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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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散文集-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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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就产生了一种感觉。这些年来,我们的诗坛,暂时先不谈它的重大成绩和丰盛的收获,只就它存在的一些缺点而言,在一些地方恰恰失去或减弱了这些特点。

古人说:“诗言志”。就是说,诗中要有自己的东西。这包括诗人的“志”,即思想或见解;诗人的遭际,即自己的兴衰成败;诗人的感情,即喜怒哀乐;诗人的阅历,即所见所闻。

历观古今中外伟大诗人的作品,都有自己的东西。更了当地说,他们的诗主要包含着他自己。《杜工部集》,《白乐天集》,《李太白集》,无不如此。

有一种不成文、已经有案可查的说法:不要写自己,不要表现自我,不然,就会使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感情泛滥。

没有了自己的东西,于是大家就说差不多的话,讲一种大体相同的道理,写类似的事件、相貌和性格分别不出来的人物。

每天读这样的诗稿,就必然分不清题旨,分不清意境,分不清诗句,以至最后分不清作者。就像走进公共场所,熙熙攘攘,出出进进,结果没有一个清楚的面孔,留在印象之中。

有人可以立即反驳说,我们的思想性很强,我们的形象很高大,我们的感情很热烈,我们的见闻都是新人新事,都是重大题材。

但是,因为没有真正通过自己去表现,就减弱了诗的感染力。

在诗里,说大话,说绝话,说似是而非的话,是很省力气的。有人说这是必要的夸张,并引证李白。其实,李白虽有狂放的名声,但并不是单靠“夸张”起家的。他的本领在于通过他自己的诗风,成功地表现了当时的社会和历史的现实。他有丰富的生活经历,他走的路很多,见到的也很广。他对所见所闻,都经过深刻的思考,引起强烈的感情,才发为诗歌。单靠吹牛,不能成为李白,只能成为李赤。

不要害怕在诗作中间,有自己的东西。你没有见过的,就不要去写。你见到了,没有什么感情反响,也不要急着去写。

你的思想没有那么高,不一定强把它抬高,暂时写得低一点,倒会真实一些。

诗人要关心国家大事,关心民族命运,关心群众生活,与他们感情相通。过去的诗人,也不是人人都是思想家,都是时代的引路人。如果他们从一个角度,反映了时代和社会的真实面貌,仍不失为有意义的作品。韦庄的《秦妇吟》,并没有革命思想,还是现实主义的伟大诗作。

前几年发掘出来的老子竹简中说:“实谷不华”,“至言不饰,至乐不笑”。真诚和真实,不只是哲学领域中可宝贵的道理,在创作上,也是应当引为借鉴的。

不合情理的,言不由衷的,没有现实根据的夸张,只能使诗格降低。我们的诗,不能老是写得那么空泛,表面。要有些含蓄,有些意象,有些意境。这些东西,是只有通过诗人自己,认真地去观察、思考,才能产生。

目前,诗战线,应该质中求量,不该只是在量中求质了。

我有个近于荒唐的想法:如果惯于写长诗的人,把诗再写短些;惯于每天写好多首的人,把指标降低些,我们的诗的质量,就会真正大上了。要从多方面,加强诗的艺术性。

希望老一辈诗人,给青年诗人做个典范。不作无病呻吟的诗,不作顺口溜,精益求精,把中国古代诗人苦吟苦想的严肃作风,传给青年一代。

形式的问题,不是主要的。已经迈出的步子,也很难返回了。时代在决定着诗的形式的变革。

杜工部句:“美人细意熨贴平,裁缝灭尽针线迹。”诗要经过多次修改,才会合格、成功。

1978年8月5日大热——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六 耕堂文论 与友人论传记

前承问写传记的方法,这固然不是我所能说得完全的。但在阅读了一些中国历史书籍以后,对于中国历史传记写作的道理及其传统,却有一些领会。现略加整理分析,供你参考。

我国在历史上,很重视传记,断代史中,人物传记占绝大部分。作为很重要的一种文体,在作家专集中,分量也很大。

《春秋左传》,自古以来,就与经书同列。可见“传”在中国文化遗产中,所占的位置。

但这主要是就历史而言,在文学创作上,传记的成就,是不能和历史著作相比的。历史与文学,虽有共同的根源,即现实、环境、人物,但历史并不等于文学。文才并不等于史才。有些大作家写的传记,常常不如历史学家。把文史熔为一炉,并铸出不朽的人物群像的,只有司马迁、班固。此外,陈寿、范晔,已经史重于文。至于欧阳修,在文学上,虽享大名,所撰《新唐书》及《新五代史》,其中传记,已经不能同班马并论,常常遭到他人的非议。

史学的方法和文学的方法,并非一回事,而且有时很矛盾。史学重事实,文人好渲染;史学重客观,文人好表现自我。只就这两点而言,作家所写的传记,就常常使人不能相信了。

班马固然也是文学家,但是他们的做法,是从历史着眼,是尊重历史,尊重客观。在他们写历史作品的时候,也表现了文学的才能。这种才能,只是为历史服务,个人爱好,退居到第二位。越是采取客观态度,他们的作品完成以后,他们的文学才能,越是显得突出。有些人,在写作历史传记时,大显其文学方面的身手,越是这样,当他们的作品写成时,他那些文学方面的才华,却成了史学方面的负担,堆砌臃肿和污染。文学的脂粉涂得过多,反倒把人物弄丑了。晚清有个王定安,是曾国藩的得意弟子,他撰写的《湘军记》,不能说用力不勤,材料也不能说是单薄无据,就因为存心卖弄才华,文字写得忸怩作态,颇不大方,就被别人耻笑,以为不如王辏г说摹断婢尽贰F涫担醯氖椋彩俏难Ъ业睦分鳎⑽尥怀鲇乓熘Γ还陨灾佬蠢返牡览恚苈约邮樟参难觳哦选�

人物传记,自古以来,看作是历史范畴。它的写作特点归纳起来,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记言记行并重。《史记》、《汉书》都是如此。记述人物一生重要行为,即决定性的关键性的行动,记述其与此种行动相辅相成的语言。《三国志》裴松之的注,特别注意记一个人的语言。深刻隽永的语言,颇能表现一个人物的风格面貌。这种用语言表现人物的写法,以后演变为多种多样的《世说新语》一类的书,本身也是一种历史。语言,不只反映人物的思想作风,也是人物行为的基础,所以很被史学家重视。

二、大节细节并重。古代史家,写一个人物,并不只记述他的成败两方面的大节,也记述他日常生活的细节。司马迁首先注意及此,效果甚佳。就像刘邦、项羽这些大人物,他也从记述其日常的言行着眼。而在写一些微末之士的时候,则多着眼其言行两方面的荦荦大端,显露其非凡之一面。

三、优点缺点并重。历史传记,首先注重真实,而真实是从全面、整体中提炼出来的。因此,历史所表现的人物,很少是神化的完人。《三国志》写关羽,写其功劳战绩,也暴露其秽德失行。把关羽神化,是后来小说和剧本干的事。优缺点并重,功过并举,才是现实生活中的“完人”,抽象的完人,是不存在的。

四、客观主观并重。历史,整个地说来,是客观存在。人物的言行,看来是主观的,但必然受历史的制约。古代传记,所写的人物,从历史环境、历史事件中表现,如曹操之于汉末,诸葛亮之于三分。客观环境与主观意志,紧密结合,历史与人物,才能互相辉映,相得益彰。在传记中,人物主观成分的表现,不能过多,主要是表现其与时代相触发相关联的契机。

传记能否写得成功,作者的识见及态度,甚关重要。当然,作者要有学,掌握的材料要多。但材料的取舍、剪裁,要靠识。识不高则学无所用。识不高也难于超脱,难于客观,难于实事求是。写传记,有如下数忌:

一、忌恩怨、忌感情用事。传记所写是历史,只求存实。

是为了后人鉴戒,所以也求达理。不真实则理不能通,并能悖理,于后世有害。写传记,对成功者,不能预先存恐惧之念,对失败者不能预先存轻侮之心。对己有恩者不过誉,对己有怨者不贬低。个人恩怨,排除净尽,头脑冷静,然后下笔。如不能做到,就可以不写。

二、忌用无根材料。写传记,都知看重第一手材料。即个人观察所得,眼见是实的材料。这种材料,是不易得到的。

即使调查来的材料,也还有个剪裁取舍的问题,不一定完全可靠。至于文献记载,就更应该有所鉴别。过去,人物传记,有所谓家乘,即本人家族保存的材料;有所谓弟子记,即他的门人记录的材料;有所谓碑传,即死后刻在墓碑上的文字。

这些材料,还都不能叫做传记,其中有很多不实之处。历史家把这些材料,都看作第二手材料,加以取舍。作者还要实地考察。直接观察以求更可靠的印象和材料。司马迁世为史官,掌握着不少文字材料,但他在写作《史记》之先,还是要出去旅行,访问故老,收集传闻。

三、忌轻易给活人立传。一部二十四史,大多数都是写在改朝换代之后。人物都已死去很多年。时过境迁,淘汰沉淀,对他们已经有了一个比较固定的评价。这样写来,容易客观。即本朝国史馆立传,也在盖棺论定之后。排除人事纷扰,再为一个人立传。这是历史传记写作的一个优长之处。当然,年代久远,也容易传闻异词,毁誉失度,有时几十年的事情,就弄不清楚,何况年代更久?这就要看史家的眼光,即识力。

给活着的人立传,材料看来易得,实际存在很多困难。干扰太多,不容易客观。他自己写的自传,也只能看作后人为他立传的材料,何况他人所为?

四、忌作者直接表态。中国历史传记,很少夹叙夹议,直接评价人物的写法。它的传统作法是“春秋笔法”,寓褒贬于行文用字之中,实际上是叫事实说话,即用所排比的事件本身,使读者得到对人物的印象、评价,因之引出历史的经验教训。大的史学家只是写事实,很少议论。司马迁在写过一个人物之后,有“太史公曰”一小段文字,谈他对这一人物的印象和评价,也是在若即若离之间,游刃于褒贬爱憎之外。

又有时谈一些与评价无关的逸闻琐事,给文字增加无穷余韵,真是高妙极了。班固以后,这种文字,称“赞”或称“史臣曰”,渐渐有所褒贬,但也绝不把这种文字滥入正文。

外国有一种所谓评传,一边叙述人物的历史,一边发挥作者对人物的见解,中国史书上是少见的。

五、忌用文学手法。外国还有一些传记作品,出自大文豪的手笔,如罗曼·罗兰和巴比塞所写的名人传记。这种传记,是作家的创作,是以作家的意志见解,去和人物的心理思想交融。这是一种非常带有灵感的写法,作为文学作品,当然是无可非议的,但作为传记,就令人有些玄妙之感。这是天才的传记,平凡的笔墨不能追步后尘。

现在,为活着的人写的传记,有时称做“报告文学”。作者凭主观意志,功利观念,对人物表示了充分的爱憎。还有很多想当然的描写,甚至有一大段一大段的作者抒怀,这已经不是传记,而近于小说或叙事诗了。

历史、人物传记,都可以转化为小说、戏曲。《三国演义》是最著名的了。开了“七分史实,三分演义”的先河。

《三国演义》能在同类小说中领先,是因为它得天独厚:一、三国的历史形势,济济人材,鼎足与纷争,都有利于结构小说;二、裴松之的注,材料丰富,人物方面,不只有行,而且有言有貌,易于摹画。《三国演义》产生之前,社会上已经有三国故事和三国戏曲,人物的形象、性格已初步具备。其他历史演义,就因为没有这样好的基础,所以写不好。如《隋唐演义》,还有些人物形象,如《五代史平话》,则太显粗糙,没能从历史脱胎出来。

传记是属于历史范畴,它可以成为文学作品,但不能当作文学作品来写。可以说有传记文学,但不能说有文学传记。

史笔和文学之笔,应该分别开。

舞台上,赵云的戏有好多出,《三国志》赵云传,不过几行,我们要认识赵云,就要根据这几行文字,而不能根据舞台上那么多的戏曲。人物一旦变为文学艺术中的形象,几乎就与历史无关了。

历代大作家,如韩愈、柳宗元所写的,名为传而实际是寓言的作品,唐宋传奇中的,名为传实际是小说的作品,都是文学作品,作者主观成分多,都不能当作历史传记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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