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在我们所处的时代,为什么有的话,今天奉为真理,明天就成了谬论;为什么有的人物,今天红得发紫,明天又由紫变黑?如果还不明白,就可以再向大自然求教:天为什么有阴晴,地为什么有山水?花为什么有开谢,树为什么有荣枯等等。
而国儒又好像缺乏这种哲学头脑,心里的烦闷,不能迎刃而解。作品受冷遇,必然意味着人也受冷遇,再加上随之而来的,一系列能影响敏感之心的问题,他的健康,就受到了严重的影响。
国儒是工人,但来自农村。基本上,还是农民的气质。称得上是忠诚、正直。这种气质是可贵的。可贵的,并不一定就值钱。
现在,各行各业,只有一种素质,是不够的。作家这一行,尤其如此。如果国儒听信我的劝告,不囿于农村、工厂、能常到开放地区转转,甚至干一阵子专业户,做点买卖。也不妨到各个水陆码头,与一些流氓鬼混相处一个时期。如有机会,还可进衙门官场,弄个头衔做做。如此,不只生活场景开拓了,心胸见闻也必随之开拓。熔各方经验于一炉,集多种素质于一身。其作品走红,等级提高,生活改善,必皆能操胜券。心广体胖,也不会遭癌症的侵袭了。
无奈国儒是个本分人,老实人,当然不会听信我这些信口开河的话。他仍然是下乡啊,下厂啊,照旧方式工作着。有时还从农村给我带来一些新棒子面、新稻米。这也是一个老实人的表现,他总以为我给他的书作了序,就要有些报答。
五十年代,中国文坛,曾先后有两颗新星出现:一个是工人万国儒,一个是农民谷峪。谷峪当时风头更健,曾当过八大候补代表,出国访问。其以后遭遇,比起国儒,就惨多了。前不久已死去。我想:国儒一定是知道的,自己会想开的。
看来,国儒的性格很固执。
他发现有病,进院手术之前,曾来看我一次。我深深理解他的用意,我沉重地对他说:
“国儒,砸锅卖铁,我们也要治病。人家送礼,我们也要送礼!国儒,我能对你有什么帮助吗?”
“没有,没有。”他照例坚强地说。
过去,他来了,我没有送过他,这次,我把他送到门外,并和他握了握手。
春节时,我居然接到他一封很乐观的信。还有暇关心身外的事,说听到一个消息,非常气愤,这是“有人要把水搅浑”,他要给上级写信等等。我给他回信说:十分惦念他的病,希望他什么也不要想。世界这样大,人口这样多,什么人也会有,什么事也会发生的。管得了那么多?
这也是国儒的忠诚老实之处。如果是我,我如果是一条鱼,看见有人把水搅浑了,我就赶紧躲开,游到远处去。如果躲不开,我就钻到泥里草里去。不然,就有可能被钓住,穿在柳条上,有被出卖的危险。我也不会给上级写信。
国儒一直不知道,他的病,已经是不治之症。还在关心文艺界的奇异现象,我敢说,他是抱恨终生了。
1990年3月13日上午——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四 远的怀念 记老邵
一
阅报,老邵已于四月二日逝世,遗嘱不开追悼会,不留骨灰。噫!到底是看破红尘了。
我和老邵,也是进城以后才认识的。我们都是这家报纸的编委,一次开会,老邵曾提出,我写的长篇小说,是否不要在报纸上连载了,因为占版面太多。我告他,小说就要登完了。他就没有再说什么。
这可以说是我们第一次打交道。平日,我们虽然住在一个院里,是很少接近的。我不好接近人。
这样过了一二年,老邵要升任总编辑了。有一天上午,他邀我到劝业场附近,吃了一顿饭,然后又到冷饮店,吃了冰糕。结果,回来我就大泻一通,从此,就再也不敢吃冷食。
我来自农村,老邵来自上海。战争期间,我们也不在一个山头。性格上的差异,就更不用说了。不过,他请我吃饭,这点人情,我还是领会得来的。他是希望我们继续合作,我不要到别处去。
其实,我并没有走的想法。那一个时期,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我已经身心交瘁,就要不久于人世了。又拉扯着一大家子人,有个地方安身,有个地方吃饭,也就是了。
另外,对于谁当领导,我也有了一点经验:都差不多。如果我想做官,那确是要认真想一下。但我不想做官,只想做客,只要主人欢迎我,留我,那就不管是谁领导,都是一样的。
不久,我就病了。最初,老邵还给我开了不少介绍信,并介绍了各地的小吃,叫我去南方旅行。谁知道,我的病越来越重,结果在外面整整疗养了三年,才又回来。
二
一回到家,我们已经是紧邻。老邵过来看了我一下,我已经从老伴嘴里知道,他犯了什么“错误”,正在家里“反省”,轻易是不出来的。
不多日子,就又听说,老邵要下放搬家,我想我也应该去看看他。我走到他屋里,他正在收拾东西,迎面对我说:
“你要住这房子吗?”
我听了心里不大高兴,就说:“我是来看你,我住这房子干什么?”
他的爱人也说:“人家是来看你!”
老邵无可奈何地说:“这房子好!”
我明白他的意思。这房子是总编辑住的,他不愿接任他的人住进来,宁可希望我住。我哪里有这种资格。
这时,有一位总务科的女同志,正在他的门口,监视着他搬家。老邵出来,说了一句什么,那位女同志就声色俱厉地说:“这是我的责任!”
我先后看到过三任总编辑从这里搬家。两任是升迁,其中一位,所用的家具全部搬走。另一位,也是全部搬走,事先付了象征性的价钱,都有成群的人来帮忙。老邵是下放,情况当然就不同了。
三
其实,老邵在任上,是很威风的,人们都怕他。据说:他当通讯部长的时刻,如果和两个科长商量稿件,就从来不是拿着稿子,走到他们那里去,而是坐在办公桌前,呼唤他们的名字,叫他们过来。升任总编以后,那派头就更大了。报社新盖了五层大楼,宿舍距大楼,步行不过五分钟。他上下班,总是坐卧车。那时卧车很少,不管车停在哪里,都很引人注目。大楼盖得很讲究,门窗一律菲律宾木。老邵的办公室,铺着大红地毯。墙上挂着名人字画。编辑记者的骨干,都是他这些年亲手训练出来的那批学生。据说,一听到走廊里老邵的脚步声,都急速各归本位,屏息肃然起来。
老邵是想做官,能做官,会做官的。行政能力,业务能力,都很强。谁都看出来,他不能久居人下。他的升任总编,据我想,可能和当时的一位市长有关。在一个场合,我曾看见老那对这位市长,很熟识,也很尊敬,他们可能来自一个山头。至于老邵的犯“错误”,我因为养病在外,一直闹不清楚,也不愿去仔细打听。我想升官降职,总和上面有人无人,是有很大关系的。
四
自从老邵搬走以后,听说他在自行车厂工作,就没有见过面。“文化大革命”时,有一天晚上,报社又开批斗会,我和一些人,低头弯腰在前面站着,忽然听到了老邵回答问题的声音。那声音,还是那么响亮、干脆,并带有一些上海滩的韵味。最令人惊异的是,他的回答,完全不像批斗会上的那种单方认输的样子,而是像在自由讲坛上,那么理直气壮。
有些话,不只是针锋相对,而且是以牙还牙的。一个革命群众把批判桌移到舞台上面去,想居高临下,压服他。说:“你回答:为什么,我写的通讯,就不如某某人写得好?”
老邵的回答是:“直到现在,我还是认为,你写的文章,不如某某!”
“有你这样回答问题的吗?”革命群众吼叫着。
于是武斗开始。这是预先组织、训练的一支小型武斗队,都是年轻人。一共八个人,小打扮,一律握拳卷袖,两臂抬起内弯,踏步前进。他们围着老邵转圈子,拳打脚踢,不断把老邵打倒。有一次,一个打手故意发坏,把老邵推到我身上,把我压在下面,一箭双雕。一刹时,会场烟尘腾起,噼拍之声不断。这是报社最火炽的一次武斗。老邵一直紧闭着嘴,一言不发。大会散了以后,我们又被带到三楼会议室,一个打手把食指塞到老邵的嘴里,用力抠拉,大概太痛苦了,我看见老邵的眼里,含着泪水。
还是自行车厂来了人,才把老邵带回去了。后来我想,老邵早调离报社,焉知非福?如果留在这里,以他的刚烈,会出什么事,是谁也不敢说的。这家报社,地处大码头,经过敌、伪、我三个时期,人员情况是非常复杂的。我都后悔,滞留在这个地方之非策了。
五
“文革”以后,老邵曾患半身不遂,他顽强锻炼,后来能携杖走路了。我还住在老地方,他的两位大弟子,也住在那里,当他去看望他们的时候,也顺便到我屋里坐坐。这时我已经搬到他住过的那间房里,不是我升任了总编,而是当时的总编,不愿意在那里住了谈话间,老邵还时常流露愿意做些事,甚至有时表示,愿意回报社。作为老朋友、老同事,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算了吧,好好养养身体吧。五十年代,你当总编,培养了不少人,建立了机关秩序,作出了不少成绩。那是托人民的福,托党的福,托时代的福。那一个时期,是我们党,我们国家和我们报社的全盛时期。现在不同了。你以为你进报社,当总编,还能像过去一样,说一不二,实现你那一套家长式的统治吗?我保险你玩不转,谁也玩不转,谁也没办法。”
他也不和我争论,甚至有时称我说得对,听我的话等等。
这就证明他已经不是过去的老邵了。
后来,又听说他犯了病,去外地疗养了一个时期。去年秋季,他回来后,又到我的新居,看望我一次,谈话间,又发牢骚,并责备我软弱,不敢写文章了。我说:“我们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他说:“我正是这样做的。”
说完就大笑起来,他的爱人也笑了起来。我才知道,他的左眼,已经失明。我笑不出来,我心里很难过。
芸斋曰:
老邵为人,心直口快,恃才傲物,一生人缘不太好。但工作负责严谨,在新闻界颇有名望,其所培养,不少报界英才。我谈不上对他有所了解,然近年他多次枉顾,相对以坦诚。他的逝世,使我黯然神伤,并愿意写点印象云。
1990年4月10日写讫——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四 远的怀念 记陈肇
老友陈肇,于一九九○年十一月七日,病逝于北京。
自一九三八年,一同任职冀中抗战学院起,至一九四○年,又一同在晋察冀通讯社工作止,我同他,可以说是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我在几篇回忆性的散文中,都曾写到过他。这里只能再记一些琐事。
他去世后,我在北京的女儿,前去吊唁,慰问了已经不能说话的陈伯母。肇公的两个孙女和两个外孙,叫我女儿转告,希望我能写一点什么。
我想,这些事,是我的责任,我一息尚存,当勉力为之。
难道还需要孩子们对我进行嘱托吗?
陈肇,河北安平县人。他毕业于天津河北省第一师范。老辈人都知道,这个学校,是很难考入的,学生多是农村一些贫苦好学的子弟。他的家我去过,不过是个中农。他父亲很有过日子的远见,供他念书,叫二儿子务农,三儿子去当兵。
毕业后,他执教于昌黎简师。
一九三八年的秋天,我和陈肇打游击,宿在他的家中,他已经和大嫂分别很久了,我劝他去团圆团圆,但他一定陪我睡。第二天天尚不亮,我们就离开了。陈肇对朋友如此认真,第一次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一九六二年夏天,我去北京,住在椎把胡同的河北办事处。一天下午,我与一个原在青岛工作、当时在北京的女同志,约好去逛景山公园。我先到景山后街的公共汽车站去等她。在那里,正好碰上从故宫徒步走来的陈肇。他说:
“我来看你,你怎么站在这里?”
我说等一个人。他就站在路边和我说话。我看见他穿的衬衣领子破了,已经补上。
他一边和我谈话,一边注意停下来的汽车,下来的乘客。
他忽然问:
“你等的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说是女的。他停了一下说:
“那我就改日再到你那里去吧!”
说完,他就告别走了。我一回头,我等待的那位女同志,正在不远的地方站着。
在对待朋友上,我一直自认,远不能和陈肇相比。在能体谅人、原谅人方面,我和他的差距就更大了。
进城以后,他曾在国务院文办工作,后又调故宫博物院。
一九五二年冬季,我到他的宿舍看望他,他穿着一件在山里穿过的满是油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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