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既有了此意,岳丈那里我不好再走去了。我在那里问消息?”张三翁道:
“只消在老汉家里讨回话。一过去了,就好成事体,我也就来回复你的,不必挂
念!”公子道:“如此做事,连房下面前我不必说破,只等岳丈接他归家便了。”
张三翁道:“正是,正是。”两下别去。上官翁一径打发人来接了女儿回家住了。
过了两日,张三翁走来见公子道:“事已成了。”公子道:“是甚么人家?”
张三翁道:“人家豪富,也是姓姚。”公子道:“既是富家,聘礼必多了。”张
三翁道:“他们道是中年醮,不肯出多。是老汉极力称赞贤能,方得聘金四十两。
你可省吃俭用些,再若轻易弄掉了,别无来处了。”公子见就有了银子,大喜过
望,口口称谢。张三翁道:“虽然得了这几两银子,一入豪门,终身不得相见了,
为何如此快活?”公子道:“譬如两个一齐饿死了。而今他既落了好处,我又得
了银子,有甚不快活处?”元来这银子就是上官翁的,因恐他把女儿当真卖了,
故装成这个圈套,接了女儿家去,把这些银子暗暗助他用度,试看他光景。
公子银子接到手,手段阔惯了的,那里够他的用?况且一向处了不足之乡,
未免房钱柴米钱之类,挂欠些在身上,拿来一出摩诃萨,没多几时,手里又空。
左顾右盼,虽无可卖,单单剩得一个身子,思量索性卖与人了,既得身钱,又可
养口。却是一向是个公子,那个来兜他?又兼目下已做了单身光棍,种火又长,
拄门又短,谁来要这个废物?公子不揣,各处央人寻头路。上官翁知道了,又拿
几两银子,另挽出一个来要了文契,叫庄客收他在庄上用。庄客就假做了家主,
与他约道:“你本富贵出身,故此价钱多了。既已投靠,就要随我使用;禁持苦
楚,不得违慢!说过方收留你。”公子思量道:“我当初富盛时,家人几十房,
多是吃了着了闲荡的,有甚苦楚处?”一力应承道:“这个不难,既已靠身,但
凭使唤了。”公子初时看见遇饭吃饭,遇粥吃粥,不消自己经营,颇谓得计。谁
知隔得一日,庄客就限他功课起来:早晨要打柴,日里要挑水,晚要舂谷簸米,
劳筋苦骨,没一刻得安闲。略略推故懈惰,就拿着大棍子吓他。公子受不得那苦,
不够十日,越地逃去,庄客受了上官翁分付,不去追他,只看他怎生着落。
公子逃去两日,东不着边,西不着际,肚里又饿不过。看见乞儿每讨饭,讨
得来,倒有得吃,只得也皮着脸去讨些充饥。讨了两日,挨去乞儿队里做了一伴
了。自家想着当年的事,还有些气傲心高,只得作一长歌,当做似《莲花落》,
满市唱着乞食。歌曰:“人道光阴疾似梭,我说光阴两样过。昔日繁华人羡我,
一年一度易蹉跎。可怜今日我无钱,一时一刻如长年,我也曾轻裘肥马载高轩,
指麾万众驱山前。一声围合魑魅惊,百姓邀迎如神明,今日黄金散尽谁复矜,朋
友离群猎狗烹。昼无褷粥夜无眠,落得街头唱哩莲。一生两截谁能堪,不怨爷娘
不怨天。早知到此遭坎柯,悔教当日结妖魔。而今无计可奈何,殷勤劝人休似我!”
上官翁晓得公子在街上乞化了,教人密地分付了一班乞儿,故意要凌辱他,不与
他一路乞食。及至自家讨得些须来,又来抢夺他的,没得他吃饱。略略不顺意,
便吓他道:“你无理,就扯你去告诉家主。”公子就慌得手脚无措,东躲西避,
又没个着身之处。真个是冻馁忧愁,无件不尝得到了。上官翁道:“奈何得他也
够了。”乃先把一所大庄院与女儿住下了,在后门之旁收拾一间小房,被窝什物
略略备些在里边。又叫张三翁来寻着公子,对他道:“老汉做媒不久,怎知你就
流落此中了!”公子道:“此中了,可怜众人还不容我!”张三翁道:“你本大
家,为何反被乞儿欺侮?我晓得你不是怕乞儿,只是怕见你家主。你主幸不遇着,
若是遇着,送你到牢狱中追起身钱来,你再无出头日子了。”公子道:“今走身
无路,只得听天命,早晚是死。不得见你了。前日你做媒,嫁了我妻子出去,今
不知好过日子否?”说罢大哭。张三翁道:“我正有一句话要对你说,你妻子今
为豪门主母,门庭贵盛,与你当初也差不多。今托我寻一个管后门的。我若荐了
你去,你只管晨昏启闭,再无别事,又不消自爨,享着安乐茶饭,这可好么?”
公子拜道:“若得如此,是重生父母了。”张三翁道:“只有一件,他原先是你
妻子,今日是你主母,必然羞提旧事。你切不可妄言放肆,露了风声,就安身不
牢了。”公子道:“此一时,彼一时。他如今在天上,我得收拾门下,免死沟壑,
便为万幸了,还敢妄言甚么?”张三翁道:“既如此,你随我来,我帮衬你成事
便了。”
公子果然随了张三翁去,站在门外,等候回音。张三翁去了好一会,来对他
道:“好了,好了。事已成了,你随我进来。”遂引公子到后门这间房里来,但
见床帐皆新,器具粗备。萧萧一室,强如庵寺坟堂;寂寂数椽,不见露霜风雨。
虽单身之入卧,审容膝之易安。公子一向草栖露宿受苦多了,见了这一间清净房
室,器服整洁,吃惊问道:“这是那个住的?”张三翁道:“此即看守后门之房,
与你住的了。”公子喜之不胜,如入仙境。张三翁道:“你主母家富,故待仆役
多齐整。他着你管后门,你只坐在这间房里,吃自在饭够了。凭他主人在前面出
入,主母在里头行止,你一切不可窥探,他必定羞见你!又万不可走出门一步,
倘遇着你旧家主,你就住在此不稳了。”再三叮嘱而去。公子吃过苦的,谨守其
言。心中一来怕这饭碗弄脱了,二来怕露出踪迹,撞着旧主人的是非出来,呆呆
坐守门房,不敢出外。过了两个月余,只是如此。
上官翁晓得他野性已收了,忽一日叫一个人拿一封银子与他,说道:“主母
生日,众人多有赏,说你管门没事,赏你一钱银子买酒吃。”公子接了,想一想,
这日正是前边妻子的生辰,思量在家富盛之时,多少门客来作贺,吃酒兴头,今
却在别人家了,不觉凄然泪下,藏着这包银子,不舍得轻用。隔几日,又有个走
出来道:“主母唤你后堂说话。”公子吃一惊道:“张三翁前日说他羞见我面,
叫我不要露形,怎么如今唤我说话起来?我怎生去相见得?”又不好推故,只得
随着来人一步步走进中堂。只见上官氏坐在里面,俨然是主母尊严,公子不敢抬
头。上官氏道:“但见说管门的姓姚,不晓得就是你。你是富公子,怎在此与人
守门?”说得公子羞惭满面。做声不得。上官氏道:“念你看门勤谨,赏你一封
银子买衣服穿去。”丫鬟递出来,公子称谢受了。上官氏分付,元叫领了门房中
来。公子到了房中,拆开封筒一看,乃是五钱足纹,心中喜欢,把来与前次生日
里赏的一钱,并做一处包好,藏在身边。就有一班家人来与他庆松,哄他拿出些
来买酒吃,公子不肯。众人又说:“不好独难为他一个,我们大家凑些,打个平
火。”公子捏着银子道:“钱财是难得的,我藏着后来有用处。这样闲好汉再不
做了。”众人强他不得,只得散了。一日黄昏时候,一个丫鬟走来说道,主母叫
他进房中来,问旧时说话。公子不肯,道:“夜晚间不是说话时节。我在此住得
安稳,万一有些风吹草动,不要我管门起来,赶出去,就是个死。我只是守着这
斗室罢了。你与我回复主母一声,决不敢胡乱进来的。”
上官翁逐时叫人打听,见了这些光景,晓得他已知苦辣了,遂又去挽那张三
翁来看公子。公子见了,深谢他举荐之德。张三翁道:“此间好过日子否?”公
子道:“此间无忧衣食,我可以老死在室内了,皆老丈之恩也。若非老丈,吾此
时不知性命在那里!只有一件,吃了白饭,闲过日子,觉得可惜。吾今积趱几钱
银子在身边,不舍得用。老丈是好人,怎生教导我一个生利息的方法儿,或做些
本等手业,也不枉了。”张三翁笑道:“你几时也会得惜光阴惜财物起来了?”
公子也笑道:“不是一时学得的,而今晓得也迟了。”张三翁道:“我此来,单
为你有一亲眷要来会你,故着我先来通知。”公子道:“我到此地位,亲眷无一
人理我了,那个还来要会我?”张三翁道:“有一个在此,你随我来。”
张三翁引了他走入中堂,只见一个人在里面,巍冠大袖,高视阔步,踱将出
来。公子望去,一看,见是前日的丈人上官翁。公子叫声“阿也!”失色而走。
张三翁赶上一把拉住道:“是你令岳,为何见了就走?”公子道:“有甚么面孔
见他?”张三翁道:“自家丈人,有甚么见不得?”公子道:“妻子多卖了,而
今还是我的丈人?”张三翁道:“他见你有些务实了,原要把女儿招你。”公子
道:“女儿已是此家的主母,还有女儿在那里?”张三翁道:“当初是老汉做媒
卖去,而今原是老汉做媒还你。”公子道:“怎么还得?”张三翁道:“痴呆子!
大人家的儿女,岂肯再嫁人?前日恐怕你当真胡行起来,令岳叫人接了家去,只
说嫁了。今住的,原是你令岳家的房子,又恐怕你冻饿死在外边了,故着老汉设
法了你家来,收拾在门房里。今见你心性转头,所以替你说明,原等你夫妻完聚。
这多是令岳造就你成器的好意思。”公子道:“怪道住在此多时,只见说主母,
从不见甚么主人出入。我守着老实,不敢窥探一些,岂知如此就里?原来岳父恁
般费心!”张三翁道:“还不上前拜见他去!”一手扯着公子走将进来。上官翁
也凑将上来,撞着道:“你而今记得苦楚,省悟前非了么?”公子无言可答,大
哭而拜。上官翁道:“你痛改前非,我把这所房子与你夫妻两个住下,再拔一百
亩与你管运,做起人家来。若是饱暖之后,旧性复发,我即时逐你出去,连妻子
也不许见面了。”公子哭道:“经了若干苦楚过来,今受了岳丈深恩,若再不晓
得省改,真猪狗不值了!”上官翁领他进去与女儿相见,夫妻抱头而哭,说了一
会,出来谢了张三翁。张三翁临去,公子道:“只有一件不干净的事,倘或旧主
人寻来,怎么好?”张三翁道:“那里甚么旧主人?多是你令岳捏弄出来的。你
只要好好做人家,再不必别虑!”公子方得放心,住在这房子里做了家主,虽不
及得富盛之时,却是省吃俭用,勤心苦胝,衣食尽不缺了。记恨了日前之事,不
容一个闲人上门。
那贾清夫、赵能武见说公子重新做起人家来了,合了一伴来拜望他。公子走
出来道:“而今有饭,我要自吃,与列位往来不成了。”贾清夫把些趣话来说说,
议论些箫管;赵能武又说某家的马健,某人的弓硬,某处地方禽兽多,公子只是
冷笑,临了道:“两兄看有似我前日这样主顾,也来作成我,做一伙同去赚他些
儿。”两人见说话不是头,扫兴而去。上官翁见这些人又来歪缠,把来告了一状,
搜根剔齿,查出前日许多隐漏白占的田产来,尽归了公子。公子一发有了家业,
夫妻竟得温饱而终。
可见前日心性,只是不曾吃得苦楚过。世间富贵子弟,还是等他晓得些稼墙
艰难为妙。至于门下往来的人,尤不可不慎也。贫富交情只自知,翟公何必署门
楣?今朝败子回头日,便是奸徒退运时。
卷二十三 大姊魂游完宿愿 小姨病起续前缘
诗曰:
生死由来一样情,豆萁燃豆并根生,存亡姊妹能相念,可笑阋墙亲弟兄。
话说唐宪宗元和年间,有个侍御李十一郎,名行修,妻王氏夫人,乃是江西
廉使王仲舒女,贞懿贤淑,行修敬之如宾。王夫人有个幼妹,端妍聪慧,夫人极
爱他,常领他在身边鞠养,连行修也十分爱他,如自家养的一般,一日,行修在
族人处赴婚礼喜筵,就在这家歇宿。晚间忽做一梦,梦见自身再娶夫人,灯下把
新人认看,不是别人,正是王夫人的幼妹。猛然惊觉,心里甚是不快活。巴到天
明,连忙归家。进得门来,只见王夫人清早已起身了,闷坐着将手频频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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