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
渐渐也有人对赵树理的作品提出异议。这些批评者,不用现实生活去要求、检验作品,只是用几条杆棒去要求、检验作品。他们主观唯心地反对作家写生活中所有,写他们所知,而责令他们写生活中所无或他们所不知。于是故事越来越假,人物越来越空。他们批评赵树理写的多是落后人物或中间人物。吹捧者欲之升天,批评者欲之入地。对赵树理个人来说,升天入地都不可能。他所实践的现实主义传统,只要求作家创造典型的形象,并不要求写出“高大”的形象。他想起了在抗日根据地工作时,那种无忧无虑,轻松愉快的战斗心情。他经常回到山西,去探望那里的人们。
他的创作迟缓了,拘束了,严密了,慎重了。因此,就多少失去了当年的青春泼辣的力量。
很长时期,他专心致志地去弄说唱文学。赵树理从农村长大,他对于民间艺术是非常爱好,也非常精通的。他根据田间的长诗《赶车传》,改编的《石不烂赶车》鼓词,令人看出,他不只对赶车生活知识丰富,对鼓词这一形式,也运用自如。这是赵树理一篇得意的作品。
这一时期,赵树理对于民间文艺形式,热爱到了近于偏执的程度。对于“五四”以后发展起来的各种新的文学形式,他好像有比一比看的想法。这是不必要的。民间形式,只是文学众多形式的一个方面。它是因为长期封建落后,致使我国广大农民,文化不能提高,对城市知识界相对而言的。任何形式都不具有先天的优越性,也不是一成不变,而是要逐步发展,要和其他形式互相吸收、互相推动的。
流传民间的通俗文艺,也型类不一,神形各异。文艺固然应该通俗,但通俗者不一定皆得成为文艺。赵树理中后期的小说,读者一眼看出,渊源于宋人话本及后来的拟话本。作者对形式好像越来越执著,其表现特点为:故事行进缓慢,波澜激动幅度不广,且因过多罗列生活细节,有时近于卖弄生活知识。遂使整个故事铺摊琐碎,有刻而不深的感觉。中国古典小说的白描手法,原非完全如此。
进城不久,是一九五○年的冬季吧,有一天清晨,赵树理来到了我在天津的狭小的住所。我们是初次见面,谈话的内容,现在完全忘记了,但他留给我的印象是很清楚的。他恂恂如农村老夫子,我认为他是一个典型的农民作家。
因为是同时代,同行业,加上我素来对他很是景仰,他的死亡,使我十分伤感。他是我们这一代的优秀人物。他的作品充满了一个作家对人民的诚实的心。
林彪、“四人帮”当然不会放过他。在林彪、“四人帮”兴妖作怪的那些年月,赵树理在没有理解他们的罪恶阴谋之前,最初一定非常惶惑。在既经理解之后,一定是非常痛恨的。他们不只侮辱了他,也侮辱了他多年来为之歌颂的,我们的党、国家和人民。
天生妖孽,残害生民。在林彪、“四人帮”鼓动起来的腥风血雨之中,人民长期培养和浇灌的这一株花树,凋谢死亡。
这是文学艺术的悲剧。
经济、政治、文艺,自古以来,就形成了一种非常固定,非常自然的关系。任何改动其位置,或变乱其关系的企图,对文艺的自然生成,都是一种灾难。
文艺的自然土壤,只能是人民的现实生活和斗争,植根于这种土壤,文艺才能有饱满的生机。使它离开这个土壤,插进多么华贵的瓶子里,对它也只能是伤害。
林彪、“四人帮”这些政治野心家,用实用主义对待文艺。
他们一时把文艺捧得太高,过分强调文艺的作用,几乎要和政治,甚至和经济等同起来。历史已经残酷地记载:在他们这样做的时候,常常是为他们在另一个时候,过分贬低文艺,惩罚文艺,甚至屠宰文艺,包藏下祸心。
1978年11月11日——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四 远的怀念 夜思
最近为张冠伦同志开追悼会,我只送了一个花圈,没有去。近几年来,凡是为老朋友开追悼会,我都没有参加。知道我的身体、精神情况的死者家属,都能理解原谅,事后,还都带着后生晚辈,来看望我。这种情景,常常使我热泪盈眶。
这次也同样。张冠伦同志的家属又来了,他的儿子和孙子,还有他的妻妹。
一进门,这位白发的老太太就说:
“你还记得我吗?”
“呵,要是走在街上……”我确实一时想不起来,只好嗫嚅着回答。
“常智,你还记得吧?”
“这就记起来了,这就记起来了!”我兴奋起来,热情地招扶她坐下。
她是常智同志的爱人。一九四三年,我在山地华北联大高中班教书时,常智是数学教员。这一年冬天,我们在繁峙高山上,坚持了整整三个月的反“扫荡”。第二年初,刚刚下得山来,就奉命做去延安的准备。
我在出发前一天的晚上,忽然听说常智的媳妇来了,我也赶去看了看。那时她正在青春,又是通过敌占区过来,穿着鲜艳,容貌美丽。我们当时都惋惜,我们当时所住的,山地农民家的柴草棚子,床上连张席子也没有,怎样来留住这样花朵般的客人。女客人恐怕还没吃晚饭,我们也没有开水,只是从老乡那里买了些红枣,来招待她。
第二天,当我们站队出发时,她居然也换上我们新发的那种月白色土布服装,和女学生们站在一起,跟随我们出发了。一路上,她很能耐劳苦,走得很好。她是冀中平原的地主家庭出身吧,从小娇生惯养,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比翼而飞,对常智来说,老婆赶来,一同赴圣地,这该是很幸福的了。但在当时,同事们并不很羡慕他。当时确实顾不上这些,以为是累赘。
这些同事,按照当时社会风习,都已结婚,但因为家庭、孩子的拖累,是不能都带家眷的,虽然大家并不是不思念家乡的。
这样,我们就一同到了延安,她同常智在那里学自然科学。现在常智同她在武汉工作,也谈了谈这些年来经历的坎坷。
至于张冠伦同志,则是我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结束后,回到冀中认识的。当时,杨循同志是《冀中导报》的秘书长,我常常到他那里食宿,因此也认识了他手下的人马。在他领导下,报社有一个供销社,还有一个造纸厂,张冠伦同志是厂长。
纸厂设在饶阳县张岗。张冠伦同志是一位热情、厚道的人,在外表上又像农民又像商人,又像知识分子,三者优点兼而有之,所以很能和我接近。我那时四下游击,也常到他的纸厂住宿吃饭。管理伙食的是张翔同志。
他的纸厂是一个土纸厂,专供《冀中导报》用。在一家大场院里,设有两盘高大的石碾,用骡拉。收来的烂纸旧书,堆放在场院西南方向的一间大厦子里。
我对破书烂纸最有兴趣,每次到那里,我都要蹲在厦子里,刨拣一番。我记得在那里我曾得到一本石印的《王圣教》和一本石印的《书谱》。
解放战争后期,是在河间吧,张冠伦同志当了冀中邮政局的负责人。他告诉我,土改时各县交上的书,堆放在他们的仓库里面。我高兴地去看了看,书倒不少,只是残缺不全。
我只拣了几本亚东印的小说,都是半部。
这次来访的张冠伦的儿子,已经四十多岁了,他说:
“在张岗,我上小学,是孙伯伯带去的。”
这可能是在土改期间。那时,我们的工作组驻在张岗,我和小学的校长、教师都很熟。
土改期间,我因为家庭成分,又因为所谓“客里空”问题,在报纸上受过批判,在工作组并不负重要责任,有点像后来的靠边站。土改会议后,我冒着风雪,到了张岗。我先到理发店,把长头发剪了去。理发店胖胖的女老板很是奇怪,不明白我当时剪去这一团烦恼丝的心情。后来我又在集市上,买了一双大草鞋,向房东老大娘要了两块破毡条垫在里面,穿在脚下。每天蹒跚漫步于冰冻泥泞的张岗大街之上,和那里的农民,建立了非常难能可贵的情谊。
农村风俗淳厚,对我并不歧视。同志之间,更没有像后来的所谓划清界限之说。我在张岗的半年时间里,每逢纸厂请客、过集日吃好的,张冠伦同志,总是把我叫去解馋。
现在想来,那时的同志关系,也不过如此。我觉得这样也就可以了,留下的印象是很深的,值得追念的。进城以后,相互之间的印象,就淡漠了。“文化大革命”期间,我们的命运大致相同。他后来死去了。
看到有这么多好同志死去,不知为何,我忽然感慨起来:
在那些年月,我没有贴出一张揭发检举老战友的大字报,这要感谢造反派对我的宽容。他们也明白:我足不出户,从我这里确实挖不出什么新的材料。我也不想使自己舒服一些,去向造反派投递那种卖友求荣的小报告,也不曾向我曾经认识的当时非常煊赫的权威、新贵,请求他们的援助与哀怜。我觉得那都是可耻的,没有用处的。
我忍受自己在劫的种种苦难,只是按部就班地写我自己的检查,写得也很少很慢。现在,有些文艺评论家,赞美我在文字上惜墨如金。在当时却不是这样,因为我每天只交一张字大行稀的交代材料,屡遭管理人的大声责骂,并扯着那一页稿纸,当场示众。后来干脆把我单独隔离,面前放一马蹄表,计时索字。
古人说,一死一生,乃见交情。其实,这是不够的。又说,使生者死,死者复生,大家相见,能无愧于心,能不脸红就好了。朋友之道,此似近之。我对朋友,能做到这一点吗?我相信,我的大多数朋友,对我是这样做了。
我曾告诉我的孩子们:
“你们看见了,我因为身体不好,不能去参加朋友们的追悼会,等我死后,人家不来,你们也不要难过。朋友之交,不在形式。”
新近,和《文艺报》的记者谈了一次话,很快就收到一封青年读者来信,责难我不愿回忆和不愿意写“文化大革命”的事,是一种推诿。文章是难以写得周全的,果真是如此吗?我的身体、精神的条件,这位远地的青年,是不能完全了解的。我也想到,对于事物,认识相同,因为年纪和当时处境的差异,有些感受和想法,也不会完全相似的。很多老年人,受害最深,但很少接触这一重大主题,我是能够理解的。我也理解,接触这一主题最多的青年同志们的良好用心。
但是,年老者逐渐凋谢,年少者有待成熟,这一历史事件在文学史上的完整而准确的反映,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吧?
1980年1月30日夜有所思,凌晨起床写讫悼念李季同志已经是春天了,忽然又飘起雪来。十日下午,我一个人正在后面房间,对存放的柴米油盐,作季节性的调度。外面送来了电报。我老眼昏花,脑子迟钝,看到电报纸上李季同志的名字,一刹那间,还以为是他要到天津来,像往常一样,预先通知我一下。
绝没想到,他竟然逝去了。前不久,冯牧同志到舍下,我特别问起他的身体,冯还说:有时不好,工作一忙,反到好起来了。我当时听了很高兴。
李季同志死于心脏病。诗人患有心脏病,这就是致命所在。患心脏病的人,不一定都是热情人;而热情人最怕得这种病。特别是诗人。诗人的心,本来就比平常的人跳动得快速、急骤、多变、失调。如果自己再不注意控制,原是很危险的。
一九七八年秋季,李季同志亲自到天津来,邀我到北京去参加一个会。我有感于他的热情,不只答应,而且坚持一个星期,把会开了下来。当我刚到旅馆,还没有进入房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就听到李季同志在狭窄嘈杂的旅馆走道里,边走边大声说:
“我把孙犁请了来,不能叫他守空房啊,我来和他作伴!”
他穿着一件又脏又旧的军大衣,右腿好像有了些毛病,但走路很快,谈笑风生。
在会议期间,我听了他一次发言。内容我现在忘了,他讲话的神情,却深深印在我的记忆里。他很激动,好像和人争论什么,忽然,他脸色苍白,要倒下去。他吞服了两片药,还是把话讲完了。
第二天,他就病了。
在会上,他还安排了我的发言。我讲得很短,开头就对他进行规劝。我说,大激动、大悲哀、大兴奋、大欢乐,都是对身体不利的。但不如此,又何以作诗?
在我离京的前一天晚上,他还带病到食堂和我告别,我又以注意身体为赠言。
这竟成最后一别。李季同志是死于工作繁重,易动感情的。
李季同志的诗作《王贵与李香香》,开一代诗风,改编为唱词剧本,家喻户晓,可以说是不朽之作。他开辟的这一条路,不能说后继无人,但没有人能超越他。他后来写的很多诗,虽也影响很大,但究竟不能与这一处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