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奉御览。看的真是人山人海,挤得缝地都没有了。有翰林承旨王禹玉《上元应
制诗》为证:“雪消华月满仙台,万烛当楼宝扇开。双凤云中扶辇下,六鳌海上
驾山来。镐京春酒沾周宴,汾水秋风陋汉才。一曲升平人尽乐,君王又进紫霞杯。”
此时王吉拥入人丛之中,因为肩上负了小衙内,好生不便,观看得不甚象意。
忽然觉得背上轻松了些,一时看得浑了,忘其所以,伸伸腰,抬抬头,且是自在,
呆呆里向上看着。猛然想道:“小衙内呢?”急回头看时,眼见得不在背上。四
下一望,多是面生之人,竟不见了小衙内踪影。欲要找寻,又被挤住了脚,行走
不得。
王吉心慌撩乱,将身子尽力挨出,挨得骨软筋麻,才到得稀松之处。遇见府
中一伙人,问道:“你们见小衙内么?”府中人道:“小衙内是你负着,怎到来
问我们?”王吉道:“正是闹嚷之际,不知那个伸手来我背上接了去。想必是府
中弟兄们见我费力,替我抱了,放松我些,也不见得。我一时贪个松快,人闹里
不看得仔细,及至寻时已不见了。你们难道不曾撞见?”府中人见说,大家慌张
起来,道:“你来作怪了,这是作耍的事?好如此不小心!你在人千人万处失去
了,却在此问张问李,岂不误事!还是分头再到闹头里寻去。”
一伙十来个人同了王吉挨出挨入,高呼大叫,怎当得人多得紧了,茫茫里向
那个问是?落得眼睛也看花了,喉咙也叫哑了,并无一些影响。寻了一回,走将
拢来,我问你,你问我,多一般不见,慌做了一团。有的道:“或者那个抱了家
去了?”有的道:“你我都在,又是那一个抱去?”王吉道:“且到家问问看又
处。”一个老家人道:“决不在家里,头上东西耀人眼目,被歹人连人盗拐去了。
我们且不要惊动夫人,先到家禀知了相公,差人及早缉捕为是。”王吉见说要禀
知相公,先自怯了一半,道:“如何回得相公的话?且从容计较打听,不要性急
便好。”府中人多是着了忙的,那由得王吉主张,一齐奔了家来。私下问问,那
得个小衙内在里头?只得来见襄敏公。却也嗫嗫嚅嚅,未敢一直说失去小衙内的
事。襄敏公见众人急急之状,倒问道:“你等去未多时,如何一齐跑了回来?且
多有些慌张失智光景,必有缘故。”众家人才把王吉在人丛中失去小衙内之事说
了一遍。王吉跪下,只是叩头请死。襄敏公毫不在意,笑道:“去了自然回来,
何必如此着急?”众家人道:“此必是歹人拐了去,怎能勾回来?相公还是着落
开封府及早追捕,方得无失。”襄敏公摇头道:“也不必。”众人道是一番天样
大、火样急的事,怎知襄敏公看得等闲,声色不动,化做一杯雪水。
众人不解其意,只得到帷中禀知夫人。
夫人惊慌,抽身急回,噙着一把眼泪来与相公商量。襄敏公道:“若是别个
儿子失去,便当急急寻访。今是吾十三郎,必然自会归来,不必忧虑。”夫人道:
“此子虽然伶俐,点点年纪,奢遮煞也只是四五岁的孩子。万众之中挤掉了,怎
能勾自会归来?”养娘每道:“闻得歹人拐人家小厮去,有擦瞎眼的,有斫掉脚
的,千方百计摆布坏了,装做叫化的化钱。若不急急追寻,必然衙内遭了毒手。”
各各啼哭不住。家人每道:“相公便不着落府里缉捕,招帖也写了几张,或是大
张告示,有人贪图赏钱,便有访得下落的来报了。”一时间你出一说,我出一见,
纷纭乱讲。只有襄敏公怡然不以为意,道:“随你议论百出,总是多的。过几日
自然来家。”夫人道:“魔合罗般一个孩子,怎生舍得失去了不在心上?说这样
懈话!”襄敏公道:“包在我身上,还你一个旧孩子便了,不要性急。”夫人那
里放心?就是家人每、养娘每也不肯信相公的话。夫人自分付家人各处找寻去了
不题。
却说那晚南陔在王吉背上,正在挨挤喧嚷之际,忽然有个人趁近到王吉身畔,
轻轻伸手过来接去,仍旧一般驮着。南陔贪着观看,正在眼花撩乱,一时不觉。
只见那一个人负得在背,便在人丛里乱挤将过去,南陔才喝声道:“王吉!如何
如此乱走?”定睛一看,那里是个王吉?衣帽装束多另是一样了。南陔年纪虽小,
心里煞是聪明,便晓得是个歹人,被他闹里来拐了。欲待声张,左右一看,并无
一个认得的熟人。他心里思量道:“此必贪我头上珠帽,若被他掠去,须难寻讨。
我且藏过帽子,我身子不怕他怎地。”遂将手去头上除下帽子来,揣在袖中,也
不言语,也不慌张,任他驮着前走,却像不晓得什么的。将近东华门,看见轿子
四五乘叠联而来,南陔心里忖量道:“轿中必有官员贵人在内,此时不声张求教,
更待何时?”南陔觑轿子来得较近,伸手去攀着轿幰,大呼道:“有贼!有贼!
救人!救人!”那负南陔的贼出于不意,骤听得背上如此呼叫,吃了一惊,恐怕
被人拿住,连忙把南陔撩下背来,脱身便走,在人丛里混过了。轿中人在轿内闻
得孩子声唤,推开帘子一看,见是个青头白脸魔合罗般一个小孩子,心里喜欢,
叫住了轿,抱将过来,问道:“你是何处来的?”南陔道:“是贼拐了来的。”
轿中人道:“贼在何处?”南陔道:“方才叫喊起来,在人丛中走了。”轿中人
见他说话明白,摩他头道:“乖乖,你不要心慌,且随我去再处。”便双手抱来,
放在膝上。一直进了东华门,竟入大内去了。
你道轿中是何等人?原来是穿宫的高品近侍中大人。因圣驾御楼观灯已毕,
先同着一般的中贵四五人前去宫中排宴。不想遇着南陔叫喊,抱在轿中,进了大
内。中大人分付从人,领他到自己入直的房内,与他果品吃着,被卧温着。恐防
惊吓了他,叮嘱又叮嘱。内监心性喜欢小的,自然如此。
次早,中大人四五人直到神宗御前,叩头跪禀道:“好教万岁爷爷得知,奴
婢等昨晚随侍赏灯回来,在东华门外拾得一个失落的孩子,领进宫来。此乃万岁
爷爷得子之兆,奴婢等不胜喜欢。未知是谁家之子,未请圣旨,不敢擅便,特此
启奏。”神宗此时前星未耀,正急的是生子一事。见说拾得一个孩子,也道是宜
男之祥,喜动天颜,叫快宣来见。中大人领旨,急到入直房内抱了南陔,先对他
说:“圣旨宣召,如今要见驾哩,你不要惊怕。”南陔见说见驾,晓得是见皇帝
了,不慌不忙,在袖中取出珠帽来,一似昨晚带了,随了中大人竟来见神宗皇帝。
娃子家虽不曾习着什么嵩呼拜舞之礼,却敢擎拳曲腿,一拜两拜的叩头稽首。喜
得个神宗跌脚欢忭,御口问道:“小孩子,你是谁人之子?可晓得姓甚么?”南
陔竦然起答道:“儿姓王,乃臣韶之幼子也。”神宗见他说出话来,声音清朗,
且语言有体,大加惊异。又问道:“你缘何得到此处?”南陔道:“只因昨夜元
宵举家观灯,瞻仰圣容,嚷乱之中,被贼人偷驮背上前走。偶见内家车乘,只得
叫呼求救。贼人走脱,臣随中贵大人一同到此。得见天颜,实出万幸!”神宗道:
“你今年几岁了?”南陔道:“臣五岁了。”神宗道:“小小年纪,便能如此应
对,王韶可谓有子矣。昨夜失去,不知举家何等惊惶,朕今即要送还汝父。只可
惜没查处那个贼人。”南陔对道:“陛下要查此贼,一发不难。”神宗惊喜道:
“你有何见可以得贼?”南陔道:“臣被贼人驮走,已晓得不是家里人了,便把
头带的珠帽除下藏好。那珠帽之顶,有臣母将绣针彩线插戴其上,以厌不祥。臣
比时在他背上,想贼人无可记认,就于除帽之时将针线取下,密把他衣领缝线一
道,插针在衣内,以为暗号。今陛下令人密查,若衣领有此针线者,即是昨夜之
贼。有何难见?”神宗大惊道:“奇哉此儿!一点年纪,有如此大见识!朕若不
得贼,孩子不如矣!待朕擒治了此贼,方送汝回去。”又对近侍夸称道:“如此
奇异儿子,不可令宫闱中人不见一见。”传旨急宣钦圣皇后见驾。
穿宫人传将旨意进宫,宣得钦圣皇后到来。山呼行礼已毕,神宗对钦圣道:
“外厢有个好儿子,卿可暂留宫中,替朕看养他几日,做个得子的谶兆。”钦圣
虽然遵旨谢恩,不知甚么事由,心中有些犹豫不决。神宗道:“要知详细,领此
儿到宫中问他,他自会说明白。”钦圣得旨,领了南陔自往宫中去了。
神宗一面写下密旨,差个中大人赍到开封府,是长是短的,从头吩咐了大尹,
立限捕贼以闻。开封府大尹奉得密旨,非比寻常访贼的事,怎敢时刻怠缓?即唤
过当日缉捕使臣何观察分付道:“今日奉到密旨,限你三日内要拿元宵夜做不是
的一伙人。”观察禀道:“无贼无证,从何缉捕?”大尹叫何观察上来附耳低言,
把中大人所传衣领针线为号之说说了一遍。何观察道:“恁地时,三日之内管取
完这头公事。只是不可声扬。”大尹道:“你好干这事,此是奉旨的,非比别项
盗贼,小心在意!”观察声喏而出。到得使臣房,集齐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来商
量道:“元宵夜趁着热闹做歹事的,不止一人,失事的也不止一家。偶然这一家
的小儿不曾捞得去,别家得手处必多。日子不远,此辈不过在花街柳陌、酒楼饭
店中,庆松取乐,料必未散。虽是不知姓名地方,有此暗记,还怕什么?遮莫没
踪影的也要寻出来。我每几十个做公的分头体访,自然有个下落。”当下派定张
三往东,李四往西。各人认路,茶坊酒肆,凡有众人团聚面生可疑之处,即便留
心挨身体看。各自去讫。
元来那晚这个贼人,有名的叫做雕儿手,一起有十来个,专一趁着热闹时节,
人丛里做那不本分的勾当。有诗为证:昏夜贪他唾手财,全凭手快眼儿乖。世人
莫笑胡行事,譬似求人更可哀。那一个贼人当时在王家门首,窥探踪迹,见个小
衙内齐整打扮背将出来,便自上了心,一路尾着走,不离左右。到了宣德门楼下,
正在挨挤喧闹之处,觑个空,便双手溜将过来,背了就走。欺他是小孩子,纵有
知觉,不过惊怕啼哭之类,料无妨碍,不在心上。不堤防到官轿旁边,却会叫喊
“有贼”起来。一时着了忙,想道利害,卸着便走。更不知背上头,暗地里又被
他做工夫,留下记认了,此是神仙也猜不到之事。后来脱去,见了同伙,团聚拢
来,各出所获之物,如簪钗、金宝、珠玉、貂鼠暖耳、狐尾护颈之类,无所不有。
只有此人却是空手,述其缘故,众贼道:“何不单雕了珠帽来?”此人道:“他
一身衣服多有宝珠钮嵌,手足上各有钏镯。就是四五岁一个小孩子好歹也值两贯
钱,怎舍得轻放了他?”众贼道:“而今孩子何在?正是贪多嚼不烂了。”此人
道:“正在内家轿边叫喊起来,随从的虞候虎狼也似,好不多人在那里,不兜住
身子便算天大侥幸,还望财物哩!”众贼道:“果是利害。而今幸得无事,弟兄
们且打平伙,吃酒压惊去。”于是一日轮一个做主人,只拣隐僻酒务,便去畅饮。
是日,正在玉津园旁边一个酒务里头欢呼畅饮,一个做公的,叫做李云,偶
然在外经过,听得猜拳豁指、呼红喝六之声。他是有心的,便踅进门来一看,见
这些人举止气象,心下有十分瞧科。走去坐了一个独副座头,叫声:“买酒饭吃!”
店小二先将盏箸安顿去了。他便站将起来,背着手踱来踱去,侧眼把那些人逐个
个觑将去,内中一个果然衣领上挂着一寸来长短彩线头。李云晓得着手了,叫店
家:“且慢汤酒,我去街上邀着个客人一同来吃。”忙走出门,口打个胡哨,便
有七八个做公的走将拢来,问道:“李大,有影响么?”李云把手指着店内道:
“正在这里头,已看的实了。我们几个守着这里,把一个走去,再叫集十来个弟
兄,一同下手。”内中一个会走的飞也似去,又叫了十来个做公的来了。发声喊,
望酒务里打进去,叫道:“奉圣旨拿元宵夜贼人一伙!店家协力,不得放走了人!”
店家听得“圣旨”二字,晓得利害,急集小二、火工、后生人等,执了器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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