刚才我已经跟你的愫表妹说了,看她样子倒也挺高兴。以后好啦,你也舒服,我也舒服。你呢,有你的愫表妹陪你;我呢,坐月子的时候,也有个人伺候!
曾霆(母亲的末一句话,像一根钢针戳入他的耳朵里,触电一般蓦然抬起头)妈,您说什么?
曾思懿(不大懂)怎么——
曾霆(徐徐立起)您说您也要——呃——
曾思懿(有些惭色)嗯——
曾霆(恐惧地)生?
曾思懿(脸上表现出那件事实)怎么?
曾霆(对他母亲绝望地看了一眼,半晌,狠而重地)唉,生吧!
〔霆突然由通大客厅的门跑下。
曾思懿霆儿!(追了两步)霆儿!(痛苦地)我的霆儿!
〔彩由卧室匆匆地出来。
曾文彩爹呢?
曾思懿(呆立)送寿木呢!
〔彩刚要向书斋小门走去,陈奶妈扶着曾皓由书斋小门上。皓在门口不肯走,向外望着喊着。彩立刻追到门前。外面的灯笼稀少了,那些杠夫们已经走得很远。
曾皓(脸向着门外,遥遥地喊)不成,那不成!不是这样抬法!
陈奶妈(同时)得啦,老爷子,得啦!
曾文彩(不住地)爹!爹!
曾皓(依依瞭望着那正在抬行的棺木,叫着,指着)不成!那碰不得呀!(对陈奶妈)叫他别,别碰着那土墙,那寿木盖子是四川漆!不能碰!碰不得!
曾思懿别管啦,爹,碰坏了也是人家的。
曾皓(被她提醒,静下来发愣,半晌,忽然大恸)亡妻呀!我的亡妻呀!你死得好,死得早,没有死的,连,连自己的棺木都——。(顿足)活着要儿孙干什么哟,要这群像耗子似的儿孙干什么哟!(哀痛地跌坐在沙发上)
〔訇然一片土墙倒塌声。
〔大家沉默。
曾文彩(低声)土墙塌了。
〔静默中,江泰由自己的卧室摇摇晃晃地又走出来。
江泰(和颜悦色,抱着绝大的善意,对着思懿)我告诉过你,八月节我就告诉过你,要塌!要塌!现在,你看,可不是——
〔思厌恶地看他一眼,突然转身由书斋小门走下。
江泰(摇头)哎,没有人肯听我的话!没有人理我的哟!没有人理我的哟!
〔江泰一边说着,一边顺手又把桌上那半瓶“白兰地”拿起来,又进了屋。
曾文彩(着急)
江泰!(跟着进去)
〔远远鸡犬又在叫。
陈奶妈唉!
〔这时仿佛隔壁忽然传来一片女人的哭声。愫方套上一件灰羊毛坎肩,手腕上搭着自己要带走的一条毯子,一手端了碗参汤,由书斋小门进。
曾皓(抬头)谁在哭?
陈奶妈大概杜家老太爷已经断了气了,我瞧瞧去。
〔皓又低下头。
〔陈奶妈匆匆由书斋小门下。
〔鸡叫。
愫方(走进皓,静静地)姨父。
曾皓(抬头)啊?
愫方(温柔地)您要的参汤。(递过去)
曾皓我要了么?
愫方嗯。(搁在皓的手里)
〔圆儿突然由通大客厅的门悄悄上,她仍然穿着那身衣服,只是上身又加了一件跟裙子一样颜色的短大衣,领子上松松地系着一块黑底子白点子的绸巾,手里拿着那“北京人”的剪影。
袁圆(站在门口,低声,急促地)天就亮了,快走吧!
〔圆笑嘻嘻的,立刻拿着那剪影缩回去,关上门。
曾皓(喝了一口,就把参汤放在沙发旁边的桌上,微弱地长嘘了一声)唉!(低头合上眼)
愫方(关心地)您好点吧?
曾皓(含糊地)嗯,嗯——
愫方(哀怜地)我走了,姨父。
曾皓(点头)你去歇一会儿吧。
愫方嗯,(缓缓地)我去了。
曾皓(疲惫到极点,像要睡的样子,轻微地)好。
〔愫转身走了两步,回头望望那衰弱的老人的可怜的样子,忍不住又回来把自己要带走的毯子轻轻地给他盖上。
曾皓(忽然又含糊地)回头就来呀。
愫方(满眼的泪光)就来。
曾皓(闭着眼)再来给我捶捶。
愫方(边退边说,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嗯,再来给您捶,再来给您捶,再——来——(似乎听见又有什么人要进来,立刻转身向通大客厅的门走)
〔愫方刚一走出,文彩由卧室进。
曾文彩(看见皓在打瞌睡,轻轻地)爹,把参汤喝了吧,凉了。
曾皓不,我不想喝。
曾文彩(悲哀地安慰着)爹,别难过了!怎么样的日子都是要过的。(流下泪来)等吧,爹,等到明年开了春,爹的身体也好了,重孙子也抱着了,江泰的脾气也改过来了,哥哥也回来找着好事了,——
〔文清卧室内忽然仿佛有人“哼”了一声,从床上掉下的声音。
曾文彩(失声)啊!(转对皓)爹,我去看看去。
〔彩立刻跑进文清的卧室。
〔陈由书斋小门上。
曾皓(虚弱地)杜家——死了?
陈奶妈死了,完啦。
曾皓眼睛好痛啊!给我把灯捻小了吧。
〔陈把洋油灯捻小,屋内暗下来,通大厅的纸隔扇上逐渐显出那猿人模样的“北京人”的巨影,和在第二幕时一样。
陈奶妈(抬头看着,自语)这个皮猴袁小姐,临走临走还——
〔彩慌张跑出。
曾文彩(低声,急促地)陈奶妈,陈奶妈!
陈奶妈啊!
曾文彩(惧极,压住喉咙)您先不要叫,快告诉大奶奶!哥哥吞了鸦片烟,脉都停了!
陈奶妈(惊恐)啊!(要哭,——)
曾文彩(推着她)别哭,奶妈,快去!
〔陈奶妈由书斋小门跑下。
曾文彩(强自镇定,走向皓)爹,天就要亮了,我扶着您睡去吧。
曾皓(立起,走了两步)刚才那屋里是什么?
曾文彩(哀痛地)耗子,闹耗子。
曾皓哦。
〔文彩扶着皓,向通书斋小门缓缓地走,门外面鸡又叫,天开始亮了,隔巷有骡车慢慢地滚过去,远远传来两声尖锐的火车汽笛声。
——幕徐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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