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部以下有若干科,小川分工领导副刊科,是我的直接上司。小川给我的印象是:一见如故,平易坦率,热情细心,工作负责,生活整饬。这些特点,在一般文艺工作者身上是很少见的。所以我对小川很是尊重,并在很长时间里,我认为小川不是专门写诗,或者已经改行,是能做行政工作,并且非常老练的一名干部。
在一块工作的时间很短,不久他们这个班子就原封转到湖南去了。小川在《天津日报》期间,没有在副刊上发表过一首诗,我想他不是没有诗,而是谦虚谨慎,觉得在自己领导下的刊物上发表东西,不如把版面让给别人。他给报社同志们留下的印象,是很好的,很多人都不把他当诗人看待,甚至不知道他能写诗。
后来,小川调到中国作家协会工作。在此期间,我病了几年,联系不多。当我从外地养病回来,有一次到北京去,小川和贺敬之同志把我带到前门外一家菜馆,吃了一顿饭。其中有两个菜,直到现在,我还认为,是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适口的美味珍品。这不只是我短于交际,少见世面,也因为小川和敬之对久病的我,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才留下了如此难以忘怀的印象。
我很少去北京,如果去了,总是要和小川见面的,当然和他的职位能给予我种种方便有关。
我时常想,小川是有作为的,有能力的。一个诗人,担任这样一个协会的秘书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来得,我认为是很难的。小川却做得很好,很有人望。
我平素疏忽,小川的年龄,是从他逝世后的消息上,才弄清楚的。他参加革命工作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他却能跋山涉水,入死出生,艰苦卓绝,身心并用,为党为人民做了这样多的事,实事求是评定起来,是非常有益的工作。他的青春,可以说是没有虚掷,没有浪过。
他的诗,写得平易通俗,深入浅出,毫不勉强,力求自然,也是一代诗风所罕见的。
很多年没有见到小川,大家都自顾不暇。后来,我听说小川发表了文章,不久又听说受了“四人帮”的批评。我当时还怪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急于发表文章。
前年,有人说在辉县见到了他,情形还不错,我很高兴。
我觉得经过这么几年,他能够到外地去做调查,身体和精神一定是很不错的了。能够这样,真是幸事。
去年,粉碎了“四人帮”,大家正在高兴,忽然传来小川不幸的消息。说他在安阳招待所听到好消息,过于兴奋,喝了酒,又抽烟,当夜就出了事。起初,我完全不相信,以为是传闻之误,不久就接到了他的家属的电报,要我去参加为他举行的追悼会。
我没有能够去参加追悼会。自从一个清晨,听到陈毅同志逝世的广播,怎么也控制不住热泪以后,一听到广播哀乐,就悲不自胜。小川是可以原谅我这体质和神经方面的脆弱性的。但我想如果我不写一点什么纪念他,就很对不起我们的友情。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写作的想法了,现在拿起笔来,是写这样的文字。
我对小川了解不深,对他的工作劳绩,知道得很少,对他的作品,也还没有认真去研究,深怕伤害了他的形象。
一九五一年吧,小川曾同李冰、俞林同志,从北京来看我,在我住的院里,拍了几张照片。这一段胶卷,长期放在一个盒子里。前些年,那么乱,却没人过问,也没有丢失。去年,我托人洗了出来,除了我因为不健康照得不好以外,他们三个人照得都很好,尤其是小川那股英爽秀发之气,现在还跃然纸上。
啊,小川,
你的诗从不会言不由衷,
而是发自你肺腑的心声。
你的肺腑,
像高挂在树上的公社的钟,
它每次响动,
都为的是把社员从梦中唤醒,
催促他们拿起铁铲锄头,
去到田地里上工。
你的诗篇,长的或短的,
像大大小小的星斗,
展布在永恒的夜空,
人们看上去,它们都有一定的光亮,
一定的方位,
就是儿童,
也能指点呼唤它们的可爱的名称。
它们绝不是那转瞬即逝的流星——
乡下人叫作贼星,
拖着白色的尾巴,从天空划过,
人们从不知道它的来路,
也不关心它的去踪。
你从不会口出狂言,欺世盗名,
你的诗都用自己的铁锤,
在自己的铁砧上锤炼而成。
雨水从天上落下,
种子用两手深埋在土壤中。
你的诗是高粱玉米,
它比那伪造的琥珀珊瑚贵重。
你的诗是风,
不是转蓬。
泉水呜咽,小河潺潺,大江汹涌!
1977年1月3日改讫——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四 远的怀念 回忆何其芳同志
在三十年代初,当我开始写作的时候,何其芳同志在文学方面,已经有了一定的成就。他经常在北方的著名文艺刊物上发表文章,在风格上,有自己独特的地方。他的散文集《画梦录》,还列入当时《大公报》表扬的作品之中。但是,我对他这一时期作品的印象,已经很淡漠,那时文艺界有所谓京派海派之分,我当时认为他的作品属于京派,即讲求文字,但没有什么革命性,我那时正在青年,向往的是那些热辣辣的作品。
一九三八年秋冬之间,我在冀中军区举办的抗战学院担任文艺教官——那是一个军事性质的学院,所以这样称呼。我参加抗日工作不久,家庭观念还很深,这个学院设在深县旧州,离我家乡不远,有时就骑上车子回家看看,那时附近很多县城还在我们手中,走路也很安全。
在进入冬季的时候,形势就紧张起来,敌人开始向冀中进攻,有些县城,已被占领。那时冀中的子弟兵,刚刚建立不久,在武器上,作战经验上,甚至队伍成分上,一时还不能适应这种紧急的局面,学院已经准备打游击。我回家取些衣物,天黑到家不久,听说军队要在我家的房子招待客人,我才知道村里驻有队伍。
第二天上午,有一群抗战学院的男女同学,到我家里来看望,我才知道,所谓军队的客人就是他们,他们是来慰问一百二十师的。
这真使我喜出望外。一百二十师,是我向往已久的英雄队伍,是老八路、老红军,而更使我惊喜不已的是我们村里驻的就是师部,贺龙同志就住在西头。我听了后,高兴得跳起来,说:
“我能跟你们去看看吗?”
“可以。”带队的男同学说:“回头参谋长给我们报告目前形势,你一同去听听吧。”
我跟他们出来,参谋长就住在我三祖父家的南屋里。那是两间很破旧的土坯房,光线也很暗,往常过年,我们是在这里供奉家谱的。参谋长就是周士第同志,他穿一身灰色棉军装,英俊从容。地图就挂在我们过去悬挂家谱那面墙壁上,周士第同志指着地图简要地说明了敌人的企图,和我军的对策。然后,我的学生,向他介绍了我。参谋长高兴地说:
“啊,你是搞文艺的呀,好极了,我们这里有两位作家同志呢,我请他们来你们见见。”
在院子里,我见到了当时随一百二十师出征的何其芳同志和沙汀同志。
他两位都是我景仰已久的作家,沙汀同志的《法律外航线》,是我当时喜爱的作品之一。
他们也都穿着灰布军装,风尘仆仆。因为素不相识,他们过去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我记得当时谈话很少。给我的印象,两位同志都很拘谨,也显得很劳累,需要养精蓄锐,准备继续行军,参谋长请他们回去休息,我们就告辞出来了。
周士第同志是那样热情,他送我们出来,我看到,这些将军们,对文艺工作很重视,对从事这种工作的人,是非常喜欢和爱护的。在短短的时间里,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请两位作家来和我们相见,不仅因为我们是同行,在参谋长的心中,对于他的部队中有这样两个文艺战士,一定感到非常满意。他把两位请出来,就像出示什么珍藏的艺术品一样,随后就又赶快收进去了。
我回到学院,学院已经开始疏散,打游击。我负责一个流动剧团,到乡下演出几次,敌人已经占了深县县城,我们就编入冀中区直属队里。我又当了一、两天车子队长,因为夜间骑车不便,就又把车子坚壁起来,徒步行军。
这样,我们才真正开始了游击战争的生活。首先是学习走路的本领,锻炼这两条腿——革命的重要本钱。每天,白天进村隐蔽,黄昏集合出发。于是十里,五十里,一百里,最多可以走一百四十里。有时走在平坦的路上,有时走在结有薄冰的河滩上。我们不知道,我们前边有多少人,也不知道后边有多少人,在黑夜中,我们只是认准前边一个人绑在背包后面的白色标志,认准设在十字路口的白色路标。行军途中,不准吸烟,不准咳嗽,紧紧跟上。路过村庄,有狗的吠叫声,不到几天,这点声音也消灭了,群众自动把狗全部打死,以利我们队伍的转移前进。
我们与敌人周旋在这初冬的、四野肃杀的、广漠无边的平原之上,而带领我们前进、指挥我们战斗的,是举世闻名、传奇式的英雄贺龙同志。他曾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我们对他向往已久。我刚进入革命行列,就能得到他的领导,感到这是我终生的光荣。所以,我在《风云初记》一书中,那样热诚地向他歌颂。
这次行军,对于冀中区全体军民,都是一次大练兵,教给我们在敌人后方和敌人作战的方法。特别是对冀中年轻的子弟兵,是一种难得的宝贵的言传身教。
何其芳和沙汀同志当然也在队伍中间。不过,他们一定在我们的前面,他们更靠近贺龙同志。最近,读到沙汀同志一篇文章,其中说到当时硝烟弥漫的冀中区,我们是一同经受了这次极其残酷、极其英勇、极其光荣的战斗洗礼。
一九四四年夏天,我从晋察冀边区到了延安,在鲁迅艺术学院文学系工作和学习,当时,何其芳同志也在那里,他原是文学系的主任,现在休养,由舒群同志代理主任。所以我和他谈话的机会还是不很多。他显然已记不得我们在冀中的那次会见,我也没有提过。我住在东山顶上一排小窑洞里,他住在下面一层原天主教堂修筑的长而大的砖石窑洞里,距离很近,见面的机会是很多的。
在敌后,我已经有机会读到他参加革命以后的文章,是一篇他答《中国青年》社记者的访问。文字锋利明快,完全没有了《画梦录》那种隐晦和梦幻的风格。在过去,我总以为他是沉默寡言的,到了延安一接近,才知道他是非常健谈的,非常热情的,他是个典型的四川人。并且像一位富有粉笔生涯的教师,对问题是善于争论的,对学生是诲人不倦的,对工作是勇于任事的。所以,并未接触,而从一时的文章来判定一个人,常常是不准确的。
在全国解放以后,有些老熟人,反而很少见面了。我和何其芳同志就是这样,相忘于江湖。最近读了他的两篇遗作,深深感到:他确是一个真正的书生,也是一个真正的学者。他的工作,他的文字,我是很难赶得上,学得来的。他既有很深的基本功,一生又好学不倦,为革命做了很多很好的工作。
1977年11月——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四 远的怀念 悼画家马达
听到马达终于死去了,脑子又像被击中一棒,半夜醒来,再也不能入睡了。青年时代结交的战斗伙伴,相继凋谢,实在使人感怆不已。
只是在今年初,随着党中央不断催促落实政策,流落在西郊一个生产大队的马达,被记忆了起来。报社也三番两次去找他采访,叫他写些受“四人帮”迫害的材料。报社同志回来对我说:
马达住在那个生产大队临大道的尘土飞扬、人声嘈杂、用破席支架起来的防震棚里,另有一间住房,也很残破。客人们去了,他只有一个小板凳,客人照顾他年老有病,让他坐着,客人们随手拾块破砖坐下来。
马达用两只手抱着头,半天不说话。最后,他说:
“我不能说话,我不能激动,让我写写吧。”
在临分别的时候,他问起了我:
“他还在原来的地方住吗?我就是和他谈得来,我到市里要去看他。”
我在延安住的时间很短,也就是一年半的时间。原来是调去学习的,很快日本投降了,就又随着工作队出来。在延安,我在鲁艺做一点工作,马达在美术系。虽说住在一个大院落里,我不记得到过他的窑洞,他也没有到过我的窑洞。听说他的窑洞修整得很别致,他利用土方,削成了沙发、茶几、盆架、炉灶等等。可是同在一个小食堂里吃饭,每天要见三次面,有什么话也可以说清楚的。马达沉默寡言,认识这么些年,他没有什么名言谠论、有风趣的话或生动的表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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