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表姐,你听见我跟你说话么?你怎么这样狠心,连告别的话都不跟我说一句?我对你说了一千句话,一万句话,你都听得见么?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回答我?”
这时候,东边的太阳忽然从厚厚的云层里钻了出来,阳光直射在那新坟的深红色的地堂上,把那红土照得逐渐透明起来。透过这层深红的土壤,他仿佛看见了区桃的脸孔。她还像活着的时候一样地鲜明,一样地秀丽,在那覆盖着整个前额的刘海下面,露出那妩媚的微笑。她的神气跟那张画像一模一样,就是只笑着,不说话。周炳对着她呆呆地看了足足有一个钟头。他不敢动,不敢说话,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就那么一声不响地看着。——后来,乌黑的云层又遮蔽了太阳,区桃的笑脸也逐渐变成愁惨的面容,并且逐渐暗淡,逐渐消失,一直到完全看不见。墓地上仍然是一层又冷又厚的深红色的山土。他望望天空,天空虽然那样广阔,那样宏伟,但是阴森愁惨,空无一物。他望望四周,四周是重叠拥挤的坟墓,寂静荒凉,没有牛羊,没有雀鸟,没有任何生物的踪影。他望望下面的山谷和山谷以外的平川,山谷和平川的秧田和菜地虽然都是一片新绿,但大片的禾田却没插秧,现在也灰暗无光,静悄悄地没有人迹。他再望望那无处的珠江,只见一片灰蒙蒙的烟雾,慢慢蠕动,又像上升,又像下降,又像往前奔,又像往后退,看来十分空洞,十分臃肿。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长气,捂着脸对坟墓说道:
“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你再不回来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了。这世界怎么这样空虚,寂寞?人生怎么这样悲伤,痛苦?什么都是徒然的,什么都是灰暗的,什么都是残酷无情的!你能够知道你什么时候生下来,可是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突然死去。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也没有人爱护,也没有人惋惜,一下子就破坏了,毁灭了,阴消阳散了!生命不过像一颗露珠,一根小草,一片破瓦,一块烂布,——美丽,智慧,温柔,妩媚,都不过是一种幻象!唉,这里还剩下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值得我去留恋,去羡慕,去珍重,去奋斗的么?没有了,没有了,一样都没了!我不如跟着你去,在漫漫的长夜里陪伴着你,在安静的黑暗里一道消逝。”
他这样哭了又诉,诉了又哭,没有层次,没有段落,没有开头,没有结尾,反复缠绵地对着那坟墓说话,不知不觉地太阳西斜了。这时候,冷不防有人在他背后叫了他一声:“炳哥!”他大吃一惊,仿佛从那虚无缥缈的云层当中掉落地上。他从那山首上跳了起来,定神一看,原来是陈文婷,就结结巴巴地问她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她狡猾地笑着说:“家里面大家都担心着你,二姨更是急得不得了。我说,‘蛇有蛇路,鼠有鼠路,让我来找。’我就一个劲儿跑到这里来了。走吧,跟我一道回去吧。桃表姐已经升了仙,你还是一个凡夫俗子,你撵不上她。走吧!”周炳带着感激的心情说:“阿婷,你对我真好。——可是,你不想念桃表姐么?她生前对你是很好的!”陈文婷说:“我很想念她,我也知道她对我不错,——可是,咱们走吧,天不早了。”周炳带着一副麻木不仁的脸孔跟着她下了山,沿着来路往回走。到家的时候已经黄昏了。陈文婷回家吃饭,周炳很想喝酒,就又披起衣服,到惠爱路正岐利剪刀铺子去找他的老伙计杜发,两个人一道去喝酒。他们刚走进“平记”炒卖馆门口,杜发眼快,一眼看见里面有两个人对面坐着,有说有笑,在一张桌子上喝酒,立刻把周炳拖着往后退。周炳说:“干什么?”杜发露出很神秘的样子,低声说:“你没看见,那里面有两个人在一张桌子上喝酒?一个是你榕哥的拜把兄弟李民魁,一个是‘茶居’工会的工贼梁森,怪不怪?”周炳再转回平记门口,探头往里仔细一看,果然见李民魁和一个蛇头鼠眼的人在喝酒。那家伙正是广州的著名工贼梁森。他过去曾经因为破坏罢工,被三个工会开除过,最近又混进了茶居工会,还当了一名执行委员。周炳认识他这个人,又听哥哥们谈过他的事儿,心里也觉得奇怪,可是他这时候不想多管闲事,就甩了一甩手,说:
“不管他!咱们另找一个干净地方喝咱们的!”
不多久,他俩就相跟着走进一家叫做“富珍”的小炒卖馆子里坐下喝酒。这酒馆不大,只有一个直厅和一个横厅,到处都密挤挤地摆满了小方桌子和小方凳子。他们拣横厅西南角上一个静处坐了,点了一个生筋田鸡,一个豉汁排骨,两个菜。菜还没到,每人先要了一碗四两重的双蒸酒,一口气咕噜咕噜喝了下去。以后每人又要了一碗,一面吃菜,一面慢慢地喝。越喝,酒馆里的客人越多。到他们喝完了两斤酒,吃完了另加的茄汁牛肉片和咕噜肉两个菜,每人又吃了一碗白饭之后,酒馆里已经坐满了客人,到处都高声谈笑,乌烟瘴气,连彼此说话都听不清了。一个唱曲的女孩子走到他们面前,要给他们唱曲,拉二弦的师傅站在她后面,笑眯眯地听候吩咐。杜发酒量本来浅,先就醉了。他拉住那女孩子的手,把一个双角子银币按在她的掌心里,含糊不清地问道:“你叫什么?住在哪里?”那女孩子狡猾地笑了一笑说:“我叫阿葵,住在擢甲里二百号,怎么样?”旁边知道擢甲里并没有二百号的酒客都因为她答得俏皮而哈哈大笑。杜发醉眼矇眬地望着阿葵,伸手去拧了她一下脸蛋,说:“走吧,等一会儿我到你家里去过夜。”阿葵走开之后,周炳和杜发也会了账,从富珍酒馆走了出来。晚风一吹,喝下去的酒直往上涌,两个人一面打着呃,一面东倒西歪地迈着步,又不断说着胡话,全都醉了。
周炳回到家,一脚跨进神楼底,就看见有一位姑娘坐在灯前等候他。他心里十分诧异。开头,他以为那是区桃,仔细一看,又不太像。再一看,那位姑娘变出了七、八个化身,在他的眼前来回旋转,又都成了区桃了。他高兴得快要发狂,大声叫嚷道:“区桃,桃表姐!”她却垂低了头,没有睬他。他纵身一跳,跳到她跟前,抱着她,在她的头上、额上、脸上吻了又吻,一面含糊不清地叫着她的名字:“桃子,桃子,小桃子……”那位姑娘开头全不动弹,任凭他吻着,后来突然发了脾气,用力把他一推,嘴里说道:“看你胡说什么!看你醉成什么样子!我不是区桃,我是陈文婷!”一面说,一面走出神楼底。周炳叫她一推,站立不定,倒退几步,就跌在自己的木板床上,醉吗咕咚地睡着了。
17 雨过天青
七月十三日是区桃的“三七”。七月十二晚上,区家请了几个师姑来给她念经。才过午不久,周炳就穿起白斜布的学生制服,意态萧索地来到了南关珠光里区家。他看见这整个皮鞋作坊都陷在愁云惨雾之中,好像很久都没有开工了,东西乱七八糟,摔得满地都是。一块硝过的红牛皮,半截泡在水盆里,也没人管。他走到区桃的供影前面装了一炷香,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觉着寂寞难堪,就没多留连,一直进去找区苏表姐。体态苗条的区苏看来更加瘦削,脸上显得苍白,眼睛也显得更大了。她把周炳领到自己的房间里,说:“阿炳,你也瘦了。你的脸没有从前那样红润,也有点变长了。”周炳摸摸自己的脸颊道:“真的么?我自己倒不觉得怎么的。”区苏说:“自从阿桃死了之后,我们这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就不像日子!你要多来,常来,给你三姨、三姨爹解解闷。——不要像别的人那样,十天半月都不上门来一趟!我们那电筒工会的事儿,你也帮着我张罗一下。”周炳听得出来,那所谓“别的人”,就是指他二哥周榕。从前周榕时常来邀她去看戏、逛街,又帮助她筹备电筒工会的事儿,如今周榕都忙在省港罢工委员会那一头,得闲的时候又顾得和陈文娣在一起,就顾不得上她这儿来了。他想安慰安慰区苏,可是说不出话来,只好连连点头。后来区苏又说了:
“咱们舅舅家的杨承辉表哥倒是经常来的,不过这个人冒失得很,不会同情别人,不会体贴别人,不会安慰别人,我不高兴他!”
周炳用富于同情的圆眼睛望着她,用深知一切的神气点着头,虽然没说一句话,却使她感到一点安慰。她得到别人的了解,也就纯洁天真地微笑了。这时候,陶华来找区苏,请她给补衣服,大家又出到神厅外面来坐。区苏接过衣服,就低着头补起来。陶华没事,就和周炳闲谈,他说:
“阿炳,近来怎样了?听说你喝了很多的酒。”“是呀,喝得不少。”周炳说,“醉了比醒着好。死了比活着好。”
陶华高声大叫起来了:“为什么?醉了比醒着好,这就可以了。为什么死了会比活着好?我不信。我说受苦受难,还是活着好!”
周炳说:“心都死了。人活着有什么味道?你不记得《孔雀东南飞》么?你不是说桃表姐跟我做得像真的一样么?刘兰芝死了。焦仲卿能活着?”
区苏叹息道:“话是那么说,可做戏到底还是做戏。”
周炳抗议道:“不!做戏跟真的一点也不两样!”陶华用更大的声音驳斥他道:“不!你们跟他们完全不同!他们除了死,没有别的法子。区桃并不想死。她是叫帝国主义强抢了的,叫帝国主义谋杀了的,叫帝国主义暗害了的!如果我是你,我就不那么孱头!我一定要跟她报仇!”
周炳叫陶华骂得哑口无言,脸上红得像朱砂一般。他向区苏求救似地说:“表姐,你说呢?我想死了比活着好,这是孱头么?”区苏点点头,不做声。周炳更是羞得脸上发红发胀了。这时候,恰巧周金大哥背着一捆旧皮鞋走了进来。陶华一见就开玩笑道:“怎么,共产党人还收买皮鞋呀?”周金笑着说:“共产党人不拘干什么,只要对革命有利。不过这些破家伙却不是收买来的,是那些罢工工友的,要找人补。人手不够,我就背出来了。”说罢,他看见周炳坐在一边,脸红筋胀,郁郁不乐,就问起情由。区苏把刚才的情形告诉了他,他就说出他的意见道:
“这当然是陶华说得对。咱们要打倒帝国主义,要摧毁这整个旧社会,就要进行阶级斗争。这好比拿枪上战场和敌人打仗一样!难道在打仗的时候,你的好同伴倒下了,你不是更加勇敢地去打敌人,却逃回战壕里去自杀么?没有这种道理!”
周炳用两手捂住脸说:“好了,好了,不谈这个了。留下那些烂皮鞋,叫我来补!”周金说:“这样才是。免得我一个人东奔西走,张罗不过来。你想,十几二十万罢工工人一下子回到省城来,那衣、食、住、行的事情该多少人来办才办得通!”区苏说:“大表哥你尽管放心,阿炳的手艺是不错的。爸爸说过,他本来应该是个皮鞋匠。”陶华也高兴了。他指着区桃的供影说:“周炳,你要是打瞌睡的话,只要一想起她在旁边望着你,你就精神百倍了。你用锥子使劲戳下去,就好比戳在帝国主义的心上;你用铁锤使劲打下去,就好比打在帝国主义的头上!这样子,包管你通宵不睡也不累!”周炳不断地点头,没再说话。不久,师姑也来了。周炳找区华和区杨氏闲谈了半天,随便吃了点饭,就坐在神厅里听那些师姑念经。约莫二更天,吹鼓手敲起铜钹和小鼓,吹起横笛和篌管;师姑们拿着手卷,念着经文;区细和区卓捧着区桃的灵牌,到门口外面去“过桥”。桥是竹枝扎成的,上面糊着金色的纸和银色的纸,一共有两座,一座叫金桥,一座叫银桥,正位师姑宣读了手卷,吹鼓手奏起“三皈依”的乐章来,师姑们齐声念唱。每唱一节,正位师姑用手卷在桥上一指,灵牌就往上挪动一级。到了桥顶,又往下降;过了金桥,又过银桥。周炳一直看到过完了桥,才告辞回家。
从此以后,周炳找到了一件可干的事情。他参加了省港罢工委员会庶务部的工作。那一大捆破皮鞋,他只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就通通修理好。跟着,他就四处奔走,找地方开办新的饭堂。找好了地方,又要找工人;找到了工人,又要找桌、椅、板凳、碗、筷、锅、盆。开了一处新饭堂,过几天又不够用了,还得再开一处新的,又要大大倒腾一番。光是饭堂还不算,此外还得建立宿舍、洗衣馆、理发馆;光吃、住、洗、刮还不够,又要搞夜校、图书室、俱乐部等等,把周炳忙得一天到晚只在街上团团转。他使唤了不知道有多么高的,自己都不能控制的热情去工作,拿陈文婷的话来说,就像发了狂一样。奇怪得很,他不知昼夜,不知饱饿,不知冷暖地工作着,他的身体倒反而好了,比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